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年未见, 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白曛依然戴着单眼琉璃镜,碧绿衣裳换成了更为沉稳的墨绿长袍;晏怀竹白绸遮眼,只露出半截光洁额头与精致的唇瓣与下颌, 他似乎早已习惯, 行动自如。
苍霄墨发高束成马尾, 用红绳简单扎住,玄衣银甲, 整个人爽快利落,他一手握着梅花□□,另一只臂膀一伸就要将江沉阁拉过来,半途被赫连东狐截住。
赫连东狐身着高领淡色暗纹长衫, 外罩朱红镶狐毛披风, 苍白而阴郁,他比三年前更令人捉摸不透, 只一双眼朝江沉阁看过来时,眼底的沉郁减少,显得明净几分。
他一言不发地截住苍霄作乱的手, 身后的十二护卫手搭上腰间佩剑, 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苍霄鼻哼一声收回手, 赫连东狐亦松开,他抬眸望向江沉阁, 就在这时苍霄做了一个假动作,迅速将她拉入怀。
江沉阁半旋着落入他充满温热气息的怀抱,惊愕地看着他。
多年不见,他怎么痞里痞气的?
痞里痞气而不自知的苍霄却抚着胸口, 心痛道:“本尊道阿阁为何这么多年未来寻我们, 原来是先有楚孤霜, 后又有不知哪里来的鱼。”
若非半年前楚孤霜宛若人间蒸发一般骤然消失,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细细调查一番后发现三年前无情宗有一个新入门的师妹,短短时间内就升到内门弟子,且与楚孤霜暗中交好,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江沉阁一直掩身于曾经的死对头无情宗。
楚孤霜自半年前消失就再无下落,无情宗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暗中的汹涌只有无情宗主自己知道,他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悔恨万分,当初为什么会将楚孤霜发配至思过崖,如果当初没有那般做,楚孤霜就不会失踪,而他无情宗也不会衰落。
楚孤霜不在,他们无法追究,但鱼却是实实地就在眼前,苍霄一,其余三人也将满含敌意的目光落在星玄的身上。
“我,我是阿阁花了十三万灵璧买来的!你们再盯也没用!”星玄好似家宅中得到老爷青睐,恃宠而骄的妾一般梗着脖子硬气道。
然,他的话顿时激起男人们的杀气。
晏怀竹唇角一勾,酸溜溜道,“阿阁可真是大方,十三万灵璧就买来这么个玩意儿。”
赫连东狐和他都是花钱不眨眼的人,但对于江沉阁花那么多灵璧就为买一个脑子不太好的鱼,不能苟同,“无错。”
白曛依旧毒舌得紧,一张嘴就是气死人不偿命,“花那么多钱买只宠物着实不值得。”
星玄一听气不一处来,他什么时候变成宠物了?
他被江沉阁护住倒还能与他们还嘴,一旦失去她的庇护,不定下一刻就要被这群狼撕碎不可。
江沉阁咳了几下,“好了,星玄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恩,花十三万灵璧也是为了不想惹事而救下他。”她朝众男解释后,对星玄,“我放你回家。”
她完就要离开苍霄的怀抱,带星玄去往河畔,眼见情敌要被送走,众男自不会阻拦。
伸入水中,因干燥而褪色的蓝色鱼尾一下子变得湿润,恢复艳丽的颜色,星玄拽着她的手不肯放,眼角的泪水摇摇欲坠。
江沉阁难得好脾气地摸了摸他柔软如海藻般的发顶,“乖,如今沧云十三州不复以前,你就不担心你的族人么?你失踪这么久,他们也会担心你,快回去吧。”
“是不是这一次离别后,我和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江沉阁继续哄骗人不眨眼,“怎么会,我过会来找你的。”
星玄无情拆穿她,“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来找我的心思。”眼角的泪水流出眼眶,化为一粒一粒雪白的珍珠落入水中,“如果不是心鳞,我根本感知不到你的状况,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儿……你骗我,你压根就没有想过来找我……”
这一刻,江沉阁终于明白鲛人为何不轻易上岸,一滴泪,一粒珠,美人垂泪,让人望之一眼便生出觊觎之心。
她抚摸他头顶的手顿了顿,复又轻拍,“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不信!除非……你将心鳞带上,这样你不来找我,我也能找到你。”他将那枚被抛弃的心鳞捧出,惴惴不安地想她既然都退给自己了,现在还会要么?
