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世事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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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九彰被李慕云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一愣。

    “你是……要……”

    “我要入世。”

    李慕云定定道。

    “我这次虽是与家中决裂,才得以出城,但名义上,我仍是肃王的世子,我父也仍是如今的安东大都护。只要父亲还在这个位置上,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他就已经与安禄山叛乱脱不开关系。朝廷倘若腾出功夫要查他,哪怕发现了一丝一毫的异常,肃王府都在劫难逃。”

    李慕云眼光锐利,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胡九彰被他这番话得冷汗直冒,竟下意识的要往回缩脖子。

    那可是肃王府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仅一个仆人就能欺得他有冤无处申的肃王府,转眼间,居然就沦落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

    但李慕云话时的坚毅,又让他无从开口。

    一时间胡九彰竟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对他激励一番,只得静听着李慕云的话,心中又难免生出点点因为出身地位而生出的卑微之感来,神情只愈发认真了。

    “但实际上,直到三天前,我离家那天,府中仍不知我父与两位哥哥的下落。我们甚至不清楚父亲到底是因为参与了叛乱,才刻意与长安这边断开关系,还是因为没有参与叛乱,才音讯全无的。”

    “可既然不知道……那该如何是好?”

    胡九彰显然慎重了许多,都不敢随意开口了。毕竟这些事对李慕云来只是家事,但对胡九彰而言,却高不可攀。

    “我之前想的,其实是逃跑。”李慕云到这儿,忽然叹出口气,脸上也露出颇为惭愧的笑。

    “因为无论如何,王府的处境已经不能改变了。我虽然是父亲认定的世子,可我本人无职无权,在朝中也连一个能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我想,只有趁着朝廷未腾出手处理我们之前一走了之,才有活路。但现在与你聊过……我又觉得,这样不行。”

    “如何会不行?难不成现在你就能将肃王与叛军的联系抹消干净?”胡九彰眉心紧锁,脸上还带着十足的困惑。

    “不能。”

    胡九彰困惑,李慕云却是浅笑。

    “反正也撇不清干系,我无论是走是留,都已是罪人之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但……倘若能趁着战乱之时把握机遇,为大唐出力,一旦成了,便是实实的功绩。我毕竟还姓李,京官恐怕都知道我父亲人在安东的这一层背景,不会敢用我,但地方官就不一样了。我想……倘若能寻到愿意与我合作的地方太守,应该就还有在这乱局中一展抱负的机会。”

    李慕云完,胡九彰又定在那儿愣愣想了好一会儿。

    “那便是要去与交战地区的地方官合力对抗叛军了?”他终于开口。

    “对。”

    李慕云点头,面上仍带着丝笑意。

    可他收获的,却是沉默。

    胡九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带着些怀疑目光瞧向李慕云。

    “白……仗可不是儿戏,就算你可能不会亲临战场,但这种时候,关内要战,必然得临时在当地募兵。临时组织起来的军队,哪里能与正规军较量?一旦兵败,能不能逃得出去,都还是两。”

    胡九彰着,神色愈发凝重。

    “……况且,这不是他国犯境,这是内乱啊。他们可不是来抢一回东西就走人的,他们来了,就是要攻城略地。一旦涉入战局,便难顾生死,如此你也想去?”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李慕云垂下眼眸,但却未曾显露些许退却之意。

    “倘若这时我不入世,这一生就只能隐姓埋名,浪荡天涯。我到底也是个皇族子嗣,大唐的江山,是我李家的江山,如今大唐危急,王府危急,一旦朝廷定了父亲的罪,我便又成了个逃犯,要整日东躲西藏的过日子。搞不好,哪天被官府捉去当街斩了,也大有可能。如今尚有机会为之一搏,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李慕云振振有词,一时间,就连神色凝重的胡九彰,都为之一震。他眉心渐渐舒展了,只定定看着李慕云,审视着他的面孔,和那一双黧黑剔透的眼睛。

