第22章 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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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淅沥,散珠似的在青灰色瓦片上跳动,整座皇宫拢在朦胧的雾气下。

    群臣自养心殿三三两两而出,谢锦衣目不斜视地往宫门口走去。大臣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同擦身而过的同僚声招呼。雨声、人声混杂,却在拐过走廊时,周围的人霎时噤声。

    雨声瓢泼,砸在屋檐缝隙里“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来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像踩在众人的心头。

    直到拐角处探出一片深紫色的衣摆,不少大臣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谢锦衣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越过了前面的那群大臣。

    而拐角处的人也完全走了过来。

    那人仿若二十五六,描金乌纱帽下是一双斜挑的凤眼,微微眯起,无波无澜。身姿颀长,姿容似雪,肤色是病态的苍白。

    明明是六月的天,他肩头却披着一件薄薄的大氅,像是畏寒。

    宽大的浅紫色蟒袍掠过回廊旁探出的海棠花,而他嫣红的眼尾比那簇海棠更为妖冶。

    他的目光所落之处,大臣们皆是避让,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些,怕惊扰到他。

    几个太监弓着身子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捧着蒙了绢布的托盘。

    那人在将要与谢锦衣擦身而过的时候掀开眼皮。

    “谢将军。”

    含笑的声音淡淡响起,似斜风细雨,潮湿而冰冷的温柔。

    谢锦衣的步子顿住,不冷不淡地瞥去一眼:“祁掌印。”

    祁容——现任的司礼监掌印。

    祁容微微颔首应下,搭在身侧的手抬至腰间的玉带:“听闻谢将军前几日受了伤,可有大碍?”

    他的声音略细却不阴柔,压低了几分便透着沙哑。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出却像一把剔骨刀,缓缓磨过听者的耳骨。

    谢锦衣看着他:“有劳祁掌印挂心,区区伤,不足挂齿。”

    祁容敛眉低笑:“如此甚好,谢将军可是陛下的肱骨重臣,万万损伤不得。”

    谢锦衣不置可否,祁容又道:“不知刺客可抓着了?”

    “侥幸逃脱了。”雨声渐重,谢锦衣略歪了身子,像在同他笑,“我想没准儿祁掌印能知道他的下落。”

    雨珠子“啪嗒”拍下,他的声音却分外清晰,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祁容。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回廊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压了下去。

    祁容身后的太监皱眉,路过的大臣都在心里暗暗一惊。

    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祁容的面儿这样话,这位司礼监掌印可不是什么笑弥勒,而是实实的吃人鬼。

    朝野上下哪个敢招惹他?

    旁人都偷偷看向祁容,后者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此人气焰着实嚣张。若是不能将他绳之于法,怕是连陛下的颜面也要折损了。”

    “谁不是呢。”谢锦衣的目光越过他放到回廊外,雨水模糊了他话里的意味。

    “傅使节不日也要回京了,此次与北戎一战,不仅离不开谢将军的谋略,也多亏了傅使节在北戎谈判转圜。都越国有三杰,傅使节和谢将军就占了这文武之位。”

    祁容唇畔的笑意加深,一瞬不瞬地看着谢锦衣:“听谢将军和傅使节之间还颇有些渊源。”他弯了弯眉眼,“此次傅使节回京,想来谢将军是欣喜万分吧。”

    他的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耐人寻味。

    谢锦衣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是为陛下做事,谈不上熟不熟稔,倒是祁掌印该去伺候陛下了吧。”

    一句“伺候”像是在提点祁容——他只是一个奴才。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冷下了脸,偏生祁容不痛不痒,眉眼之间的笑意与从容半分未减。

    “谢将军所言极是。”

    话已尽,谢锦衣继续往宫门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那些个大臣也默声离去。

    祁容站在回廊下,饶有趣味地看着谢锦衣离去的方向。

    “今日看来上京城的守卫着实令人堪忧,我若没记错,城军统领应当是薛绪。”

    左侧的蓝袍太监应了声:“回老祖宗,正是薛绪。”

    祁容但笑不语,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蓝袍太监得了命令,弯腰退了下去。

    庭外槐树翠绿的叶子被雨水压,雨珠子顺着叶尖滚落,砸在朱红色的围栏上。

    “哐啷”一声,身后太监手下滑,手里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

    太监顿时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老祖宗恕罪,老祖宗恕罪……”

    那太监生生将头磕出了血,祁容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往养心殿去。他的唇畔在笑,眼里却没有半点怜悯。

    “把他的手砍了。”

    .

