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经历过万剑阵的修士都认为往后不会再有阵法, 却不曾想结界破碎,真正的最后一层阵法才会开启。
一众人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每个人的面上无不带着笑容, 有人梦到自己飞升上界, 有的人则是梦见自己修为盖世, 有的人则是梦到有花不完的灵璧财宝,每个人都在梦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永沉梦境,恨不得不要醒来。
紫色的巨花在空中摇曳,在欲望的浇灌下它开得更妖异了,然而下一刻它却停止了枝叶舒展, 蓦地僵住。
江沉阁的造梦化境之能可以是登峰造极, 区区梦魔花又能耐她如何?
嗅到梦魔花香气的一瞬,即使进入梦镜她也能很快清醒, 幻境由心生,自她清醒的一瞬,幻境便自行碎裂。
她走出巨剑, 抬头扫了那梦魔花一眼, 梦魔花的枝叶颤了颤。
地面上的修士歪东倒西地瘫着, 江沉阁捡起那存放着寻影司南的盒子便要离开。
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最后还是如愿以偿。
忽地, 她行走的姿态顿住,来到那银色身影旁边。
他单膝跪地,非武倒插在土地中支撑着身体,他和众人都不一样, 没有展露心满意足的笑颜, 反而皱起眉头。
奇了。
江沉阁怀揣好奇心, 食指点触他的眉心。
天地一片混沌,楚孤霜漂浮在空中,他睁开眼,身边空无一物不见非武和蟠龙。地面骤然上升,托住他的身躯。
楚孤霜起身,行走在空旷的灰色地面,漫无目的,迷茫而不解。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座金玉堆积的珠宝山,珠光宝气,璀璨得令人莫敢直视。
他只睨了一眼,看清为何物后,继续向前走去。
再不久,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立在身侧,只待人采撷,他依旧没有投过去一个眼神。
十八般武器化作尘沙消散于风中,脚下的大地忽然变了模样,从他踏步的地方为中心,茵茵绿草延展出去,远处山丘起伏,花草树木从土中钻出,郁郁葱葱,风中带来花果的香甜气味,举目望去蓝天白云,生机盎然。
他微愣,脚边凭空出现几只灰色野兔,亲昵地蹭着他的锦靴。
他被赋予了点石造物、幻化生灵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便能成为这一方天地的主人,闲适隐居,不为尘世而烦扰。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深陷其中,立在草木葳蕤中,凝了眉目,一幅又一幅画面从脑中闪现。
无情宗隆冬时节,风雪肆虐、银装素裹,他在冰天雪地中静|坐修炼。
他鏖战蟠龙神兽,纵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最终令蟠龙臣服,甘愿化为手中剑……
瑶山证道大典,他只身进入阴暗洞穴,金色的封印,寒冷的铁链,禁锢着那个姣美昳丽的女子……
黑塔坍塌破碎,见她坠落高台,他想也未想扔下手中非武,同她坠入元水湖泊……
为什么会忘记?他怎么能忘记?
这不过是锐锋剑圣秘境的一场虚妄梦境,怎能束缚住他的脚步?
睁眼的一刹那,幻境破碎,化成片片晶莹剔透的碎片,朝身后飞散去。
在他的背后,那一棵树灼灼盛开的桃花树下,江沉阁身体半透明,她潜进他的灵识,亲眼目睹了一切。
呵,不得不梦魔花的伎俩委实拙劣,珠宝财富、神兵利器、造物之主……换做其他人只怕是很难不动心,可放在他的身上,难以引起一点儿波动。
他果然破界了,比自己想象之中还要快些。
可她却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那冰封的道心有些微融化?