许是被他倔强固执的情绪动,江沉阁指尖捻起那枚流光溢彩的奇异鳞片,“它叫心鳞?对你们鲛人很重要么?”
“不,不重——”
“不许骗我,骗我就不要了。”
星玄急忙改口,“也不是很重要,只不过鲛人一生只有一块心鳞,它是最贴近心脏的一枚鳞片,危在旦夕时相当于鲛人的第二条命。”
这还不重要?江沉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发丝柔滑手感极佳。
她笑颜灼灼,攫住了星玄的眼,仿佛月下仙妖,一袭月色衣裙不染凡尘,偏眼眸中勾出一抹动人心弦的媚意。
“好,我收下了,等下次见到你再还你,星玄外面危险,回家吧。”
她答应了!她不仅收了他的心鳞,还答应他下次再见,不过他不会让她有机会将心鳞还回来。
“你也是,保重。”星玄取下她抚摸自己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献上一吻。
临走前,他透过重重掩掩的芦苇看见那些男人,身后无不是有着各自的势力能助她一臂之力,他要证明他星玄亦不是无用的人。
姣美的身形鱼跃入水底,宝蓝色鱼尾在水面一闪而过,只留圈圈荡开的涟漪。
鱼,再见了。
接下来,江沉阁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原处,面对四男的三堂会审。
她一走来,赫连东狐眼尖地发现她手背上的痕迹,掏出针脚细密的巾帕,执起她的手,细致地为她擦掉手背上闪着珠光的吻痕。
在四男冒着熊熊妒火的吃人眼神下,江沉阁干笑几声,本还想着辩解几句,但在他们一个又一个连珠炮似的攻击下,索性直接开摆。
她就是这样一个勾三搭四的人,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她直接摆烂,四男如拳头砸在棉花上,使不出半分劲儿,也不再纠结她和星玄之间的事,转而开始纠结她的归处。
白曛让江沉阁和自己回药宗水云居,就算不回,他们还可以去雁山药庐,被赫连东狐一票否决,“药庐全是药材,又苦又臭,不定还沾毒,并不适合。”
苍霄横插一句:“不如虽我回苍山,云瑛还日日念着你。”
未想赫连东狐立刻否决:“苍山终年落雪,冰天寒地,属实糟糕。”
晏怀竹虽然承认了苍霄是自己的兄长,但总想令他不痛快,亦跟着附和,“对啊,阿阁莫不如跟我回丹青山,一年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赫连东狐嘴角一扯,“丹青山孤僻寥落,宜人?可笑。”
三个男人纷纷拳头硬了,恨不得揍他一顿。
白曛咬牙,“照你这么 ,哪里才是宜居的?”
赫连东狐浑然不觉,仗着他们不敢当着江沉阁的面大出手,腆着脸道:“自然是琉璃宫,琉璃宫竣工已久,我已将公务都搬了过去,这样阿阁也不会一个人觉得孤独。”
孤独?他怕不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半夜好趁机爬上|床?
江沉阁哭笑不得,他何时也学会一本正经地着玩笑话了。
“皇宫森严得令人透不过气,阿阁才不会随你去,阿阁你是吧?”晏怀竹急着从江沉阁处找回场子。
“对。”江沉阁斩钉截铁道,“我一个都不去,我就在这儿。”
怕他们不信,江沉阁从灵识空间里掏出那个尘封已久的花草屋子。芦花一簇又一簇,绵绵软软,轻盈若羽,茂密青翠的花草屋子在芦花丛中竟分外和谐。
四男使出浑身解数,纷纷劝,都希望将江沉阁拐回去。
宛若一群挥之不散的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江沉阁无可奈何,只好将事情抖落。
她自己对三千年的封印耿耿于怀,算渡无名河,上天界□□。
白曛摩拳擦掌,“找神仙架?我还没尝试过,看是我的毒粉厉害还是神仙厉害。”
晏怀竹捻着飘飞的发丝,“近日境界有突破,正想找人一试。”
苍霄挽了一个枪花,“区区天界,又不是没过。”他曾经就通过无名河上天界,杀了看门的两只通明兽。
赫连东狐没有啃声,但眼底显然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捂着额头,江沉阁觉得他们定然都疯了。
那是天界,不是过家家。
她自然不会让他们前去,但他们又岂会让她独自前往?
