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姐姐
天色将暗,烛台里顶着一截昨日燃烬的蜡烛。晚风自半开的窗户吹进,柱子上垂落的素色幔帐纷纷而起。
而站在床头的人久久未动,半边身子埋在阴影里。
沉寂、安静。
手臂蹭过被褥的声音格外清晰,元鸢不知该将目光安放于何处,可谢锦衣那一句“他会娶她”一直钉在脑海里,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不是她听错了,是他真的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同她这样的话?
明明是该恨她的不是么?为什么要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当初是她退的婚,也是她同他了那些伤人的话,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的。
木窗“吱呀”作响,一旁的人却迟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被褥搅在指间,元鸢的心忽地往下坠。
“是补偿么?”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苍白又无力,搭在身侧的手指紧张地摩挲着。
是因为他祖母给她喂了那碗绝嗣汤,她以后有可能没法怀有身孕,所以他用娶她来作为补偿么?
那么现在的她对于他来只是责任?
元鸢不知自己想要的是哪个答案,可这是第一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亲口听他出来,她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于她才要娶她。
至少这一次,她想知道一个答案。
等待他回答的每一个瞬间都像在炙火上烹煎,可心却是越来越凉。
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动了,耳畔是谢锦衣不带感情的声音:“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风完全吹开了窗户,元鸢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轻轻地将身子往被褥里缩了缩。
她觉得好冷。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什么失望的的。可心口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不疼却空落落的。原来真的只是因为责任,或者同情、可怜、施舍。
所以他要纳她为妾么?在他眼里她又算什么?
床榻旁的谢锦衣没有注意到元鸢的神色,沉默半晌探手放至腰间。指尖往上轻提,露出一块半月形的翡翠玉璜。
他转过身听到一句:“对不起。”
放在腰间的手一顿,那块露了一角的玉璜没有再往上分毫。
元鸢盯着被褥上的绣花,平静地道:“我不会麻烦你的。”
她的拒绝在谢锦衣的预料之内,所以他许诺:“日后你可以随我住在别院,我祖母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只当她是不想在谢府和他祖母周旋,他既然了要娶她自然会将所有的事都考虑清楚,旁的无须她担心。
谢锦衣准备同她解释,却被她突然的开口断:“不是的。”
谢锦衣皱眉:“那你在顾虑什么?”
只要她了他就会替她解决,或者她还在想当年的事。
元鸢攥紧掌心,却将头垂得更低,却没有话。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看向自己的目光在一瞬间冷了下来,仿佛一把利刃要将她从头到尾地剖开。
谢锦衣冷笑:“是为了傅云初?”
那样的眼神让元鸢感到害怕,她皱了皱眉:“我跟他……”
可她没来得及完便被谢锦衣冷冷地断,一字一句都带着压抑的寒意:“除了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元鸢不敢抬头去看谢锦衣此刻的神情,嗓子里也没法再挤出只言片语,可她的沉默在谢锦衣看来就是另一种意味。
“所以你就是为了他拒绝我?”
元鸢没有回答,可谢锦衣又问了一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为了他?”
得不到她的回答,谢锦衣近乎嘶哑地质问:“话啊,哑巴了?”
元鸢点了点头:“是。”如果他非要这样想,那就当是为了傅云初吧。
“是”字的尾音还未消散,元鸢便听到了一声呵笑,十足的讽刺。
谢锦衣松开按在柱子上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向元鸢。每看她一眼,他的笑意便加深一分。
“果然。”
果然是为了傅云初,呵,他真是蠢,竟然到了现在还对她有所期待
她就算到了这一步,也要事事想着别人。
“我差点忘了,傅云初才是你现在的未婚夫。”
他刻意咬重了“未婚夫”三个字,像在啃噬元鸢的心头。可看到她面上的无动于衷,谢锦衣眼底的戾气涌上来。
他怜悯又讽刺地开口:“只不过元二姑娘选男人的眼光实在差了点,你元家满门入狱,也不见你那未婚夫回来替你求情半句。”
元鸢知道他在讽刺她,如果她不些什么今日的事不会这么休止,所以她:“他是有要事在身。”
傅云初受陛下之命出使北戎,元家出事那一夜他早已离京。
这般对傅云初体贴入微的话直接击溃了谢锦衣最后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掐上她的脖子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偏过头,一声一声笑得肩头发抖:“元二姑娘还真是忠贞不二,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给你的未婚夫守节。”
可当年她是那么干脆又毫不留情地退了和他的婚约,没过多久就同傅云初定了亲。今时今日到了他的府上,与他日日同榻而眠,还不忘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为了傅云初这么果断地拒绝他。
原来她不是薄情寡性,只是单单对他绝情罢了。
元鸢闭上眼任由他嘲讽,一语不发。
自嘲的笑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往外走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的远。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寒风裹着谢锦衣低哑的声音:“元鸢,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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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将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元鸢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弯腰给地上的阿黄喂吃的。