梦魔花的幻境低劣无比,那她就亲手来编织一场梦。
*
梦境五彩斑斓的碎片消散后,楚孤霜手里握着非武,耳边传来清风拂柳声、溪水潺潺声、贩吆喝市井喧闹声,他鸦羽般的睫轻颤,缓缓睁开,适应了夏日日光的炫目后,得见眼前之景。
他站在一座石桥上,桥下乌篷船轻轻摇晃,碧水波光,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个挑着扁担箩筐的贩被人群挤过来,撞在他的肩膀,贩弯腰连连道歉,“诶,不好意思客官,实在不好意思……”
这位客官穿着不凡,那制作长衫的布料比锦绣庄最贵的一匹布还油光水滑,再看其手中宝剑,尚未出鞘都感受到一阵寒气。贩眯了眯眼,被那日光所眩,看清他的长相后,赫然愣住,连道歉都忘了。
“无事。”
楚孤霜颔首离开后,那贩才渐渐回神。
他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像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
且楚孤霜避开人多之处,他细细量着过往行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同的神情,喜怒哀乐,栩栩如生,不似虚幻。
他明明已经破了幻境,为何没有回到锐锋剑圣的秘境,反而来到凡尘界……
楚孤霜冷静地看着眼前红尘,只要是幻境阵法,就有破绽,他只需找出那个破绽即可。
忽然,西子湖畔的一处方亭吸引了他的目光。
西子湖上木桥曲折蜿蜒,从湖畔东岸一直延伸至湖心,湖心中央修筑了一座方亭,抽水工具将清凉的湖水引渡至亭檐,再顺着檐角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形成一道水帘,隔住外面的热气。
今日城中的贵女们聚在一起,办了一场赏荷宴,她们花枝招展,犹如百花齐放。
几个贵女聚在一起,手边吃着时令的新鲜瓜果,“据镇远侯府认了一个义女,听她早些年走失,现在才被镇远侯寻回来,当眼珠子一样宠着。”
另一个黄衣贵女咽下嘴里的一口瓜肉,嗤之以鼻道:“哼,就是乡下回来的野丫头,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再怎么变也改不来山鸡的模样。”
“诶,别了别了,人要来了。”
木桥上,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行来,前面的女子身着藕色衣裙,高高瘦瘦却又并非弱柳扶风之姿,她手里举着一把玉骨伞,身后的婢女比她矮了一个头。
她撑着伞经过水帘,将伞合上交给身后的婢女。
她摘下头顶的帷幕,露出一张姣美的脸来,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樱桃红唇,姿容艳丽。
当掀开帷幕,她才得以看清那些贵女们的神色,无不是眼含讥哨,促狭地来来回回量她。
江沉阁脸上的笑意微僵,和婢女浅禾寻到一个无人的美人靠坐下。
她吃了几颗紫葡萄,低着头,玩弄手里的丝帕,看着细腻的阵脚,似乎能看出花来。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全神贯注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正默默地注视她。
石头拱桥上,楚孤霜目力过人,视线穿透茂密的柳枝和淅淅沥沥的水帘,落在那个纤瘦的人影上。
即便是坐着,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下颌微收,面容静好,只手中不断被搅动的丝帕泄漏了她的一丝紧张不安。
自她出现时,楚孤霜便注意到了,他想不通,一个是瑶山妖物,轻佻肆意,另一个是侯府姐,端庄静雅,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可偏生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若是梦境,为何这般真实;若是现实,为何如此梦幻?
江沉阁在角落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旁边的婢女紧张地:“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头上的珍珠步摇只有轻微的晃动, “若太早回去,母亲会担心我是不是在宴会上受到了什么欺负。”
“可她们的确是在欺负姐,她们姐是,是……”“乡巴佬”三个字在唇边徘徊,可浅禾委实不出口。
江沉阁无所谓地笑了笑,“便吧,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低垂着头,脖颈纤长如白鹤,乖巧又懂事地猫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一幕落在楚孤霜的眼中,有一抹亮色浮现,如冰霜消融折射出的碎芒。
因她低调做人,那些贵女来去也觉累了,便不再注意她,反而有人提议乘船近距离欣赏开得正盛的荷花。
众人附和,江沉阁自然不会拒绝,为了避免落单而显得扎眼,她也跟随着贵女们上了舟。
舟被贵女们坐得满满当当,婢女们则留在岸上等候,江沉阁戴着帷幕单独坐在船尾,与其他人都隔了一层稀薄的空气。
“那朵荷花真好看,沈姐姐你扶我一把。”粉衣杏眼的贵女探出一半身子,去够那朵粉嫩荷花。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儿就好了……”
她往前一探再探,舟本就摇摇晃晃,重心一下子偏移,整只船都向一侧倾覆。
“啊!”
