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争论 多少自辨。
蒋修听谢暎一大早是出门与同窗论文去了, 不免感到讶异:“你同沈二论文也不曾这样悄悄地不叫上我,今日到底是与哪个去私会了?”
谢暎不好与他多,只道:“之前帮工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个好心人, 他借了我两本家里的藏书, 但又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叔祖见的世面多, 我怕他瞧见了要多想。”
言罢,他又对蒋修叮嘱道:“这书先存在你这里保管, 你也一起看看, 到时用完了我拿去还给别人。”
蒋修这才注意到了他拿回来的《礼记》和《春秋左氏传》,一看就晓得有些年头了, 而且不是现在的版印书, 是有私家注解的手抄本。
“嚯, ”蒋修随手翻了翻, 讶道,“好东西啊!”
谢暎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好好使用,莫辜负人家的好意。”
他今日去投文,也是顺便要取陶三郎的回文, 却没想到馆主还转了这两本书给他, 旁的也没多什么,只道是先生曾读过的书。但谢暎自己是读书人, 自然晓得这样的书不是寻常可得的。
他当时很是意外, 也很是感激。
蒋修觉得把书放在自己这里保管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比起这书, 他对谢暎的这个人更感好奇,于是问道:“什么样的好心人这么大方?”
谢暎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蒋娇娇, 但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所以郑重地回道:“我答应过他不。”又道,“我知道你定不会为难我。”
蒋修一听,果然就不多问了,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放心,我帮你保密。”
恰好这时蒋娇娇走了进来喊他们吃饭,听了个话脚,当即道:“你们背着我什么?”她看向谢暎,“有什么事你只告诉大哥哥不能告诉我?”
谢暎担心她气性要上来,即解释道:“没有,我只是让善之别告诉别人我存了这两本书在这里,正想同你也帮我保密来着。”
蒋娇娇觉得有点奇怪,往那两本书上看了眼,问道:“这个为什么不能啊?”
蒋修知道谢暎的心思,怕他觉得面对蒋娇娇为难,就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让你保密就保密呗!”
蒋娇娇冲她哥瞪眼睛:“蒋善之,你礼貌一点!”
谢暎无奈地看向蒋修:“你好好话,做什么非要招惹她。”
蒋修无语,心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却见谢暎已从容地好声对蒋娇娇解释道:“因为这也是我答应了别人的,所以要照别人的意思去做,君子守信,你也不希望我做人吧?”
蒋娇娇立刻被他服了,当即保证道:“你放心,我肯定能保密的。”
蒋修:“……”虽然谢暎是自己的好友,但他此时也有点忍不住了,他妹,“蒋娇娇,你觉不觉得自己有点太好哄了?怎么每回暎哥儿什么你都听。”
蒋娇娇不以为然地道:“因为他得有道理,不像你,只会气人。”完,她就笑嘻嘻地又对谢暎道,“今天中午我们在花园里吃饭,你正好尝尝我帮忙熬的糯米粥。”
谢暎就笑问道:“直接帮忙还是间接的?”
蒋娇娇抿了抿唇,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借用自家二弟的口,姚大郎要请客去瓦舍看女相扑的消息很快就送达了蒋、沈、谢三家。
除了沈缙意料之中地有事不能前去之外,其他人都看在姚二郎和邻里面子的份上答应了下来。
这天上午,众人如约齐聚到了巷口。
蒋修今日骑了马,蒋娇娇陪着姚之如坐在一辆车里,谢暎则和蒋倦在一处,姚大郎此时见人齐了,就张罗着让三个女孩都坐到一辆车里,剩下除蒋修之外的几个人则与他同车。
蒋倦年纪,既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蒋修也没有提过,所以他对和姚大郎在一起不算排斥,只是单纯地跟着兄姐们行事。
谢暎和沈约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于是一行人就变成了:蒋修骑马头,女孩子们的马车居中,其余五人乘车在后。
从照金巷乘车到瓦舍大约要一炷香的时间,这并不算短的距离颇考验车厢里的气氛,蒋娇娇和沈云如没什么话聊,姚之如只好在中间起话题。
“听大哥哥这个女厮扑很有意思。”姚之如道,“好像半月前才开始在勾栏里表演的,但是位席卖得很火,好些贵人家的也去看。”
蒋娇娇愣了一下,问道:“不是叫‘相扑’么?怎么又称‘厮扑’?是哪个字啊?”