她养病这段时间,阿黄也跟着壮了不少。刚来的时候瘦巴巴又可怜得紧,一双大眼睛格外凸显。现在不仅干干净净的,没事还喜欢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元鸢将最后一点吃食给它喂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好了,去玩吧。”
阿黄高兴地吐着舌头,尾巴一摇钻进花丛里。
元鸢仰头看着院墙外,和煦的微风拂过她耳畔几缕散碎的发丝,她又收回目光估摸着时辰起身往外走。
行至一扇房门前时,她敲了敲门才进去。
一身黑色长袍的谢锦衣坐在书桌旁批阅公文,不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元鸢熟稔地过去为他添茶磨墨,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却也没人破这个平衡。
自从上一次元鸢拒绝了他,谢锦衣再也没有提过要娶她的事,甚至像忘了那一日的不愉快,每日只让她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只是他夜里再也不会留宿在她那儿,也极少同她话,像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可他也继续让大夫为她养病,用的都是最贵最好的药材。好在她身子骨硬,大夫应当不会留下病根。
元鸢松了一口气,这样谢锦衣应该不会再觉得他亏欠了她。
握着墨杵的手有条不紊地辗转,元鸢安静地站在旁边。
大概这样的距离才是最好的。
她将新墨放至谢锦衣的手边,他仍低头看着公文,连眼尾余光都没有给过她。
门外传来敲门声,十一看了看谢锦衣又看了看元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谢锦衣头也不抬地吩咐:“去厨房端杯参茶。”
元鸢知道这是有要事商讨所以支开她,她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外去。
门口的十一看着元鸢的背影,疑惑地皱了皱眉。他们将军和元姑娘的关系他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他越想越糊涂,屋里是谢锦衣不悦的声音:“不想进来就出去。”
十一赶忙溜进去。
确定四下无人,十一正色回禀:“将军,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我已差人将李盛将军在在乡下的妻女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只是——”十一愧疚地低下头,“最后还是没能救下李家公子,他被官兵追杀,葬身江河了。”
谢锦衣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朱笔未停:“你做的已经够了。”
虽得了谢锦衣这句话,可想到李家满门被灭的惨状,十一心里便堵得难受。
他去的时候李家已经被官兵荡平了,鲜血从紧闭的大门里流出,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内里的惨状可想而知。
可怜李盛老将军满门忠烈,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仅剩的儿子还葬身江底,死后连尸体都寻不到。而老将军也被押入大牢,不日便要问斩。
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是忤逆了那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祁容罢了!
十一攥着手,恨恨咬牙:“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非要信那个死太监的。”
朝野上下哪个不知道当今陛下耽于美色,成日里躲在后宫同那些妃嫔寻欢作乐,有时候连着几个月连朝都懒得上,直接将朝政大权交给了司礼监掌印祁容去处理。
如今越国上下民不聊生,朝堂乌烟瘴气、人人自危。谁都知道宦官干政,其罪当诛,可那些想弹劾祁容的大臣还未起事便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抄家灭族。
如今,还有哪个敢公然反抗祁容?
可再这样下去,越国怕是要毁在一个宦官之手了。
谢锦衣搁下笔,看着纸上的笔迹:“有野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吞得下,又能吞下多少就是另一回事了。”
十一疑惑地看向他,谢锦衣却道:“你先下去吧。”
十一拱手退下,屋里又安静下来。
谢锦衣将公文合上,搁置一旁,抬眼看向窗外,口中斟酌着“祁容”二字。
他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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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鸢一直等到将夜的时候才端着参茶进去,她估算着这时候谢锦衣应该和十一谈完了。
果然,她进书房时只有谢锦衣一人在内。她将参茶搁在桌旁,谢锦衣随手端过呷了一口。
见谢锦衣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元鸢问道:“如果没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谢锦衣没什么表示,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元鸢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身后是茶杯磕在桌上的轻响,伴随而来的还有谢锦衣的声音:“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元鸢扭头看向他,似是还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明日真的带我去见我阿姐?”
谢锦衣信手翻开书页:“我像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元鸢抬手抚上胸口,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她按捺不住地问:“我阿姐她现在在何处?她可安好?”
烛火映在谢锦衣的侧脸,唇角是意味不明的笑:“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