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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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应天不愧是前军的精兵,辗转腾挪,片刻便冲入了唐军队后方相对安全的空地上,他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喘着粗气,气息浮动之大,甚至连被他背在背上的胡九彰整个身子都跟着上下颤动。

    胡九彰自然心疼何应天这一番奔劳,但就算他想从何应天身上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形势,却不容何应天喘这口气。

    队的指挥官一声大喝,却是在招呼众人撤退了。

    何应天只得背着胡九彰继续跟着队朝前方山坳跑去,恍惚间,胡九彰只觉得那一声撤退的声音很是熟悉。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在人群中看到了甘若山的身影。

    原来他们碰见的竟是甘若山的旅!

    一行人在植被茂盛却又碎石丛生的河谷地段跑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终于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兵。当他们站定休息时,几乎所有人都面色通红,气喘吁吁。何应天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胸口上下起伏着,过了老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越是接近潼关,叛军的数量就越密集啊……”

    队伍中有人叹声着。

    “那有什么办法?”又一人回应。

    “诶……都别嚷嚷了!越接近潼关,唐军的数量也越多!有什么好抱怨的!”倒是甘若山这个旅帅突然怒气冲冲的吼了出来,像是想要其他人都闭嘴似的,声音中满是烦闷。

    “呵呵,就巴望着能早点遇着大队汇合吧,否则咱们这点人,早晚得被没了。”

    甘若山在队中的人望显然不太足,他话音未落,就有兵卒在旁起哄。甘若山也没是见怪不怪了,他朝着那边狠瞪了一眼,没多什么,歇了片刻,就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再见甘若山,胡九彰竟有些无所适从了。先前应给甘若山的承诺,怕是难以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甘若山交代这些,短短的两天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叫他心惊胆寒的事了。

    但胡九彰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恐怕是多余的,因为甘若山走到跟前时,竟冲着他显出个大大的笑脸。

    “老胡,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不乏惊讶的俯下身,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诶……”应着甘若山的笑脸,胡九彰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赵羊救的我,不然我也离不开北岸的阵地啊。”他叹声道,眼眶不由有些湿润了。“羊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胡九彰淡淡着,声音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哽咽味道。甘若山随之睁大了眼,但他的惊讶,也只是一瞬。

    “诶,就我带的这个旅,出发时是一百个人,现在单我看见的,就死了三十几个了。”甘若山叹了口气,“剩下的不知道是生是死,也可能当逃兵了。”

    “……”

    胡九彰不忍接话。

    他发现自己自从截肢之后,就变得愈发敏感了。要是往常,战斗中死了人,他根本不会哭。无论多么悲痛,多么惋惜,眼泪这东西,就好像跟他绝缘似的,可现在他却绷不住了,本是一副硬朗坚毅的面孔,如今只为了忍泪,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这位是何应天,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昨夜遇着的。”

    胡九彰忽然抬起手,将身旁的何应天介绍给甘若山,就好像在转移注意一样。他不敢去缅怀赵羊,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怕自己哪怕多想一步,就会突然痛哭起来。那样就未免太丢人了……

    而相比起胡九彰,甘若山则好似没受到多少影响。他转过脸跟何应天寒暄了几句,话间只是叹气,但却未见泪光。

    “老胡,那位李大人……你有他消息吗?”

    “我还想问你呢……”胡九彰轻叹着。到李慕云,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当时你在队里,卢盛他们撤退时的情况,你看到了吗?”胡九彰神情茫然,他低着头看自己渗血的双腿,也不看甘若山。

    “卢盛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看到卢老将军带兵沿着大路走了,他们约莫几千人,都是卢家的亲兵。就是天塌下来,他们都会继续跟随那两父子的。”

    “那就好……”胡九彰如释重负般长叹出一口气。有那几千亲兵保护,跟着卢旷父子同行的李慕云,总该能逃出生天吧……

    他默默想着,但心里却像有块大石压着似的,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只一直低沉着,不安,无助。

    一行人在谷底隐蔽的角落里歇了半晌,眼看着时间不早,甘若山又起身吆喝兵卒动身赶路。照例,还是何应天来背胡九彰,胡九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要叫他开口些什么,他又不知该如何去。因为他除了被人背着,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人家越照顾他,他反而越难受,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命运也好像在与胡九彰作对。队走出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再度遭遇了敌军的追击。

    弓兵们箭矢所剩无几,大家只得结成阵势,互相掩护着,且战且退。背着胡九彰的何应天最是难捱,他不单要顾着背上的伤员,还得腾出一只手握刀劈砍,与身旁兵士配合迎敌。队战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杀退了袭来的敌兵,可他们这边也损失惨重。

    队死了三个人,另外还有四个人负伤。何应天的胳膊也在迎敌时,被敌人刮出了个三寸来长的大口子,伤口流血不止,可大家身上的伤药也都所剩无几。有几个懂得辨识草药的兵,临时在野地里采了些止血的绿叶子回来,简单处理过后,总算把四人身上的血流都给止住了。而这整个过程中,胡九彰都默默不语。

    “诶,老胡,你身上的伤也早该换药了,你刚才怎么不话啊。”

    何应天吊着自己负伤的胳膊,关切的朝胡九彰看过去。

    “诶……我就不用了……”胡九彰声音低沉着,“没事,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紧着你们来。”

    “你这话不对啊,都是伤员,还分先来后到吗?”何应天不由皱紧眉头,“老胡,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这两天再难的坎儿不是都挺过来了嘛,你怎么反而越来越消沉啊?”

