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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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现在怎么办?”

    城头上,原本围着王笃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番身上。

    “陈校尉,你怎么想的?”

    拿着委任状的副官已然改了口,但陈番听着,却只感到自己心脏跟着咯噔一下,好像是被那两个字给刺的。

    他满眼是泪,眉心紧锁,脸上仍是痛苦模样,脑中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夕阳西下,月光洒在染血的石堡上,反射出银色亮光。陈番久久不语,人丛中有老兵跺了跺脚,沉声开口。

    “当然是继续守下去。总不能叫王校尉白死……再咱们前天不是已经派人去求援了?现在只要能坚持到援兵到场,狼牙堡就不会丢!”

    “陈校尉,你觉得呢?”

    副官又转向陈番,所有人都等着陈番的回应。

    “额……”

    只见陈番忽然仰起头,长叹出一口气。

    “各个队先清点人数,把死去弟兄的名牌都收好。另外,老李老赵,你们去清查咱们剩下的粮草辎重。现在趁着回鹘人消停了,开灶吃饭。”

    “对!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仗!”

    在团里一群老兵的吆喝声中,戍堡再次恢复平静。经验丰富的兵卒将炉火架在石壁内侧,不叫回鹘人见到堡上的烟火。各个队各自收殓战友的尸骨,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冷脸撤下尸体身上的木牌扔进盒里,最终被呈交到陈番面前。

    “三十七死,十九伤。受伤的里,有三个重伤,恐怕挺不过今晚了。另外,军粮还够我们坚持七日,倘若节省些,再挺上十日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箭都射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的箭用咱们的弓弩射不了,等再过几个时辰,夜深之后可以派几个腿脚麻利的下去捡箭。”

    眼神坚毅的杜副官拿着散着淡淡尸臭味的木盒,弯着身子跑过墙垛,心奔至陈番面前。

    “嗯,知道了。”

    陈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反倒比刚刚开战时冷静了不少。杜副官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进一步指令,可二人对视了能有那么两三秒,陈番还是一言未发,他只好放下木盒,从陈番面前退开。

    燕昭中就坐在陈番身旁,陈番现在看起来稳如泰山,可他却看模样却越来越急躁了。

    “老陈,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该不会……真的要学王校尉那样?”

    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陈番,就像正看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怪物,眼底带着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不解。

    “学王校尉怎么了?”陈番声音冷淡,“他做的不对吗?”

    “不是……可你之前不是,撤退才能有活路吗?”

    燕昭中声音压得很低,他生怕自己这话被堡上其他人听到。

    “是啊……”

    陈番声音中带着叹息。

    “但我……”

    “怎么?”

    燕昭中凝目直盯着陈番,月光在墙垛后照射,陈番的连被埋在墙垛下的阴影中,即便离的很近,燕昭中仍看不清陈番眼中的神情。他只听到一丝细不可闻的吸气声。

    “呃……我这辈子没受过别人这么大的好处。”

    他低声着,好像是哭了。

    “啊?”

    燕昭中越听越迷茫。

    “诶……”

    只听陈番一声叹息,便一手拍上燕昭中肩头。燕昭中能感到那只强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肩膀按压的沉重触感,却又觉得这其中还带着些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欠北庭军一条命。”陈番着,收回手,捶了捶自己胸口。

    “但……”

    燕昭中眉心紧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陈,咱们是撤是守?”

    “啧……你子,怎么就知道问这个?”

    陈番突然啧了一声,脸上表情不乏嘲讽。

    “我不想死。”

    燕昭中声音坚定,却也阴沉着。

    “等着。”陈番淡淡道,“等着,你就知道了……”

    戍堡上的寒夜,无人真正入眠,即便他们都靠坐在墙角,缩成一团,闭着眼。

    在戍堡两端的烽火台上,旗手抱着将倒未倒的旗杆,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偶尔睁开眼,透过身边围墙上的孔,偶尔扫一眼荒原上火光片片的回鹘军营。

    暂时安全。

    旗手闭上眼,正准备休息片刻,忽然听到城头上传来阵阵响动。

    旗手骤然睁开眼,伏低了身子几步跳下烽火台。

    “谁?”

    “什么?怎么了?”

    距离他最近的几人接连睁开眼。

    “这什么味儿?喂!快醒醒!”

    “啊……怎么这么重的烟味?”

    很快,戍堡上但凡还活着的,都慌忙直起身子。

    烟雾从戍堡地下的室里飘出,几个人压低了身子慌忙跑过去,那是他们储存粮草的地方。

    “起火了!储藏室起火了!”

    “喂!你点声!这附近肯定有回鹘的斥候——”

    一人捂住另一人的嘴,但恐惧与愤怒同时在众人间迅速传开了。

    “快下去看看啊,谁快点去!”

