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冬雪初霁, 积雪浮云端。
韫欢今特意支开了一直守在毡帐外的阿尔斯楞和乌仁娜,自己来寻景晖之前所的梅花山谷。
她走到半路,听见身后有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 是白虎查干迈着短腿跟过来了。家伙比之前又略大了些,依然呆萌呆萌的,见了积雪后, 仍然喜欢将脑袋埋进去, 黝黑的鼻梁上沾了些雪沫子。
她俯身抱起老虎,带着它一同走在颇陡的山路上。
这座山丘下, 应该就是他所的山谷了。
只不过, 这段路比她想象得要难走。
倾斜坡度挺大,又铺上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地方连同雪和雪中枯草一起冻在了一处,踏上去就能滑出几步远。韫欢选择了迈在尚未冻结实的积雪上,这样反而不容易滑到。
她怀里的白虎查干跳了出去, 落在了冻了厚厚一层冰的路上, 四只爪子努力扒拉着, 还是不停地往下滑去。
韫欢心地迈着步子,对它道:“你别动, 我来救你。”
查干两只前爪露出了锋利的指甲,扣在了冰上, 两只蓝眼睛委屈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女主人。
韫欢一步一步挪到它身边, 捏住它的后颈,重又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怀里, 梳理着它头上的毛发:“查干, 你别乱动了好不好?”
她抱着白虎, 艰难地向山下行进着,冬日凛冽的寒风在日光的掩映下裹挟着一股日光色的腊梅香,香味越来越浓烈。
等到她抵达坡底时,完全被眼前的一番景象迷住了。
冬日寒冷的草原上,居然隐藏着这样一处温暖的所在。
这里有成千上百株梅树,凭着她对梅花的了解,能判断出这里有绿萼梅、玉蕊檀心梅、百叶梅、鸳鸯梅、杏梅和腊梅。此刻在冬雪中怒放的只有腊梅。晶莹剔透的嫩黄色花瓣掩在晶莹如玉的雪中,似是白玉和鹅黄宝石相间,寒冷的积雪瞬间染了一抹闹腾的春信。
深吸一口气,那股芳香能钻遍身上的每一处。
韫欢顾不得地上有层层积雪,放下了查干,满心欢喜地在这片梅花丛中乱跑着。查干迈着四只粗短腿,紧紧追着自己的主人。
暖阳,积雪,山丘,梅树。如今这一切,都只有她一人享受着。
空气里的每一缕香味都晕染了自由的气息。
她走到一株虬壮的腊梅树边,挑选着梅枝,算回去做些梅花汤饼,煮碗梅花茶。
这边的人都喜欢大口吃肉,大碗饮酒,从来不会做一些精致的点心。
绰罗斯景晖虽有意照顾她的口味,但一直嚷嚷着她太瘦了,也逼着她吃了不少肉。
再这样下去,她真得胖一圈了,是该回归一下古人真正的风雅生活了。
韫欢挑选着梅枝,拍去花瓣上的积雪。
裹着她腿处的查干突然松开了她,在她身后胡乱叫着。
她的身后俨然站着了别人,那人吟诵了一首梅花词,声音清冽如松间清泉:“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韫欢抚在腊梅上的手瞬间怔住。
这是纳兰性德的词,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曾亲眼见过这个史书上颇有盛名的词人,只不过她见到他时,他已经病榻缠身,瘦弱的身躯晕染着抹不去的中草药气息。
他面容清瘦,眉宇间时刻酝酿着一股忧郁的气质,他的诸多孩儿中最像他的便是在她身后吟诵出这首词的人。
韫欢回眸,那人眼中含着泪光,一点一点走近她。
他身上穿着一袭绰罗斯部的褐色棉袍,戴着绒毛帽子,一头乌发不像在大清时那样绑成大辫子,垂在后脑勺,现下是随意披在了肩上。
只是他面容清瘦,身量也不是很高,面色莹白如雪,纵然穿着异域服饰,韫欢也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纳兰淇奥。
纳兰淇奥摘下了自己头顶的帽子,露出剃了半边的额头来,唯恐眼前之人认不出自己。
白虎查干跳到韫欢身前,竖起身上黑白相间的毛,朝纳兰淇奥叫着。
纳兰淇奥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几步跨过去,几乎是不敢相信:“公主!不!韫欢,真的是你吗?”
如今的韫欢换上了绰罗斯部艳丽的朱红色衣袍,额前也缀着朱红的坠子,整个人的装扮与在大清时大相径庭,从前只觉得她清新脱俗,现在却觉得她明艳动人。可她这一身装扮,也显示出她在绰罗斯部也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
韫欢眼窝一热,含笑道:“纳兰哥哥,是我!”
纳兰淇奥瞧着她这一身装扮,印证了此前的猜测之后,震惊之余有几分怒意:“在我祖父强拉着我回京时,我跳下马车来寻你。后来我听闻绰罗斯部的大台吉娶了一位清国女子,我便猜想那人是不是你,所以我扮成绰罗斯的士卒混了进来。
只是我不心混进了绰罗斯赛布的军营里,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冒雪训练,也因绰罗斯赛布和绰罗斯景晖二人水火不容,所以我根本没法从这边抽身去瞧那人是不是你。直到我发现了这里,我想着,你那么喜欢梅花,草原上有梅花的地方定然也不多,所以每日都会来这里碰碰运气。”
“现在,我终于等到了你。可你——”
他伸出手捏住她的肩胛骨,力道虽远不及绰罗斯景晖,但显然带着愤怒,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
“韫欢,你当真跟了他?当日在平顶山,他那般对你,你怎么可以跟了他?”