“救命!”
“救救我!”
船上的贵女如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落水,江沉阁坐在对侧船尾,没有立即跌落,但落水也只是早晚罢了。
她,她不会水,该怎么办,一定会被淹死吧……
脚腕被一个离得近的贵女抓住,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扯住不放,她整个人顺势滑落水中。
可就在这一刻,一点白影轻点荷花,如惊鸿一般掠过水面,天旋地转间,她已然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头上的帷幕登时滑落,露出她惊讶不已的面容,红唇轻启,一双潋滟双眸瞪大,呆呆地望着他的下颌线。
楚孤霜将其抱到湖畔垂柳下,才放下她。
江沉阁落地后久久不能回神,眼前之人贵气清冷,一头及腰长发在日光下泛着紫辉,竟不由叫人看得痴了。
在她痴迷的眼神中,楚孤霜才确定她果然不是现实世界里的江沉阁。
她从不会这般看他。
“多,多谢公子……”江沉阁磕磕巴巴,差点咬了舌头。
楚孤霜未答话,二人一时沉默无言。浅禾从亭子里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姐。
眼看无事,他便要走,江沉阁讷讷地问了一句:“不知公子姓名,日后也好报答。”
他走了,只字未。
回府后,因江沉阁白日差点落水受惊便在闺房中安心静养。
日复一日,江沉阁闲来无事便坐于窗牖前读书认字,可读着读着,书卷上便浮现出那一抹令人惊鸿一瞥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哪家公子?不过衣着讲究,矜贵清寒,想来也是世家公子罢。
浅禾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就见自家姐看书看得红了脸,便上前趣道:“姐又在想那日的公子了?”
她将书卷合上,眼含嗔意,“什么呢。”
浅禾接过书卷,将那碗冰镇莲子羹奉上:“那姐便于奴婢刚刚背的是些什么内容呀?”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江沉阁吐了吐舌尖,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冰凉的羹汤沁润心脾,她眯起了眼,恰如一阵清风携着桃花拂面,温柔清爽。
食了半碗后,她将碗递还浅禾,下巴搭在手背上,视线落在庭院里的一株枯树上,“要是能看到院子里的那株桃树开花就好了。”
浅禾端着碗朝窗外看了一眼,“那一株啊,好像年初害了虫,再过不久就会有人来处理掉,不过现在七月,哪里有桃花会开呀?姐再等等,明年开春就能看到了……”她着将剩下的莲子羹收拾好,离开闺房。
得也是,七月流火,哪会有灼灼桃花盛开?
江沉阁了个哈欠,有些困觉了,便回到美人榻上午休,浅禾收拾好回来,在她身边轻轻摇扇。
镇远侯府,一抹白色的影子藏在花红柳绿之中,他甫一进来就听见她的愿望,朝那枯死的桃树看去一眼。
问题不大。
一道白色灵光从指尖射出,钻进树根,只见枯树逢春,嫩绿的枝桠从枯萎的枝桠上长出,桃树在转眼间变得枝繁叶茂。
浅禾摇着扇,脑袋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忽地鼻间飞过一片花瓣让她如梦初醒,她朝窗外不经意地一瞥,突然瞠目结舌,“,姐,外面的桃树开花了!”
