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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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九彰这一拔刀,只听一声铮响,紧接着,桌案后面便传来一声惨叫。

    “啊!!!”

    胡九彰拿着刀,站在那里反而纳闷了。他心我这只是拔刀啊?这一步还没走呢!难不成是桌子后面那位仁兄给吓得把武器招呼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很快,胡九彰就听到桌案后传出男人颤抖的声音。

    “好汉,有有…有话好好,我我这…我昨天还给孙校尉交过银子呢,您、您您知道孙校尉不?”

    只见那人缓缓从桌案后探出头,朝胡九彰身上量。他声音是抖的,脑袋上的头冠也跟着颤个不停。

    胡九彰没有应声,他只是觉得这男人的反应既好笑,又让人觉得厌恶。花钱消灾……倒是得一手好算盘。

    胡九彰脸色冷了下来,桌案后那人恐惧更甚。

    “军、军爷……您想要什么都行,我我…我但凡有的,什么都给你!您有话好好,有话好好!”

    “哼……把你这儿名贵的药材都取出来,包好了给爷递上来,我留你条狗命。”

    胡九彰冷哼一声,开口便极不客气。而一听胡九彰是来讨要药材的,店家从桌案后再次探出头来,胆子反而比之前大了许多,他眼睛直勾勾就往胡九彰这边量,特别是他撑拐的那只手,和地上刚刚被他抛下的拐杖。

    “只要药材……对吧?那您等着,的这就去给您拿。”

    男人得爽快,几下从地上支起身子,胡九彰这才看清了此人全貌。这人就算不是仁安堂掌柜,也得是个大管家,身上一套绸缎制成的衣裳,颜色虽然黯淡,但上面的暗纹雕花在日光下隐隐散出微光,这显然就是不是寻常人家能置办下的了。而再看这人面目,倒是个周正的读书人模样,方面剑眉,目光炯炯,年纪虽然不大,倒也有那么点官家相。

    胡九彰眯眼看着这人,只见他先是朝着自己背后那一整面墙的药柜上望了望,接着又挪动步子,向靠近胡九彰一边的药柜走。

    “军爷,您这是要巩固筋骨的药?还是……”

    “你这儿什么药名贵就拿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啊……好,好。”

    胡九彰语气颇为急躁,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生抢人家的东西,多少都有些心虚的。只不过他这个抢匪是初来乍到,那店家可不是头一遭被抢。

    胡九彰目光直在药铺内游离,他刚听见那人应声,紧接着,便感到身侧一阵寒光乍现。

    胡九彰是何等的机警,他这可是在战场上拿命练就的手段,就算如今腿上残疾了,也总比常人要强许多。所以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书生,居然也敢朝自己偷袭。他的确没看到那书生拿刀,但他听到了刀刃出鞘的轻微响动,只那一声,便足以调动他全身感官,一瞬投入战斗。

    胡九彰挥刀格挡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只听一声铮响,店家好不容易从袖中抽出的短刀,就轻易被击飞了。而那被震飞了短刀的男人,这时已经傻眼了。

    直到那刀掉在地上,男人还愣在原地。而胡九彰可是惧怕这人再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慌忙用一边拐杖转动身子,直接将横刀的刀尖点到了男人脖子上。

    “老实点!”

    胡九彰狠声着。他眯眼邈了那男人一眼,只听得扑通一声,刚刚还立在原地的男人,居然已经瘫坐到了地上。

    “我……我我我……”

    男人脸色铁青,转眼间眼泪就出来了。

    “我你——要么给我老老实实拿药,要么就在这儿真刀真枪的笔画两下。偷袭算什么?你要不愿意被抢,拼死了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你是条汉子。但现在算什么,太难看了吧?”

    胡九彰冷面嘲讽着,可那男人眼泪流个不停,居然就当着他的面哭开了。这下轮到胡九彰傻眼了,他当真的第一次做抢匪,他是真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被抢了居然还有能直接在抢匪面前哭起来的。

    这模样好不好看,胡九彰是不知道,但他是真的尴尬,连刀都有点握不住了。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放下了刀,但倒没有将刀收回刀鞘,毕竟这人偷袭过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别看他现在哭得跟个大胖子似的,回过头翻脸不认人,胡九彰这腿脚,他想躲都躲不了。

    “好了别哭了!去给我把药包了!”胡九彰出声训斥。

    那男人一面哭一面看着他,起初还没动,紧跟着胡九彰用刀背敲了两下地,他才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一抽一抽的去药柜里拿药了。