    谢锦衣回别院的时候,雨仍在下,他径直去了后院,垂落的紫色官袍被雨水湿了一角。

    他随手推开房门,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只有叠在床榻上完好的被褥和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

    元鸢不在里面。

    谢锦衣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握在门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沉着脸转过身,顺着回廊去找人。

    每一处都没有元鸢的踪影,因着十二一直守在院门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可能放人走,也绝不会让旁人进来,他才仅剩了最后一点耐心留在院子里寻找。

    每找一处,他的眼神就冷下来一分。

    雨水顺着滚动的喉头滑落,谢锦衣的胸膛微微起伏。

    傅云初要回来的消息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他没法冷静,也没法去思考。

    他甚至想元鸢是不是知道傅云初要回来了,或者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

    她要去找傅云初么?

    这个念头涌上的瞬间,几乎裹住了他所有的戾气。垂在袖袍下的手攥紧,骨骼交错,隐忍着不让自己失控。

    直到在院墙下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蓝色身影,谢锦衣寒霜般的眼神才松动了些许。

    高墙下的元鸢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个什么,她正要转过身,一道高大的影子将她拢住,几乎是瞬间,她便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

    变得凌厉又迫人。

    元鸢仰起脖颈,看到的是冷着脸的谢锦衣,雨水顺着他俊挺的鼻梁下淌,呼吸也有些凌乱,可他的双眼却灼热地看着她。

    见他被雨淋到,元鸢哪有儿心思去注意他此刻的神情,赶忙踮起脚尖将手里的油纸伞高高举过他的头顶。

    语气责怪:“你怎么不伞?你的伤才刚好,若是又病了怎么办?”

    她也是担心极了,所以没法像平时那般稳住语气。她早就知道这人现在一身坏习惯,可怎么连雨都不知道躲了。

    她手里还抱着东西,想让他帮忙拿一下伞,她好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给他擦拭。

    可她还未开口,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

    元鸢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衣衫被冰冷的雨水湿,可握在她肩头的手让她无路可退。她慌乱地抬起头,谢锦衣欺身而下,面色阴沉地吻了下来。

    碎发上的水珠子洒在她的脖颈,而那双灼热的桃花眼也在她的视线里骤然放大。

    元鸢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下意识地闭上眼,偏过头往旁边避让。

    湿热的气息扑在鼻尖,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她的锁骨上,冷得她回过神。

    谢锦衣的唇在离她分毫之距的时候停了下来,又一次往前。可看着她脸上的抗拒,将要吻下的动作硬生生被他克制住。

    他颤了颤眼睫,鼻尖蹭过她的面颊,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终究没有再进一步。

    片刻后,他往后退开,可握在她肩头的手却半点没有松开:“为什么没有待在屋里?”

    他的声音哑得吓人,透着一股子寒意。

    这样冰冷冷的态度只有在第一次和他重逢的时候见过,元鸢一时不出话,直到一声微弱的犬吠响起。

    她缓缓举起抱在怀里的东西给他瞧:“它在雨里淋着,我怕它生病就过来了。”

    她的手里是一只几个月大的黄狗,一只眼睛带了伤,眼皮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像是被人用石头砸了。

    瘦巴巴又可怜兮兮地躺在她的怀里。

    见谢锦衣不话,元鸢怕他是觉得这条黄狗来历不明,便指着院墙旁那个的狗洞:“它应该是从那儿钻进来的,可能只是想进来避避雨,或者找点吃的。”

    从前谢锦衣不怎么喜欢狗,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更加不知他会如何对待这只黄狗。

    她犹豫地道:“如果你不喜欢,能不能等我给它包扎一下再送它走?”

    话虽如此,抱在黄狗身上的手指却紧了紧,暴露了她想留下它的心思。

    雨点未停,顺着栽落在地的油纸伞的伞架落下。

    握在她肩头的手松开,谢锦衣不知在想什么,往后退了一步。他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眼神却仍紧紧地盯着她。

    元鸢被他这样看着,颇为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她觉得今日的谢锦衣好生奇怪。

    雨像是停了。

    元鸢抬眸才看到谢锦衣不知何时拾起了地上的油纸伞,伞面全往她的方向倾斜,而他自己的衣衫大半都浸湿在外。

    她忙凑近他,想与他同遮伞,这靠近的动作抚慰了谢锦衣患得患失的戾气。

    他抬手揽住她的肩,让她和自己靠得更近,那柄油纸伞正好将他们都遮住。

    “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元鸢想不通谢锦衣为什么这么紧张,可看着他的眼睛仍是点头应下。

    见她很快又别过目光,谢锦衣以为是他之前的举动吓到她了,喉头微动,却不知些什么。

    直到余光扫过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黄狗,他缓声道:“喜欢它?”

    元鸢回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指黄狗,养一条生了病的狗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按理她不应该麻烦他。

    可看到这条黄狗,她总觉得它同她一样,无家可归,可怜得紧。加之它受了伤,又这么,若是丢下它一定会饿死的。

    她不忍心,试探着问谢锦衣:“我,我可以留下它么?”怕他误会,她又解释,“我会自己照顾它的,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谢锦衣的眸光掩在湿的碎发下,没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让元鸢心下越发没底。

    他会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