    何应天想不通。

    诚然,他们每一次遭遇敌袭,都有人死。早上死的赵羊,下午是队中三个倒霉的兵。所以只要不死,那在何应天看来,就是幸运的。更何况胡九彰还是个断了腿的伤兵,他能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运气。

    可胡九彰没有回答何应天的话。他只低垂着眼眸,面上带着苦笑默默摇头。何应天盯着他看了半晌,无奈长叹出一口气,他干脆转向众人,高声开了口。

    “诶!还有没有剩下的药?这儿还得来点药。”

    众人不由顺着何应天的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们最终的目光,都落在了胡九彰身上。

    突如其来的一道道目光射得胡九彰心焦,他撇过头,看向一旁无人的角落。

    “呃……没剩多少了。”

    过了老半天,才终于有人应了声。

    “那也行,拿过来用用!”何应天已经迈开步子,朝那人径直走过去。

    拿药的人手里攥着个布包,直到何应天走到眼前了,他还攥在手里迟迟不肯递出来。

    “这……草药一共就这点,后面保不齐谁还要用呢。”

    “现在就有人要用。”何应天沉声着,面上已有些许不耐,直瞪着眼前那人的脸孔,也不多。那人被何应天瞪得一怔,约莫是怕了,这才伸手递出药包,但他面上仍然很不情愿,甚至带上了些许厌恶。

    但何应天不理会这些,他拿着药包回来,二话不就坐下来帮胡九彰换药。

    “胡兄,这药不够用,你哪儿疼得厉害,咱就捡严重的地方给你换。”

    何应天一如既往的对他,但胡九彰却越来越无地自容了。其实那些兵的态度,他也理解。自己没有腿,没法赶路,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却就是速度。胡九彰也不想成为队的累赘,他也不想看着一个个身体健全的伙子,在敌人的围攻下命丧黄泉。但他做不到,而正是这种无力感,才最让他觉得愧疚。

    “那就……肩胛这里,还有腿上。”

    胡九彰声音很轻,就好像不敢大声话似的。何应天看着他叹出一口气,也不再什么,只上手帮他换药。

    没一会儿,队又要出发,何应天的胳膊受了伤,任谁都看在眼里。但他仍走过来,站在胡九彰身边。

    “胡兄,我怕是背不了你了,我帮你问问其他人。”

    他着,真就开口直接去问周围几个未负伤的人去了,但他不问倒好,这一问,整个队就像炸开了锅似的,人人面上都带着怒意。

    “反正我不行,你爱找谁找谁!”一人不满回应着,“你是精兵,但咱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卒,我们自己的命尚且难以保全,谁还有力气再去背伤兵?”

    那人也不避讳,这一番话得可大声,就怕胡九彰听不见。

    “对啊,咱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加快速度赶路,要我看……伤兵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自己想办法求生吧。总不能叫咱们这一队人,都为了迁就一个伤兵,就把命都搭进去。”又有一人在旁朗声着。

    何应天不由攥紧了拳头,眉心紧缩着,眼里像能冒出火来。

    “我又没叫你背他一路!我就劳你背他一会儿,还能累死你不成!”

    随着何应天这一声怒斥,双方眼里的火气也越升越高,任谁都不肯退让一步。胡九彰坐在地上,更无颜面对身边的人。他低着头,脸色是白的,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已经整装待发的队,这时竟在原地站定,谁都不准备走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甘若山突然大吼出一声,惊得众人都随之一愣。

    “都给我消停点!”

    他忽然从队的最前方疾步行至胡九彰跟前。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能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我背老胡回去!行了吧?有这时间吵架,走都走出去多远了!”

    甘若山着,已经俯下身,拉住胡九彰手腕。

    “老胡,我背你。事先声明啊,这可不是为了攀你的高枝。我甘若山,从军八载,没交下一个朋友。但我现在要交你这个朋友。你就当是不不相识吧,本来你这腿伤,跟我也有些干系。我背你,不亏。”

    甘若山着,已经把胡九彰拉上了后背。

    何应天一见此景,冲着甘若山哈哈一笑,也爽快朝着刚刚与自己争吵的兵摇了摇手。

    “得了得了,咱们上路!”

    十几人的队再度踏上征程,可胡九彰却一直垂着脑袋。

    他虽然人在甘若山的背上,但整个队,却又离他那样远。诚然,自他失去这两条腿之后,军队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他或许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胡九彰默默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