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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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丛中, 数株百年杏花盛放如雪,炫耀着春日里最后的绚烂。

    景晖已经修书吩咐阿尔斯楞和乌仁娜去接他的父亲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陪着韫欢。

    他搂着冰凉的她坐在河边,静看河中倒影以及不远处的雪山。

    韫欢安静地躺在他怀里, 不像从前, 即便她接受了他的心意,偶尔她还是会抵触他的触碰,现在她安安静静的, 一动不动, 毫无生机。

    景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泪痕很快布满整张脸, 遇见她之前, 他其实很少流泪,遇见她之后,他的喜怒哀乐远比以前要明显,现在失去了她,他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查干蹲在他身后, 仰天悲鸣了一声。

    景晖握住她两只冰冷的手, 放在自己掌心摩挲着。

    “韫欢, 你怎么可以狠心离我而去?”

    “韫欢,我之前和策旺好了, 只要他当上绰罗斯的汗,他就得想法子和大清修好关系, 我们两族不会再战了, 你可以一直陪着我,我也可以一直陪着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唤了多少声她的名字, 怀里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心中涌上千般万般的伤心滋味, 深入骨血的伤心。

    太多太深沉, 心中的这块缺口,估计他的余生也好不了。

    失了她,他还有什么余生可言?

    他掰过她的脸,拿鼻尖抵着她冰凉的鼻尖,啜泣声化成一句无力的呼喊:“韫欢!”

    怀里的人依然没应他。

    他掏出他曾经送给她的绿松石短刀,拔刀出鞘。

    身后的查干惊得起身,朝他叫了一声。

    日光下的短刀泛着寒光,景晖举着它,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短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他愣了愣,暂时放下了短刀,他得亲眼看到绰罗斯和大清停止征战,也得亲自安顿好他的父亲后,他才能随她而去。

    韫欢只觉得自己身上很痛,深入骨髓的痛,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似乎飘在了云端,但她能看见底下的一切。

    云端之下,是景晖搂着另一个她哭泣着。

    她想跳下去,可是这四周像是有一圈无形的网,将她笼在了其中。

    她在上方喊着阿晖阿晖,底下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手里握着那把绿松石短刀,韫欢的心跟着紧了几分。

    她拼命挣脱这边无形的牢网,眼前走过来一个素白衣袍的男子。

    一身装扮,像极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梦见的知君,虽然在梦里多次相见,她从未看清过他的脸,梦里的他总是面孔模糊。

    现在也是凭着他衣裳的纹路认出了他。

    韫欢轻声问:“是不是你?”

    白衣男子走到她面前,这次他的面容是清晰的,韫欢有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回过神:“师父,你就是知君?”

    知君甩开手中折扇,轻声道:“是我。你是被我选中的有缘人,现在你已完成在这边的任务,可以随我回二十一世纪了。回到那边后,你将会忘记这边的一切,只当是自己做了场梦。”

    韫欢皱眉轻声问:“我怎么就完成任务了?这里的胤礽没有即位,而且自乌兰布通之战过后,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根本无暇顾及你在梦中托付我的任务。”

    知君清了清嗓子:“其实自从你以纯禧公主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起,你的任务就已经变了。你的任务便是让绰罗斯景晖喜欢上你,和平解决大清和绰罗斯部的争端。现在他都想着为你殉情了,心里眼里都是你。策旺即位后,也已经派使者去向康熙求和,康熙肯定会同意的。所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

    韫欢捏了捏拳头,愠怒道:“为何一开始不和我明?”

    知君无奈道:“在你去往乌兰布通战场后,其实我算托梦给你。可谁知这子居然对你一见钟情,而他心里也并不喜欢战,他一直渴望着结束战争,我想着这样的话,你的任务未免太容易了些。”

    “虽然我选择了沉默,可你在无意中也将任务完成得很好。你以真心待他,待绰罗斯部的子民,他们已经奉你为神明一般的存在。现在你可以安稳地回到现代了。”

    韫欢冷笑:“我如何能安稳回去?”

    她能瞧见下方的景晖,他似乎流了很多泪,英俊的脸上全是泪痕,湛蓝的眼睛湿得深沉。

    而且他拿着短刀,是不是不久后,他就会追随她而去?

    韫欢眼底泪水滚落:“我一个人回去,还有什么意思?我想和他在一起。”

    “你是现代人,不可能长久留在此地的。”

    韫欢捏了捏拳头,坚定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留下来?”