本就浅眠的江沉阁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推开屋门来到庭院,只见那株枯死的老树竟抽出新芽,新芽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桃花。
她从未见过开得如此盛大的桃花,远远看去桃花簇拥在一起宛若天边的彩霞红云。
清风一吹,便下了一场桃花雨,落在她的发上,手心与胸前衣襟。
她接住零落的花瓣,欢欣展颜,那一抹发自内心的笑落在浅禾眼中,她觉得再漂亮的花儿也比不过自家姐的笑颜。
江沉阁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双手合掌祈祷,许下一个烂漫的愿望。
【希望可以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江沉阁的心声同时在两人的脑中响起,一个人是她自己,还有一个人是不远处默默瞧着的楚孤霜。
他似被雨滴惊飞的蝶,悄无声息地从树影斑驳下离开。
江沉阁许愿结束,睁开眼便在一片绿油油的葱茏树枝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银白。
她想也不想提裙追去,等她来到那棵槐树背后,发现空无一人。
“我不会看错的,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让桃树开花的。”她瞧着空落落的院落,雀跃的心也渐渐落了下来,“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再见我一面呢,一面就好……”
桃花芳菲,他站在屋檐上默默看着一切。
光阴如梭,秋高气爽,九月授衣,今日宜嫁娶
一顶花轿从镇远侯府正门抬出,镇远侯和夫人在府门前相送,夫人泪水涟涟,才寻回不久的女儿便要嫁出门,心中万般不舍。
轿夫抬着花轿游街,嫁妆队伍盛大隆重,抬着满满二十箱嫁妆前往夫家。
游过城中主街,花轿被抬入夫家府中。
江沉阁握着牵红的一端,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凤钗发冠,红盖头遮掩面容的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只能凭借手里的牵红和旁边喜婆的指引,亦步亦趋。
红烛燃烧,高朋满座,在亲友的祝贺下拜天地,拜高堂。
可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多么灰暗绝望,她不喜欢执着牵红另一端的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对他没有感情,就连相貌也只是听媒婆和父母的描述得知。
“夫妻对拜——”
礼成后,他们就会是夫妻了,生同衾、死同穴。
弯腰之际,江沉阁却掀开红盖头,鼓足所有勇气道:“我不嫁!”
满堂哗然,皆被她的出格举动所震惊。
江沉阁甚至没来得及看那新郎官一眼,不顾逶迤嫁衣,奔赴至院中,对着天空寻觅呐喊:“我知道你在,我不想嫁给别人,你带我离开好不好,求求你,带我走……”
反应过来的喜婆和丫鬟捉住她的双臂,不顾她的意愿,拾起掉落的红盖头准备重新盖上。
“求求你,带我走,我不想嫁人……求求你……”泪水夺眶而出,在姣美的脸上纵横阑干,她大喊着,直到嗓音嘶哑都不肯停下。
红色盖头像是盖住了她的余生,从那的一个角,她看见那抹银色。
楚孤霜从天而降,威压推开束缚她的婆子丫鬟,她只觉身体一轻落入他的怀抱,头顶盖头飘落随着那红红火火的喜堂一并远去。
城外寺庙,人烟稀少,他才将她放下来。
她的五官本就浓丽,一身红艳嫁衣最合适不过,连杂草丛生的郊外寺庙都变得熠熠生辉。
“此处离城门不远,你且自己回去罢。”楚孤霜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难以自持。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江沉阁拽住他的袖口,死死不放,“你既然敢抢亲,就应该抢到底,把我娶回去。”
他错了,她的强词夺理还是那般熟悉。
“我都想好了,即使你不是哪家的公子,我也要和你一起仗剑走天涯,从今往后我都陪着你,不好么?”
“你是侯府千金。”他只起了话头,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那又怎样?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飞上枝头的山鸡,他们我笑我,我却不能还嘴,我没有朋友,只有浅禾,但因为我是她的主子,她对待我不会像对朋友那般推心置腹。我有时候在想还不如就在山里,和伙伴们追猫狗,上树下河,开开心心就好,这锦衣玉食体会过一番后,也没有什么难以舍弃的。”
她摇了摇他的袖子,“求求你,带我走吧……”
他还是冷硬如石头,不肯松口。
江沉阁咬了咬唇,“难道你真的想一直呆在这紫陌红尘,不肯醒来?”
他遽然抬眸,冷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你吻我一下好不好?”
在他沉静无波澜的眸中,她的满心滚烫渐渐冷却,“承认喜欢我就这么难么?”
不敢再看,为了他已经鼓足这一生所有的勇气,换来的却是一桶冷水浇入心肺,她转身逃跑,鲜红的嫁衣在空中滑过柔美的弧度。
手腕骤然被抓住,她整个人都被纳入一个冰凉的怀抱,唇上印下一片柔软。
一刹那,四周的景色破碎成片,湮灭殆尽。
唇瓣相贴,被他细细啃噬,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尾椎骨一直爬至头顶。
良久良久,胸中空气用尽,方才分开。
江沉阁双眼清明,唇角勾起,哪还有半分羞愤哀伤之意。
作者有话:
江沉阁:承认喜欢我就这么难?
楚孤霜不想,还是以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