察觉到危险气息的查干怕他欺负自己的主人,扒住了他的腿处,咬着他的衣物。
韫欢抬眼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眸子:“纳兰哥哥,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那般不知廉耻之人吗?”
纳兰淇奥顿时觉得心里一松,这些日子,他在赛布那边听了太多绰罗斯景晖和他的哈敦的故事。那些人他们夜夜宿在一个帐篷里,绰罗斯景晖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给她,他只当韫欢已经心仪于他,心中是又气又怒,自心底涌上一股酸意。
听她这样道出,纳兰淇奥激动地拥住她,轻抚着她的后背:“韫欢,我就知道,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他忙又松开韫欢,双手抚在她两侧胳膊上,问她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有没有对你——”
韫欢想也不用想便知他算问什么,忙后退了一步,笃定道:“没有!”
纳兰淇心中疑虑未消,面上却晕出一抹笑容来:“没有便好!若他敢强迫你,我和我的祖父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至于究竟有没有,等他回去娶了她便自然知晓。她这样一副容貌,留在那人身边多时,他们夜夜宿在一处,草原汉子又有几个是君子。
纳兰只当是韫欢难以启齿,心里并不信她。他喜欢她多年,全然不在意这些,他自己也不会相信,只是,他还是放不下她。
韫欢听她问出这话,只觉心里似是染上冰雪。从到大,她都视纳兰淇奥为诗词知己,可他寻到自己的第一刻,也只是关心自己有没有失去清白。
如果,她真的失去清白了,眼前这人又会如何看她?
他霍地低头看向韫欢:“韫欢,既然老天垂怜我们,让我寻着了你。不如你随我一起回京吧。回京后我便请求祖父去向皇上我们的事。”
韫欢扬眸看他,放柔了声音:“纳兰哥哥,我现在还不能回。而且——”
她一句话尚未完,已经被他断:“为何?难不成你真喜欢上了绰罗斯景晖?韫欢,他姓绰罗斯,你是大清的公主,你们之间永远只能是敌人。”
其实,韫欢想的是,如今没有周全安排,就算她逃跑,肯定也会被他抓回来。而且,她不是不明白眼前之人对自己的心思,只是她此刻不太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思,究竟向着谁,装着谁。她随他一同回京,只怕他会求明珠到自己的汗阿玛面前项,允了他们之间的婚事。
可他,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良人吗?
纳兰淇奥攥紧她的手腕:“韫欢,跟我回去,我们现在就走!”
白虎查干猛然跳起来,抱住了纳兰淇奥攥住韫欢的那只手臂,强迫他松开了手。
他只听得韫欢再次拒绝道:“纳兰哥哥,我现在还不能同你一起回去。”
“为何?”纳兰用力甩着扒在自己胳膊上的白虎,这白虎竟像是黏住了似的,丢不掉。
韫欢软软站着,解释道:“我们贸然逃走,肯定会被他抓回来,他对我不会怎么样,但我不想连累你。”
纳兰听到她不愿连累自己,心中怒意渐消,转而一喜:“原来,你竟是为我着想,我方才居然误以为你对他动了心思了。”
韫欢妙目盈盈,也不过多解释她和绰罗斯景晖之间的事,只继续道:“我定然是想回大清的,只是还得周全计划此事才可。如若被他抓回,不知他会用何种手段对付我们。”
他此前不止一次对自己过,如果她再逃跑,那他对她的惩罚将一次比一次重。他的惩罚无非就是做那些事。这些日子他偶尔霸道,大多数时候对她还是温柔的,一直未曾逾越。但如果她激怒了他,那就另当别论了。况且,他他会极力促进大清和绰罗斯部的和平,她的心里竟也有些期待。
纳兰这才舒缓了一口气:“无妨,只要韫欢你愿意随我一起走,此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相信我,我定然能带你逃出去。”
韫欢殷切凝住他:“纳兰哥哥,你万事心。”
纳兰眯眼想了想,之后道:“我一个大男人多留几日也无妨,只是苦了你了,你可千万要防着他。”
韫欢清淡收回目光:“纳兰哥哥,我会注意的,如今我出来有会儿时间了,我得先回去了。”
她随手掰下了方才拍过积雪的梅枝,抱着梅枝走了,查干紧跟着她。
对于眼前这位剃了半边头的男子,查干对他的厌恶甚至比对景晖更深,走在韫欢身后,时不时地回头朝纳兰龇牙咧嘴。
纳兰认出这不是一只猫,应该是一只老虎。他虽不擅武力,见了这只幼虎也并不怕。
瞧着眼前踏在冰天雪地里缓慢行进的佳人,他心眼里心疼。
她是金枝玉叶,本应生活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如今却困在了这塞外苦寒之地。
而这一切,都怪绰罗斯景晖。拿这般娇的她当做人质,只为自己活命。连累她一同坠崖不,还将她掳到了草原。
有朝一日,如果让此人落在他手里,他定不会轻饶他。
他走上前,挽住韫欢的胳膊,惊得韫欢猛一回头。
纳兰柔声道:“韫欢,这路不好走,我背你上去吧!”
韫欢轻轻松开他的手,嫣然一笑:“不必了,纳兰哥哥,还是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吧!”
纳兰心中似是落进了冰雪,韫欢只听得他寒声问道:“韫欢,我怎么觉得,我和你越来越远了?时候,我们一起陪着太子爷狩猎,不都是我背你上山下山的吗”
韫欢浅浅一笑:“你也了,那是时候。纳兰哥哥,你我都赶紧回吧,时间久了会惹他们怀疑。”
纳兰只当她是为自己着想,心中暖了几分,便站在了原地,看着她走上了斜坡。
作者有话:
纳兰性德的《眼儿媚咏梅》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