几番争执不休后,暮色降临,江沉阁被四男劝,不得不姑且答应。
一旁被忽略已久的古雪也带着云水宗回到天之涯防线,守住最后一片净土,以防魔物侵袭。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沉阁,沉重道:“保重。”
江沉阁进了花草屋子歇息,还能听见屋外的争吵,争吵的点大概是为了谁能与她挨得更近。
她当时也未曾多想,随手将花草屋子放在无名河畔,一边挨着河水,另一边则是芦苇荡。
片刻后,争吵声止。
难道他们解决好了?依江沉阁对他们的了解,她所在的位置一面临河,顶多只有三面也就是三个人能围在屋子的旁边,还有一人定然会被落下,无论是谁成为那个被落下的人都会不服气地起来。
但屋外着实没了动静。
她偷偷开了轩窗的缝,屋子正前方是赫连东狐的水晶鸾车,左侧是白曛的金鬃双翼马车,右侧是点沧派搭建的临时帐篷,而修为最高强的苍霄居然不在。
他居然是那个被落下的人?
江沉阁显然不信,苍霄会不会是在她轩窗能见到的视野之外?她开对扇的花窗,窗外是湍流不息的无名河,只见一条长长的绳索穿过河面,两端连接着山峰,而那玄衣身影正闲适地躺在绳索之上。
果然……
落日跌入山河,人间忽晚。
江沉阁调息了一个周天后才睁眼,天将明,启明星挂在枝头。
屋外无声,她悄悄溜出去,未惊动一草一木。
她早就想好了,明明是自己的个人恩怨,怎么还牵扯上了他们?虽然知晓他们是在关心自己,但她没有理由将别人牵扯进自己的仇恨中。
江沉阁趁着弥漫浓雾离开,蜻蜓点水般渡过无名河。
她给他们留了一封信,待他们看到的时候大概已经尘埃落定了吧。
身处迷雾之中,河水在脚下流动,她心里想着天界,一阵短暂的晕眩后,脚下有踩实感,面前是碧沉沉的南天门。
没有犹豫,她飞身直奔凌霄殿,还是与之前一样,一路无人,安静得近乎诡异。
凌霄殿在五彩的天光之下金碧辉煌,历经万年,从未变过。
她登上最后一阶玉阶,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大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八根褪色的蟠龙盘绕的大柱,之前生机盎然、万物有灵的情形好似梦境。
江沉阁跨进膝盖高的朱红门槛,殿门轰然关闭,黑暗中只她身上的月色衣裙是唯一一抹亮色。
“我等你好久了。”随着话尾落下,大殿中央泛起亮光,借着亮光江沉阁才看清面前是一棵偌大的月桂树,树枝茂密宛若绿云遮顶,金黄色的月桂花簇拥在一起,花蕊中泛着暖黄的光亮。
而在树下,封锦坐在由藤蔓编织成的翠绿宝座上,他今天的扮很不一样,穿着瓷青色的君装,头戴冕旒玉冠,青白相间的水晶珠帘遮挡住他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几何,只见得他轻轻勾起的淡紫色的唇。
封锦作为天界神君,能有办法逃出妖魔界的地牢回到天界,她并不意外。
江沉阁脊背挺直,她毫不畏惧,问道:“天界其他的人呢?”
封锦右手撑住右下颌,“我知道你要找他们算账,我已经将他们都处置好了,江沉阁,这样你可以消气了么?”
“你凭什么做这些?”那是她自己的仇恨,当然要自己来报,他为何要横插一手?
“霁光不是早就给你了吗?难道他还没告诉你?”