姚之如想了想,也觉有点茫然:“不知道啊,大哥哥没,我也没问,但他的是女厮扑,没有是相扑。”
蒋娇娇道:“那我大哥哥是女相扑。”
沈云如被勾起了些好奇,略忖,沉吟道:“是不是厮的厮?”
蒋娇娇一怔。
姚之如觉得她得有道理:“应该是。厮,互相也。”
“可不都是一个扑法么?”蒋娇娇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男子叫相扑,女子就成厮扑了?”
姚之如被她给问住了,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自然有些接不上话。
沈云如却可从文解字的方向去理解,回道:“大概因为女子比男子力薄吧,所以可能扑起来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感。”
“那凭什么力薄的就要被区别对待呢?”蒋娇娇道,“相扑既然只是一种双方相扑之技的比拼,男子做得,女子现在也做得,那就证明它本身与力士是男是女无关,既然无关,为何女子相扑就要称厮扑?这分明是带有贬义。”
姚之如怔怔地看着她。
沈云如也愣了一下,但她旋即蹙了蹙眉,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如何可见是我想得多,却不是沈姐姐想得少呢?”蒋娇娇也不让着她,“若是没有贬义,那又何必区别称呼?本就是相扑,直接加个女字在前人家就晓得是女子相扑了,厮字何解?儿相扑也未叫作儿厮扑啊。不然待会我们问问姚大哥哥和我哥哥,看他们觉得女厮扑之言是否含有调侃戏谑之意。”
沈云如一顿。
姚之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沈云如回身拉开一点车窗,冲外面唤了声:“蒋大郎。”
蒋修闻言转头,见对方似是有话要,便拨马倒了回来。
“什么事?”他问。
沈云如问道:“姚大郎请我们今日去看的是什么?”
蒋修被她问得有点莫名:“女相扑啊,不是过么?”
沈云如见他果然的是相扑而不是厮扑,不由微诧,旋即又问道:“可是姚娘子姚大郎请的是看女厮扑。”
蒋修“哦”了一声,道:“都是一个东西,不过我觉得厮扑之称略粗,着别扭。”
沈云如顿了顿,回眸看了眼蒋娇娇,见对方得意地冲自己挑了下眉毛,她顿觉有些不上原因的窝火。
“粗在何处?”她问。
蒋修也不知她是哪里又不对了,为了这么个称呼也要垮着脸同自己较真,他也没什么耐性多,只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本就是一个玩法而已,相扑重于技巧,女子纵然力薄了些但也是照规矩玩的,单要另称为‘厮扑’未免有些将她们看作旁类之嫌,不甚讲礼。”又随口道,“不过人们都称其为‘厮扑’,你愿怎么喊都行,各叫各的,不必管我。”
沈云如沉默地看着他,须臾,抬手关上了窗户。
蒋娇娇和姚之如也已经都听见了蒋修的回答,两人对视了一眼,姚之如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轻声道:“我才知我无意中冒犯了人家。”
蒋娇娇安慰她,道:“你也听大哥哥了,外面人都这么叫,若非他起先已同我们了叫女相扑,可能我也反应不过来。就像我姑的,有些事没落到自己头上也不一定能想到。”
“只能有时人人都这么的未必就是有道理的,不过是轻视的人多了,连带不曾细思的人也跟了风而已。”
她很想比如裹脚这件事,所有人都她们不该不裹,可那些人又是听的谁的话?就连裹脚的女子自己都觉得自己裹得对,天长日久,大约也就真的不会有人觉得裹脚不对了。
但她顾虑到姚之如和沈云如都是裹了脚的,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所以也就没有把这话给透。
“反正我们现在既然晓得了,以后自己不这么喊就是了。”她这么着。
姚之如点了点头。
沈云如默然了片刻,忽问姚之如道:“那女相扑既是这般受欢迎,你大哥哥可有其中有什么出名的女伎么?”