    知君轻拍折扇,再次追问:“你可想好了?这回我亲自来领你,你可以选择不走,但失了这回,你便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了,再也无法回去。这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洗衣机,干什么都不方便。”

    韫欢凝望下方的景晖,已是声泪俱下:“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快十七年了,早已习惯这边的一切,而且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一个人回那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知君开折扇,在空中轻轻划过,他们站着的下方顿时出现两副景象。

    一侧是现代的高楼大厦、公交、汽车,一侧是这边的杏花林、雪山和木屋。

    知君自云端跳到了现代那边,淡淡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韫欢瞧了一眼久违的现代,之后毫不犹豫地跳向了杏花丛这边。

    今生来世,她只想和绰罗斯景晖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不,应该是博尔济吉特斯沃博达,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景晖搂着韫欢,木讷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怀中人一直没有回应,他已是声泪俱下。

    这一瞬,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韫欢咳嗽了几声后睁开了眼。

    查干闻见生命的气息后,兴奋地凑过来,舔着她一只手。

    景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脸上的疼痛之感告诉他,她是真的醒过来了。

    可是……那一刀,明明已经刺穿了她。他低头一看,她身上的衣物还沾着血迹,那道伤口却不见了。

    他迟疑片刻,将她扶正,静静问:“韫欢,当真是你吗?”

    韫欢抚上他的脸颊,景晖能感觉到,她的手不似方才那般僵硬。

    韫欢泪眼婆娑,转而化为笑容:“阿晖,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个世界,好好陪着你。”

    景晖心中仍然迟疑:“韫欢,你……”

    他刚刚居然有一瞬间在想,莫非她是中原人志怪里所写的精灵或者……

    韫欢知他心中所疑,稍缓了下,解释道:“阿晖,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想要回到现代?我挨了丹济拉那一刀后,仿佛做了场梦,梦里的人告诉我,我可以回我的世界了。可我,舍不得你……”

    景晖回想了下,之前有一次,他拽着她饮了许多酒,她先喝醉了,出了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还她是三百年后的人。

    景晖迟疑一阵后,看她一眼:“韫欢,那日你喝醉,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难不成都是真的?”

    韫欢拽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景晖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韫欢偏要拽着,通过触摸,他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着,她的确活过来了。

    韫欢依偎到他怀中:“阿晖,这世间是很多事是解释不了的。比如我,我确实是三百年后的人,我不明白为何我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明白为何会遇见你。在我来这个世界之前,其实我在那边的世界已经活了二十多年。”

    景晖琢磨着中原地区的女孩成婚很早,听她这么,心里略酸:“那你在所谓的‘现代’是不是已经嫁过人了?”

    韫欢轻捶他胸口:“阿晖,那个世界和这边不一样,女孩子成婚都很晚。而且我在那个世界根本连喜欢的人都没有,我能嫁给谁?”

    景晖听后,心里平静了些。

    思忱过后,他还是觉得这些事情不可思议,又问她:“韫欢,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韫欢瞅了一眼天上的白云,现在那里什么痕迹也没了。她笑道:“我也不清,我之前所处的现代比这里方便得多,半日之内,我便可从你的绰罗斯部乘坐飞机前往北京。我选择留在这里,可是要牺牲很多的。但为了你,我愿意,我想和你在一起。”

    景晖听着她出一些奇怪的名词,心里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想着三百年后的世界肯定会比现在先进许多,也肯定会有比马更快的脚力。

    若真是那样,她为了留下来,确实放弃了很多。

    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放弃了那个先进的世界,他心里就很开心。泉水般的喜悦,流遍心中每一个角落。

    景晖抱起她转了几圈,惊得杏花纷纷飘落。

    他举起她,轻啄了一下她的唇:“你有我,我有你,这样真好。”

    韫欢被他抱得转得有些晕沉沉的,回过神后,她笑道:“阿晖,不!斯沃博达,我喜欢你,今生永世,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景晖放下她,俯身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好。”

    沉吟片刻后,他补充道:“我这个名字太长了,不好叫,你还是叫我之前的名字吧。自今日起,我不再是绰罗斯景晖,我是博尔济吉特景晖。”

    韫欢笑道:“阿晖,阿晖!阿晖!晖哥!”