“他……”江沉阁止住口,她不认为自己有告诉他的必要。
“怎么不继续下去了?不出口吗?那我替你。”他从高座上站起,一步步踏过藤蔓走下来,“江沉阁,我心悦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天界,由引路仙接引经过仙台时,我远远见你便被你所吸引。那时的你如一只初入尘世的狐狸,好奇而肆意地量着周遭的一切,我见过成千上百从红尘中得道飞升的人,莫不是空洞无所思,得好听些就是明净澄澈如琉璃,只有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可是后面你也变了,你喜欢霁光,你害怕他嫌弃你的出身,伪装成和其他的女仙一样的纯洁无暇,反倒失了你自己的特色。我原本以为霁光对你无意,可他变了,待你不再与其他女仙不同。他明知你掩身树后制造偶遇,偏还日日前去仙台钓鱼,若是以前,他被人搅扰就定然不会犯同一个错。
授职典礼前夕,你终于忍不住想要他给你授礼,他不留余地地拒绝,你在树下难过了很久,我想安慰你,但无奈没有修成肉身,只得将满树月桂盛开,引你开心。
江沉阁我对你不好么?我只不过比霁光晚一点遇见你。”
他一步步走来,在距离她五步的地方停下。
江沉阁冷笑,心中燃起怒火,“你的好我消受不了,每当我以为自己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后你都会将它毁掉,还要我明么?用对人好的名义来做伤害人的事,你不觉得自己虚伪恶心吗!”
“是,我通过往生镜看到你的过往,看到你与那些凡夫俗子的纠葛,你逃下凡尘界后,也是我屡次插手不让他们施救。”头上的冕旒晃晃悠悠,自鸣得意的笑容时隐时现,“你不觉得很有趣么?他们口口声声喜欢你,但当面对诱惑时,却能毫不愧疚地抛弃你。我只是让你认清他们都并非良人罢了。”
他忽然凑近,抬起她的下巴,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是拉近,相隔的空气都稀薄了不少,“你这次回去,肯定见到他们了吧?别再管他们了,你再与他们有干系我会难过。”
江沉阁扭头将自己的下巴从他的手中拯救出来,“我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那与谁有关系?霁光么?嗤,江沉阁你能不能有长点心眼,他那么伤你,你还愿意跟他?”他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罂粟,有迷人的香气吸引着人,令人丧失神智,用着诱惑的口吻道:“与我在一起不好么,我哪里比不过他?”
“呵,勾结月神谋权篡位,你哪里比得过他?”
封锦周身的气压顿时降下来,水晶冕旒忽然凝滞在空中,他极冷极冷地:“谋权篡位?这个位置本就是我的,你真是被他骗得不浅。”
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江沉阁抽身后撤,手里唤出焚身横于眼前,“月神呢?你让她出来。”她找不到当初迫害自己的仙讨债,还找不到幕后推手月神么?
“你最好祈祷别见到她。”他堪堪完,一道剑影便挥了过来,藤蔓织成绿网挡在他的身前,剑影触及藤蔓瞬间将其燃烧成灰烬。
漫天的灰烬在空中弥漫,江沉阁飞身而至,她整个人与手中剑呈一条直线,若箭矢划过空气,直指封锦的命门。
“噗呲——”利器扎进血肉的声音响起,在江沉阁的惊愕中,封锦的心脏被焚身贯穿。
她以为他会躲开的,他明明能躲开。
委实,江沉阁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早已预想过自己此次上天界与他开战会以怎样一个惨烈的方式收场,但绝不是这样轻而易举。
鲜血从心口喷薄而出,他朝后跌落在铺满月桂花的地面,砰地一下,是脊背和坚硬地面相撞的声音。
江沉阁显然没有手下留情,他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唇色变淡,他一张口就呕出一大口血来,“消气了么?我看……你就是这样刺霁光一剑后,就原谅了他……”
江沉阁抽出剑,任鲜血在他胸前肆意绽放,落下一句:“疯子。”
她旋步欲走出大殿,衣袂被封锦扯住,“别去……”
拉紧的衣袂被利剑划破,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江沉阁来到凌霄大殿外空阔的广场中央,释放出神识,足以笼罩整个天界宫阙。