    “李公子……你救过我一命,这个情,我什么都会报的。倘若你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九彰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九彰忽而起身单膝跪地,合手对着李慕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目光坚毅,就如他从李慕云眼中看到的一样,他知道这位贵公子,并不只是一头热血,偶然而已。

    忽然被胡九彰如此端正的拜了一礼,李慕云反倒愣了。

    他瞧着胡九彰沉默片刻,那张沉静的脸孔上,忽而显出一丝笑意。而在笑意过后,他眉头又忽的皱紧了。

    “跟你多少遍了,别叫我李公子。对你,我不是李公子,我是你朋友,你要叫我白。”

    李慕云一本正经的着,但胡九彰却不以为然,仍要规规矩矩的收了礼,这才坐回到原处去。

    “一码归一码。”他挺着胸脯在李慕云面前直摇手,“之前,你是我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这之后,倘若你不嫌弃,我做你的家臣,护你周全。毕竟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命,系在我身上,只要我活着,定不会叫你有损伤。”

    直到次日正午,庙中才不紧不慢的走出两个人。李慕云与胡九彰一前一后,转而向着东南方前进。

    胡九彰腰挂两把军刀,背着那一身行李,与初到长安时别无二致。而李慕云呢,虽然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绸缎衣裳已经变成了灰土模样,但他身上,却散着前所未有的盎然生气。

    这位在长安城默默无闻二十一年的皇室后裔,决意在大唐百年来最为动荡的时刻,投身这乱世激荡。这时的他,还想不到,如今这场令大唐上下为之震荡叛乱,原只是八年动乱的简短开端。

    时间退回到几月前,天宝十四年秋,天宝盛世,大唐正站在最为辉煌的时刻中。那时,安禄山尚未起兵,帝国仍在一片繁荣之中,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这一天,长安城东边的原野上,响起了隆隆滚雷,天光骤变,刚刚从东边探出头的火红圆日,瞬间被乌云笼罩入一片迷蒙之中。

    天色昏暗,偶尔一两道闪电,忽的将大地照亮,官道上,由十几只骆驼组成的北来商队中,发出一阵阵躁动。

    这一帮人是从东北入关,往长安做买卖的。商队本想赶着东市开市前入城,怎知尚未行至长安城外城门,就被这一场骤雨困在路中。不单是驮着货物的那十几只骆驼,就连随行那三十几个行商的汉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焦头烂额。

    天边滚雷阵阵,起先淅淅沥沥的雨势也逐渐升级为瓢泼大雨,还未等这群人从行李中拿出雨蓑,他们身上的衣服便转瞬被这大雨浇了个透。

    举目望去,依稀能在半暗半明的天地间,看到盘桓在长安城东边的龙首渠,渠中水势翻涌,不一会儿竟也随着那怒雨,汹涌澎湃了起来。

    忽然,天边电光一闪,远远的就看见,龙首渠的堤岸边上,好像被冲上来了条白花花的物什,这一群商人无暇顾及河岸边的情形,只一门心思的想将受惊的驼群驱赶到远离河渠的高地,而就在商队的一片嘈杂声中,一个青色身影从这人畜难辨的混乱场景中冲撞而出。

    商人们都没看清楚堤岸边的被暴涨的雨水冲至岸边的物什,只有那青衫大汉看着了。

    被冲上河岸的,分明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那人身上大部分衣物都没了踪影,仅剩下赤条条的身子。

    汉子几步跑出了商队的范围,竟直冲着仍翻涌不断的河渠边奔去了。

    “老燕,这么大雨,你干嘛去啊!”

    “去救人!”