    景晖兴奋地搂着她又转了几圈。

    这时,不远处有车轮声滚滚而来。

    景晖放下韫欢,循着声音看去。

    杏花从中的径里,是策旺、阿尔斯楞推着他的父亲过来了。

    策旺一眼便瞧见了恢复如初的韫欢,心下有些诧异,不过很快被喜悦之色掩去。他身边的阿尔斯楞和乌仁娜同他一般,吃惊过后很快露出喜悦神色。

    无论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景晖拽着韫欢,几步冲到喀尔喀王面前,自己跪下唤道:“阿布!”

    喀尔喀王坐在策旺专门命人造的轮椅上,他抱着景晖的脖颈:“斯沃博达,没事了。”

    策旺恭敬朝韫欢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韫欢仔细瞧了一眼他现在的装扮,心知他应该已经成了整个绰罗斯部的汗王,回以大清的万福礼:“大汗。”

    策旺伸手去扶她,想到景晖在此,缩回了手,示意她起身:“公主殿下不必客气。”

    停顿片刻后,他对景晖道:“景晖,我并没有杀丹济拉,我让他带着噶尔丹的头颅和亲人去向大清皇帝求和了,大清陛下同意了。”

    景晖站直身子:“那便好,还往大汗日后好好照顾我从前的兄弟们。”

    策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

    “只是……”策旺欲言又止。

    策旺恭敬地让开道路,杏花径中又走出来一人。

    明黄衣裳,清瘦的脸上有些痘印。

    景晖和韫欢瞬间都有些失神,景晖本能地将韫欢护在了身后。

    坐在轮椅上的喀尔喀王不便下来行礼,只朝康熙拱手示意:“见过陛下。”

    康熙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接着来寻韫欢,景晖却挡在韫欢身前,冷冷瞧着他。

    喀尔喀王忍不住啐了声:“斯沃博达,你还不见过大清陛下!”

    景晖拉着韫欢站在一棵杏花树下,并不理睬自己父亲的话。

    韫欢轻轻推开景晖,笑道:“没事的。”

    景晖听了她的话才让开。

    韫欢见着康熙后没有跪下行礼,略微侧身行了个万福礼。

    她来到这个世界多年,视他为父,即便当日在平顶山,他算放弃自己,她也不曾寒心。可那道刺杀她的密令以及他对绰罗斯民众的所作所为,令她对这个帝王彻底寒了心。

    康熙急切地握住她两只手:“方才策旺汗你已殒命,朕想着能见你最后一面也好。还好,你还活着。蓁蓁,你心里是不是还恨着汗阿玛?”

    韫欢轻轻掰开他的手,跪下行礼:“臣,不敢。”

    淡漠得如同天山雪。

    康熙伸手扶她,她也很抵触,自己起了身。

    康熙无奈道:“蓁蓁,下令刺杀你的那道密令不是朕所为。”

    韫欢眸间一亮,但更多的不信和迟疑。

    景晖抱臂站在韫欢身侧,听康熙这样,嫌弃地别过脸。

    康熙接着解释:“蓁蓁,朕知道你心里埋怨朕,可任舫手里拿到的密旨当真不是朕所为。”

    韫欢瞧着自己在这边的父亲,他并不像是谎的样子,身为大清天子的他素来不会喜形于色,也能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她已经不敢去想,他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了。

    就算那道刺杀她的密令不是他所为,可命人将痘疫引入绰罗斯部,确实像他所为。

    韫欢不好直接盘问他此事,心里冷了几分,清澈的眼上蒙上一层茫茫的水雾。

    景晖牵住韫欢的一只手,并不朝这位大清天子行礼,语调淡漠:“皇帝陛下,即便那道刺杀韫欢的密令不是你所为,可你当初在平顶山遭群臣逼迫时,你确实想放弃她。”

    康熙转头看向这位护着自己女儿的台吉,关于他的身世,他来这儿之前,已经听策旺了一通。

    瞧他这般在乎韫欢,他的脸上浮起了一阵神秘的笑意:“当日在平顶山,即便朕放弃了她,可你还是护着她。绰罗斯景晖,只怕从那时开始,你心里便一直有她。”

    景晖搂过韫欢肩膀:“陛下,在我心中,我视她为天上皎洁之月,她远比我自己更重要。我不知今日你为何来此,既然陛下答应和谈,还望陛下日后善待我绰罗斯部。至于韫欢,我和她早已倾心相许,她是不会再回紫禁城的。”

    康熙皱了皱眉,看向韫欢:“蓁蓁,你当真不愿回宫一趟吗?自从你在乌兰布通失踪后,你荣妃额涅一直牵挂着你,久思成病,你可否回去看下她?就算你恨朕,可她毕竟亲自养育你多年。”

    韫欢眉尖微蹙,看向了身边的景晖。

    景晖凝神片刻,随即张口道:“韫欢,我尊重你的意愿,你若是要回那边,我会陪你一起!”