除了凌霄殿内奄奄一息的气息外,天界宫阙中空空如也……
江沉阁双目一睁,望向东南方的浮空殿宇。
她想也未想奔赴前往月瑶殿,靠近月瑶殿天光便变成沉沉黑夜,在黑夜中形单影只的宫殿静立着,背后是一轮硕大的孤冷圆月。
一踩上宫殿玉凿成的地砖上,便觉阵阵寒气扑面而来,从肌肤渗入骨髓。
月神水妩喜静,遗世而独立,她的宫宇也在离中心大殿最遥远的东南方角落,此时殿中帐幔重重,随风飘荡;珊瑚盆景、琉璃烛灯,无不精致奢靡。
大殿正中是一架美人榻,她靠在烟栗色的引枕上闭目憩,一头捣碎了月华浸染的雪白发丝尽数束起,两鬓别着一朵雾蓝色的绒花,额前珍珠链并鸽子血宝石微微垂向一侧,身穿丁香色诃子裙,外罩金丝勾勒蝉翼薄纱。
江沉阁素来人狠话不多,更不会在关键时刻与人废话,她提剑使出十之八|九的功力朝月神水妩挥去。
水妩却不急不缓,待剑影临面,绛红的豆蔻指尖拂过眼角泪痣,一睁眼,周身结界已成,剑影劈在结界上向两侧消散。
她轻轻一哼:“嗤,果然出身污泥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
“我上不了台面?那你又算什么?亏你自诩高贵,三千年前煽动封锦谋权篡位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水妩将松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别至耳后,漫不经心道:“他霁光不过是一个欺瞒世人的卑劣妖王,应龙死后的神君之位本就是封锦的,我只不过是助他夺回一切罢了。可惜他封锦自己不争气,偏偏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糟蹋进妖魔界,还要我出马去救。”
“霁光不过是受应龙之托,待月桂神树修出完整的灵识后就会传位给他,你无名无份,凭什么插手还自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如今霁光已经是她的人,江沉阁自然不能让人随意诋毁他,旋即,江沉阁横剑于胸前,喝道,“叫它出来!”
水妩撇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什么。”
“还想装作不知道么?天道先是进入我的灵识,以可以摆脱宿命活命为由欺骗我,让我为它纠正剧情错误,随后假借沉睡之名,找到古雪,可古雪心性坚韧并不听它妖言惑众,再之后它完全放弃古雪,转而继续控制我为它办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古雪飞升而铺路。
可笑我直到流殇秘境才大彻大悟被它骗了,我用清心咒屏蔽天道指令,它便去找上封锦,企图让封锦杀掉我,然而封锦对我有情是它没有料到的,封锦这条路行不通,它只能再去找另外的人,连天界神君都没有办法,它还会找谁?”
江沉阁眼中轻蔑,“它只会去找你水妩,彼时我初登天界时,便清楚地感知到你对我的敌意,你嫉妒我,畏惧我,害怕我会取代你天界第一美人的位置,便一不做二不休煽动封锦,你看上去是为了封锦,其实一切都是为你自己!”
当时天罚降临,天界众仙自私自利,不愿同心协力出手相助,否则应龙根本不会死。
应龙得无错,天界众仙久未沾染凡尘苦事,早在漫长岁月中滋生出六根,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妒忌狠毒,枉为神仙。
而她今日就要替应龙好好修理这群道貌岸然、不知过错的神仙。
江沉阁提剑正欲催动体内灵力,忽然四周瞬间暗了下来,一束清冷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顿觉体内力量瞬间被抽离,无法调动,下一刻被月光照到的衣角像被火舌燎过,化为灰烬。
拼着仅存的力气,她倒地利用惯性滚落至一片昏暗处。
远离月光的一刹那,她的力量立刻回归。
然,水妩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明枪暗箭可躲,那无形的月光又该如何抵抗?
月光随着水妩的手指哪哪,她嘴角扬起残忍的笑,似一只猫优雅地玩弄着股掌间必死的猎物,她似乎觉得还不够,挑衅道:“你知道霁光当时是怎么死的么?”