姚之如和蒋娇娇皆是一怔,旋即,两人便了然地笑了。
沈云如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脸上却有点发红。
“有的。”姚之如弯起眉眼回道。
***
沈老太太睡完午觉起来,听孙女还没有回来,不免觉得有点诧异:“那女厮扑当真有这么好看么?”
童妈妈笑道:“相扑本是极受欢迎的,只是从前那些表演的力士都是男子,大姑娘只见过儿相扑,好不容易能见着回大人演出,估计很是新鲜。”
沈老太太点点头,道:“不是我拘着她不让看,只是那些力士裸颈露臂的实在不像话,好在如今有了女厮扑,想必是能各得其所了。”
童妈妈附和地称是,却不敢同她其实女厮扑也是不限男女观看的,而且同样是裸颈露臂的扮。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云如才回来了。
沈老太太看得出孙女今天玩得心情不错,就顺便关心了两句,问道:“今日姚家大哥儿怎么请你们玩的?那女厮扑当真这般有趣么?”
沈云如笑道:“我们看完表演后,姚大郎请大家去吃饭,蒋娘子就道难得聚一次,既然吃饭那就吃得丰盛些才好,所以就要他请着去白樊楼,后来在那里我们又听了会儿唱赚,也很不错。”
沈老太太听着觉得不太对劲,问道:“你们是一起看的表演?”
沈云如不知何意,回道:“对啊。”
沈老太太皱了皱眉:“既然已有了女厮扑,为何男女不是分开观看的?”又问,“那女厮扑的力士是怎样一番形容?”
沈云如顿了顿,心中已意识到了祖母在意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一旦据实相告,大约会招来对方强烈的反应。
毕竟就连她自己乍看到那些女力士穿着裸颈露臂的短,动作中腰肢肌肤若隐若现,她也觉得让满场的男人看着实在不太像话。可当她发现除了姚大郎刻意提及过其中一个女力士的腰身纤细之外,其他人似乎都对此不太在意,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竞技本身的时候,她不由地就省思自己好像俗气了些。
特别是姚大郎了那句话之后,只有姚二郎简短地附和了一声,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就更觉得自己多想了。
但她犹豫之后,还是不想欺骗长辈,于是委婉地道:“嗯,不分开看,因为女相扑之后就有男力士登场表演了,是连在一起的。至于形容……大约是为了动作方便,所以都差不多。”
果不其然,沈老太太一听就火了。
“这成何体统?!”她怒道,“瓦舍那种地方本就各色人都有,要不是见你们这么多人结伴,我是根本不会让你去的,岂知竟然还男女混杂在一起看那等裸戏!”
沈云如忙劝道:“婆婆息怒,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家都是只顾着给力士鼓劲……”
“够了!”沈老太太喝道,“以后你再不许去!”
沈云如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按捺了几息,到底是没能按耐住,心地道:“婆婆,她们也是规规矩矩在场上演出的,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且大家都在看,其实有些事只看个人如何想而已。”
沈老太太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婆婆想得下流了?!”
童妈妈连忙上来安抚老太太,又直给沈云如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莫要和祖母争论。
沈云如见祖母动了真怒,心里不禁忍不住忐忑,她也不敢再多,恭敬地道:“孙女不敢,孙女知错。”
沈老太太冷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去抄经吧。”
沈云如明白这是要受罚之意,但她无法多辩,只能恭声应下。
然而半个月后,汴京城里却传开了一个消息:在官家的授意下,女子相扑力士们将在宣德门广场上进行一次公开表演,届时百姓皆可前往观看。
沈老太太得知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许久,从此,她再也没有提过与女厮扑三字相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