    康熙垂首轻笑:“朕也是此意,你们一同回京完婚。”

    这位大清之主,算是明确同意了让他们二人在一起。

    韫欢错愕过后轻唤了句:“汗阿玛!”

    康熙听她这般叫自己,心里一阵温暖:“蓁蓁,朕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总得回去一趟,让你荣妃额涅看到你安好,看到你欢欢喜喜地嫁给草原额驸。”

    喀尔喀王兴奋地命阿尔斯楞将自己坐着的椅子推了过来,朝康熙拱手道:“多谢陛下成全犬子。”

    康熙量喀尔喀王一眼:“不知王爷可否一同回京,看这两个孩子完婚。”

    喀尔喀王无奈地捶了捶自己一双已经没有知觉的腿:“陛下,臣经不起长途跋涉。只盼陛下早日放他们两个回到草原陪陪我。”

    康熙笑着应下。

    策旺凝眸瞧了一眼牵着彼此的韫欢和景晖,心里微酸,额角微微流汗。

    他很快拂去心中的一点不悦,轻缓一笑:“景晖,公主殿下,祝贺你们。”

    乌仁娜和阿尔斯楞相视一笑。

    查干飞奔过来,在地上愉快地了几个滚儿。

    **

    阴暗的地牢里,钟齐海无力地靠在墙壁。隔壁间关着的是她的兄长赛布,他是被人抬进来的,听送他过来的那些人,她的兄长已经被清人去势,这是身为男子所遭受到的最大屈辱,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她唇色泛白,已经连续几餐不曾好好进食,她想着能让自己饿死在这里也好。

    这里面还关着另外一名女子,负责看守她,不让她自裁。她寻了多次机会也没能走。不吃不喝,总该有机会。

    她堂堂绰罗斯部的公主,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田地。

    钟齐海昏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微闭,直到眼前有一束光刺着了她。

    她缓缓睁开眼,朝她走来的人正是沙克都尔。同间牢房里关着的女子恭敬朝他行礼,士卒替他开牢门。

    她清傲地抬眸,冷笑道:“沙克都尔,你来做什么?”

    沙克都尔屈下身子,心疼地抚上她的脸颊,依然恭敬唤她:“公主殿下!”

    钟齐海如今没什么力气,身上能伤人的物件也被掏了个空,不然她一定会想着趁机杀了他。

    积攒的怒意涌上心头,她一狠心咬住了他的手背,沙克都尔一只手很快鲜血淋漓。

    可他由着她这么咬着,咬牙忍着剧痛,一动不动。

    嘴里钻着的血腥味令钟齐海一阵恶心,她松开了他,忍不住泪如雨下:“你别叫我公主了,我父汗和额吉都已殒命,我早就不再是绰罗斯部的公主。只是不知道,你们的陛下会怎么惩罚我?你们给我一刀痛快好不好?”

    如果让她失去清白,那她宁愿一头撞死。

    沙克都尔拥住泪如雨下的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公主,你还有我。”

    他松开她,眼里泛着星芒:“阿海,陛下他不会杀你。我刚才已经求过陛下,他答应留你一命,将你许给我。只要你能放下过去的一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你居然求他留我一命?那我还得感激你了?”

    沙克都尔苦苦道:“阿海,如今大清和绰罗斯部和平相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能不能放下过去的一切?”

    钟齐海冷笑了一声:“沙克都尔,死在战场的是我的父母,我如何能放得下?而且自从你引入痘疫害我族人那刻起,你我之间就已经不可能了。我恨你!”

    沙克都尔心里一沉,愣怔间,钟齐海避开看守她的女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牢壁,巨大的撞击令她额上鲜血直流,她茫然地睁着眼睛,渐渐瘫了下去。

    沙克都尔在她倒地前拥住了她,面色凝重,撕心裂肺地吼道:“钟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