    却见那青衫汉子回过头急吼一声,转眼间已经跑出几十米远。

    商队的人没工夫拦他,直忙着安抚受惊的骆驼,又极力将那十几头托着宝贵货物的骆驼往高地上拉。

    待商人终于赶着驼队走上高地,这奔去河岸边的青衫汉子也回来了。却见汉子怀中抱着个赤条条的男人,那人披散着头发,惨白的身子上,不下十几处黑青黑青的淤伤,着实触目惊心,惹得商人们接连叫嚷。

    “老燕,这人死了吧?你捡个死人回来做什么,多不吉利!”

    “他还有气!”

    姓燕的汉子着,硬是从人丛中挤出条路来,奔着驼队中央径直而去。

    “高老,咱们商队带的人参装哪儿了?我出钱!卖我一只。这人还有气,现在救了不定能活!”

    “你傻了!这人你认识嘛?你就要救。咱们带入关的人参可都是要送到东市昌明堂卖的,一只十几两银子呢!”

    驼队中一个牵着骆驼白须老者忽而开了腔,他抬手挡着眼前不断拍落的雨滴,冲着姓燕的汉子叫嚷,一嘴的东北口音。

    “我知道!”汉子也提高了音量,他被大雨得睁不开眼,只眯着眼睛,还止不住的往前探身子,想把自己怀里的人给护住了,再为他多延出一口气来。

    “高老,人命关天!哪怕能多救一个人,倾家荡产我都救!”

    “要我咋你傻呢!”

    白胡子老头听得连连摇头,“你你,你爹临终前给你留下的几百亩田产,都让你给败光了!我花了几百两银子,给你改的军户,想让你老实。结果哪成想,你去当了不到一年的兵,就又被军队给赶回来了!我怎么就带了你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败家子呢!你这虎犊子,脑子被驴踢的都比你聪明!”

    那老者虽然絮絮叨叨,但还是转过身去开骆驼身上背着的大布包,没一会儿就从中掏出个做工精致的漆木盒子来。

    “给你!我可不会惯着你。这一只人参算你便宜,十五两卖给你,这人是死是活跟商队没有关系。你若还想玩华佗悬壶济世的那一套,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再叫我看到你为这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衰人花一分钱,商队就再没你待的地儿!”

    “多谢高老,多谢高老!”

    汉子对着那老者连连弯腰,老者却只一脸厌恶的往后连退去几步。

    “好了,你好自为之。”

    随着二人争执将尽,老天竟也应景。这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雨势渐弱,片刻间的功夫,天边竟散出一片黄灿灿的金色日光。雨过天晴,商队赶着骆驼继续朝着长安城进发,而那姓燕的汉子,则在原地架起了一堆篝火。

    他身边堆着个大木箱,显然,这是他先前放在骆驼身上背的行李。他翻出箱中被褥,将怀中人裹实了,紧接着又拿出砂锅水碗,将那上好的长白山参放入盛水的砂锅中。

    “兄弟,你可得坚持住啊!”

    他嘴里嘀咕着,眼睛盯着那煮参的砂锅,这边还将手伸到被褥下,为那看不出一丝活气的人把脉。

    “还好还好!幸亏我来的早。”

    他嘴里喃喃低语,眉头也随着指尖脉象的变幻,而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这一身外伤是半个时辰之前被人给的……呵呵,谁的你啊?那帮人也忒过粗心大意了。他们定然是以为你已经死了,才将你抛入水中,想要毁尸灭迹。但未成想,你又因为呛水而苏醒过来。不过……你的衣服跑哪儿去了?咋毁尸灭迹还要扒衣服呢?”

    他不由皱起眉头,带着一脸困惑,又开始为那昏迷之人检查口舌,眼睑,和身上的几处大伤。还心翼翼的避开了伤口,摸着穴位,在那人胸口连按了几下,从人口中按出不少水来。

    “你是自己游到这地方的吗?”他看着眼前双眸紧闭的人,轻声问着,脸上却又带着几分颇显豪爽的笑意来。

    “诶,成,啥也别了,我都能看出来。你想活,否则你就不会一直挣扎到龙首渠岸边。我一定让你活,兄弟,参汤好之前,你可得给我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