江沉阁东躲西藏,堪堪躲过她上一轮的攻击,听她调笑出声,眼中射出飞刀,恨不得剜下她的肉来。
水妩却倍感爽快,她轻笑着道:“霁光被押入天牢,我好奇他这一向冰冷无情的神君到底会不会对你动心,便用试情水浇在他的身上,啧,你猜怎么着?他脸颊胸膛被试情水流淌过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皮,丑陋不堪。
哦对了,我还抽了他的灵根,想看看他到底真身几何。他就像一只秃毛的落水犬,被我一根又一根拔掉利爪和獠牙,明明那么痛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真惨。”
“够了!”江沉阁怒吼,虽然知道水妩这些就是要扰乱她的心绪,她却还是忍不住为霁光感到心痛,原来,原来他吃得苦痛不比自己少……
原来,她以为的封印樊笼,竟是一种保护……
她身上暴涨的威压化实为风,仿佛能将那泠泠月光吹散,琉璃宫灯摇曳不停,珊瑚盆景吹倒砸碎于地,重重帷幔杂乱飞舞。
水妩抬手掩面,袖子放落时,剑尖已近至眉心。
水妩急速撤退,但还是被剑气划伤了侧脸,她手捂侧脸上口,怔怔地看着指腹上的血,滔天|怒火席卷而来,她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
江沉阁轻笑一声,不退反进。
*
天之涯。
茫茫苍穹下,城墙似游龙横亘于旷野之中,这是沧云十三州的修士自发修建的城墙,为了抵抗魔物侵袭,守住城墙之后天之涯的最后一片净土。
此时,远处的魔物如潮水一般侵袭,它们背负绿色鳞片,青面獠牙,嗅到生气便如疯狗一般撕咬吞入腹中,毫无灵智可言,呼出的浊气熏染生灵,亦能将其魔化异变。
魔物不知疼痛,攀爬上布满阵法荆棘的城墙,前者倒下,后者踩着尸首往上爬。
无数修士使出看家本领站在城墙上击落魔物,但也是杯水车薪,难以抵抗。
“宗主!魔物越来越多了,根本拦不住!城墙就快破了!”前线的云水宗弟子冲向古雪禀报。
云水宗真正的宗主被迫中断闭关,后又为拯救云水宗弟子,丧命于魔物口中,古雪临危受命,从代宗主升为宗主。
她抱着那把染血得看不出原来样子的七弦琴,俯瞰不断上涌的魔物浪潮。
不远处,紫雾弥漫,毒倒大批魔物;蓝光剑影,斩断数百魔物项上头颅;梅花银枪挽起枪花,闪烁间横扫一片魔物;就连赫连东狐也摘下麂皮手套,投身战场。
怎么办……目前为止,沧云十三州所有的精锐弟子都汇聚于此,可根本抵抗不了源源不断从阵法中涌出的魔物,城墙之后便是所有幸存下来的百姓,若城墙倒塌……她不敢想象。
“迅速调动所有的弟子,巩固城墙阵法,城墙不能倒……”
她话音方落,灰色的天际忽然出现紫红的霞光,一个人影踏空而来,这一刻所有人如临强敌一般绷紧脊背。
只见那抹人影临空一挥,无数冰棱如骤雨一般落下,魔物顿时死去过半。
十之七八的魔物死去,修士们得以喘息,手上不敢懈怠,不过片刻就解决掉剩下的所剩不多的魔物。
霁光飞至城墙之上,一步步走至古雪身前。
“楚孤霜!”白曛眼尖,正要冲上去找他算账,哪知霁光月色宽袖一挥,一道结界屏障横在城墙正中,任谁都无法通过。
古雪惊慌后立刻冷静下来,“无,无晴道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无晴道君似乎和之前变得不一样。
霁光长身玉立,只盯着她道:“古雪,你可想拯救整片沧云十三州,结束乱象?”
古雪一愣,随后苦笑道:“我能吗?”