    几个人匆忙开储藏室顶的木门,迎面喷来的只是越来越浓重的烟雾。

    “完了……我们的粮草,全没了……”

    最先看到储藏室内部模样的兵颓然跪倒在地,任由烟雾从石堡内喷出。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人恐惧,有些人惋惜,但更多的人,面上只剩愤怒。

    “这他么谁干的!老子宰了他!”

    “该不会是回鹘人放火吧?”

    “你他么傻了?回鹘人要是能到这儿放火,你我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儿吗?”

    “但咱们中怎么会有人放火!”

    那声音中都带上了哭腔。诚然,在被重兵包围的当下,再加上断粮,士兵们原本就已经绷到了极致的心弦,实在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都别吵了。”

    人丛中忽然传来一句阴沉男声。士兵们很快听出那是陈番的声音,他们的新校尉。

    “陈校尉!你看看啊!这……”

    “都别吵了。”陈番沉着张脸,背着月光,在戍堡上站直了身子,甚至不顾可能会被城下的回鹘兵发现的危险。

    “我放的火。”

    他淡淡着。

    而显然,第二团的众人,对此的第一反应都是茫然的。他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发出质疑声。

    “为什么?”

    “陈校尉……为什么陈校尉要放火?”

    “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我今后的策略吗?我现在明了,粮草我给你们每人留足了两日的,剩下的,都烧了。想活的人,今夜寅时三刻,跟我突围!我明白告诉你们,我不算守城,你们要么跟我走,要么死在这里——留下的人,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死了就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但想活的人……就拿出必死的决心,跟我杀出一条血路!”

    陈番定定着,眼光在每一个士兵脸上扫过。

    那其中仍不乏愤怒神色,但很快,就有人起身站到了陈番身后。

    “陈校尉,我跟你。”

    “我也……”

    “陈校尉,听你的。”

    渐渐的,站到陈番一遍的人越来越多,但即便如此,陈番仍能感到人丛中投来的嫌恶目光。是啊,他的确主动放弃了驻地,身为最应该率部坚守的军团将领,却主动带领手下逃亡,他甚至偷偷烧掉了戍堡里的粮草……

    这些都是作为一个校尉,甚至是唐兵而言,最低劣的举动。但倘若不这么做,倘若他们守着粮草,等待不知何日才能到来的援军,面对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会发生什么?

    狼牙堡会不会丢陈番不知道,但他知道,第二团的人只会死得越来越多,而这些牺牲不会计入大唐的史册,天下万民不会知道,还有他们这样一批人,在替大唐牺牲,他们甚至不在乎西域的这片土地,到底是属于谁的。且就连王笃也过,他想叫第二团活。

    那为什么王笃一开始不主动撤兵呢?因为那样有违军法,无论事后如何开脱,那都会成为第二团永远的耻辱,只要是第二团出来的,在北庭军中,一辈子洗不脱这耻辱。

    但现在不同了。王笃带领的第二团在回鹘大军攻来的第一日,成功挡住了进攻。这时再走,他们就不是逃兵了,而是在大军压境之际,拼命抵挡过的英雄。这时的撤离不是逃,而是为了保存力量所做出的应变之举。只要这样上报兵部,没人会受到惩处。

    这样名正言顺的撤退机会,陈番本来是没有的。但王笃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陈番无论如何都会把握。

    ——

    “好,大家准备一下,寅时三刻,咱们从西南方突围。”

    陈番着,沉着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结果最终,全团剩下的全部兵士,都陆陆续续的站到了他这一边,可能只是为了不被抛弃,亦或是单纯为了跟昔日战友站在一处。但无论如何,结果,就是第二团已经决心全员突围。而这一次,陈番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夜深人静,回鹘阵地上,偶尔能听到马匹低声鸣叫,但再多的,就只剩下篝火内木片爆裂的轻微声响了。这是夜间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回鹘人恐怕不曾料想,白日里还英勇抵抗的唐军,居然会选择在当夜突围,所以就连他们的值夜兵,此时也昏昏欲睡着,对此毫无防备。毕竟,按照唐军一贯的路子,若不拼死抵抗一番,他们是不会放弃任何一座戍堡的。

    但陈番走的偏偏就不是唐军一贯的路子。不到二百人的队伍,借着夜色掩护,很快摸到了回鹘军近前。千人的军团呈圆环状将狼牙堡整个围严,但这也就意味着兵力上的分散。

    夜风阴冷,一簇簇篝火散着热气,将疲惫不堪的草原战士包裹在近旁,而突然间,随着百余人发疯似的怒吼声,唐军的队伍仿佛一把尖刀,只插入回鹘军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