霁光眼眸暗淡下来,“你能,且只有你。我在氓山布置了阵法,只需你用己身作为封印,便可镇压魔物,堵住裂缝。”
“我……”
“你要想清楚,若你用肉身作为封印,很可能会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愿意,若沧云十三州倾覆,我焉能安然无恙?”她颔首,笑容轻浅却又那么隽永,“若我一人能换来大家的安宁,我愿意。”
霁光也不由动容,转身望着悠悠天际道:“我还能再撑一日,你有什么心愿了了再去也不迟。”
古雪摇头,“我至始至终的心愿便是以琴音渡世人,以己身渡尘世,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今,终于是我能完成夙愿的时候了。”
“无晴道君,多谢。”她蹲身行了一礼后,抱着七弦琴奔赴氓山。
巍巍氓山宛若火山喷发,焦土遍野,满目疮痍。
山体坍陷,裸|露出一个黝黑天坑,无数的魔物从坑中爬出,涌入外界。
一个雪白得不染尘埃的身影若浪花一般投入黑色的魔物浪潮中,古雪撤掉周身结界,无数魔物嗅到生气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她的血肉,一朵又一朵血花在她的衣裙上绽放,她闭眼,似乎感受不到痛觉,手指仍不停拂动琴弦。
镇魂曲悠扬,她在镇压那些躁动的魔物们。
渐渐的,琴声消逝,下一秒,一个偌大的阵法形成,一鼎金钟形成从天而降罩住天坑,所有的魔物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
月瑶殿。
江沉阁抓住了水妩的弱点,她不再躲躲闪闪,反而动用灵力在宫殿中布满无数个大不一的镜子。
镜子反射出二人的身形,全无死角。
水妩警惕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江沉阁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玉葱指尖在空中划动,勾勒出轮廓,一面镜子立刻出现在面前,江沉阁手捧着镜子,正好映照出对面的水妩全貌。
水妩不由自主被镜中的自己所吸引,她抬手扶正鬓边绒花。
江沉阁便抓住这一刻时机,趁机使用瞳术,水妩神色一凝,在她的视角中眼前的镜子陡然碎裂,自己的脸也顷刻破碎。
她脸色骤变,死瞪着眼,“不,我的脸!”
水妩心神不宁,任由天道在它脑海中提醒那不过都是幻觉也无济于事。
“叮——”地一声,天道的声音消失,水妩和天道之间的联系完全被切断,没有天道的提示,她完全沉溺于江沉阁编造的幻境中。
“我的脸,我的脸……”她捂着脸嘶吼。她看见了什么,自己的脸被利刃切碎,像蛛网一样破碎,皮肉翻出,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一柄燃烧着黑焰的利剑从江沉阁的身后浮出,随着她心念一动,化成数万道剑影,裹挟着罡风朝水妩而去。
眨眼间,水妩便被万剑穿胸而过,宛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仰躺在地上。
她身上无数个窟窿,汩汩流出鲜血,却还仍不断呢喃着“我的脸”,妄想抬起已然骨骼粉碎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脸。
江沉阁借由焚身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剑身光芒逐渐变暗,还差最后一点……
她咬住舌尖,步履艰难地走到水妩身前,高高扬起手中剑,牵扯到背后的伤口,衣裙早已破烂不堪,露出被月光灼烧的丑陋伤痕,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利剑落下,水妩顿时没了气息,化作尘沙消散于风。
江沉阁眼前一黑,向后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冰消雪融的嗓音夹杂着心痛道:“都过去了,阿阁……”
黑夜散去,露出天光云影,一切尘埃落定。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便到了半年后。
自古雪以身殉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水妩也身死魂消后,苍云十三州恢复如常,幸存下来的百姓和修士在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孕育着新的希望。
而远在九天之上的天界宫阙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就连南天门都挂了两盏火红大灯笼。
仙台中央是一道曲折的廊桥,将圆形的水池分成两半,两半的中心有着直径为三丈的圆形岛,合起来形如八卦。
在左边的岛上摆了一张金丝楠木大圆桌,足足可以容纳二三十人,此时桌上布满了各种山肴野蔌、珍馐佳酿。
霁光难得地脸色阴沉,嫌弃地朝右手的江沉阁的方位挪了挪,沉声问左手的人:“你来做什么?”
苍霄端起酒杯浅酌一口,“今日是人间除夕,大团圆的日子,我为何不能来?”
不止他来了,他们都来了。
晏怀竹治好了眼,举止间尽显美人气质,和之前相比更有一种别样风情,偶尔也让江沉阁看直了眼。
白曛的变化最大,他被寒毒损害的身体已经调养好,短时间长开了一般,再不似以前的少年模样,此时头戴翡翠玉冠,耳边坠着流苏发带,倒透出风雅气质,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赫连东狐眼中的沉郁压抑散去不少,有了几分人气,性子变得温和平静,他动了动唇道:“重建工作耗费心力,便想上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江沉阁点头表示理解,为他亲自夹了一筷子白渫齑送去。
霁光眼见自己觉得滋味尚可的一盘菜肴被送了过去,拳头握紧,调转筷子正要去夹另一盘煎鹿脯。
白曛忽然出声:“阿阁,鹿脯好吃么?我还没尝到,我给百姓们做灵药累得都快抬不起手了。”
江沉阁立刻端过去,“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白曛夹了一筷子,果然阿阁端来的菜肴会更加美味。
霁光差点将手里的筷子捏断,群狼环伺,他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心中所爱。
思及此,霁光扬起一抹笑意来,状似无意问道:“我算将传位典礼与我们的结道大典一同合办,瑶瑶觉得如何?”
瑶瑶是江沉阁的名,爹娘还在时便常常这般叫她,霁光透过往生镜知晓后,想要彰显自己和那群男人的不同地位,就唤她瑶瑶。
霁光此话一出,整个饭局的气氛顿时凝滞。
江沉阁连忙干饭,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嘟嘟囔囔道:“你觉得可以就好。”
封锦被霁光消掉肉身,变回神树模样,将他移植人间,叫他好好感受人间百态。
而天界原本的神仙都被封锦关在天牢里,可天界无人只会乱了套,影响人间,江沉阁不得不将他们暂且放出来,算秋后算账。
而霁光显露真身,万不能成为神君,神君之位便落到了江沉阁身上,霁光想留在天界便只有与她结为道侣。
晏怀竹垂下眼睫,闷闷不乐道:“阿阁真要与他结为道侣?”
苍霄:“本尊觉得传位典礼可以继续,这结道大典就免了。”
白曛举双手赞成,赫连东狐虽不话,但弯起的嘴角已是表示。
忽然,仙台水池有了波动,一个蓝色的脑袋冒出来大喊:“我也不同意。”
鲛人族乃海中神,只要有水流的地方他们就能到达。
此次重建沧云十三州,鲛人族净化水源,治理水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江沉阁自然不能亏待星玄,给他拿了碟雪梨果脯。
霁光脸黑如锅底,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冤种,就不该假装大度让这群男人上天界。
然而江沉阁在桌下悄悄勾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们有颇多不同意,但霁光是我心中所爱,以前我们因误会差点缘尽,但以后不会了。所以,我不许你们欺负他。”
苍霄了然,他颓然地向后倒进椅背,“若是当初黑驮你来到我面前,我没有放手,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其余的三个男人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众人吃好喝好后,一朵朵五彩缤纷的花在云层下盛开,那是人间的烟花,此时此刻站在天界观看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翩然飘落,上面写着百姓朴素的愿望。
江沉阁摘下一盏孔明灯,念出上面的内容:“愿山河无恙,万物复苏。真好,这也是我的心愿。”
“会的,只不过需要时间。”霁光来到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捧起那盏灯,低下头与她咬着耳朵:“有一件事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手背的伤疤是你挠的,为了保留证据我一直未祛除,瑶瑶,你终究是要将自己赔给我的。”
江沉阁大惊,脑海中浮现一抹记忆,一只狐狸被人捉住后脖,它不服气地挠了那人一爪子,闪烁着金色流沙的鲜血滴进它的狐狸眼中,狐狸登时开了灵智。
完了,江沉阁捂脸,想装作不知道。
霁光握住她的手腕,“瑶瑶可别想赖账。”
来日方长,上辈子的便用余生来偿还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