    胡九彰欲哭无泪。这干坏事的心理负担,可不是一般的大。

    没一会儿,那位身着儒士长袍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大袋子草药回到胡九彰面前。而胡九彰眉头皱得死紧,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太奇怪。首先他作为一个外行,本是认不出这些药材是好是坏的,倘若店家存心要蒙他,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且还有一点,胡九彰到底是个残疾,真要跑起来,他是追不上这位四肢健全的店老板的。所以那店家大可以直接开溜,反正胡九彰手里就一把刀,顶天了抛出去当飞刀用,杀不杀得死人还得另算。

    而让胡九彰觉得意味的是,这店老板居然就这么老老实实的给自己把药材捧过来了,且再回来时,面上还是一副哭相,伤病营里的伤号都比他有精神。

    胡九彰盯着他长叹出一口气,他就没见过这么没骨气的人!

    “这些就是你店里剩下的好药?”

    他也没开那布包,而是把包袱拿在手里,直接对店家发问。

    “对,对!”男人诚惶诚恐,“军爷,我们这儿已经被各路人马光顾好几遍了,剩下的就这些!您不信可以开看看,真的就这些了……”他着着又哆嗦起来,眼睛就盯着胡九彰手里的横刀看。

    到这儿,胡九彰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是不可能再还手了。直到他背着那一包药撑拐离开,店里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这才擦干额间渗出的虚汗,长须出一口气,阿弥陀佛的冲着店里神龛拜了老半天。

    读书人……

    胡九彰最后看了眼那人身上光彩熠熠的儒士衣裳,眉头倒也渐渐舒展开了。

    这就是大唐的读书人啊……

    他默默叹着,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药铺。

    临走到城门口,胡九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颂诗声。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看去,只见着个白袍老者骑在驴背上,身后跟着三四个侍从,摇摇晃晃的朝着城外去了。他立在那儿想了半晌,反复玩味着那几句诗的内容,脑袋里又冒出“读书人”这三个字来。

    “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低声念着。他长这么大,诗是没听过几首,但那老者口中的诗,却不知为何,只听了一遍,就让人忍不住想跟着琢磨。

    回程的路上,胡九彰一直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了。他也不上自己是抢着东西高兴了还是怎么着,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心里念了几遍诗,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好像这日子,也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

    回到军营,不出意料的,他一进门,就迎上了李慕云的怒容。

    “知道回来了?跟你了多少遍,你那腿才刚好,要静养!你偏得到外面乱跑……你……”

    李慕云也是真气大了,他一向冷白的脸上,这时也显出点点红润来。胡九彰看在眼里,他是既担心他气极伤身,又很喜欢李慕云这一副脸红的样子。

    “我这不安全回来了嘛!”

    胡九彰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横刀,拄着拐杖走到凳边上坐下。这么一歇,不单是腿上的断肢处,还是腋窝下面撑拐的那块皮肉,都后知后觉的跟着疼了起来。

    但这点伤痛,对他来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将背上的包袱卸下,笑呵呵的送到李慕云面前。

    “这不,给你找药去了,待会儿我就去叫军医看看,有没有你能用的药。好啦好啦……别气了,本来身子就不好,再气病了,我该心疼了。”

    胡九彰笑着,毕竟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他当着李慕云的面,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胡九彰见李慕云不接包袱,就笑眯眯的去牵他手。握住那带着些凉意的指尖,攥在手里搓了又搓。

    “你看,手还这么凉。等会儿我去叫人给你烧水,咱们好好暖暖手脚,再喝些热姜茶。你这身子照比在长安时差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胡九彰着,脸上还跟着显露出了哀求神色。李慕云哪儿受得了他这样,愣是想也下不去嘴了,只得长叹一口气,在胡九彰对面坐下。

    可坐下了,却又不看他,只侧着身子,好像在生闷气似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泪光。

    胡九彰探身凑过去,接连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

    “诶呀……别这样嘛。我毕竟还是个当过兵的,寻常人奈何不得。况且我不是还特地去借了套官服来穿嘛,穿着这身去外面,没人敢找我麻烦的。”

    “没人敢找你麻烦……你就不想想自己的腿?”

    李慕云终于转过脸来,伸手在他膝盖上揉了好几下。

    “到底是皮肉接在木头上,你出去走这么久……哪有不疼的?好在这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你要是回不来呢……你想过吗……”

    李慕云只是叹气,才刚涌起一片潮红的脸孔,很快被青白盖过。

    胡九彰看得揪心,只攥着李慕云的手使劲搓,想把自己手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诶……别了,咱们先歇会儿。我给你讲个事,开心的。”胡九彰着,就将自己在归程途中听到白衣老者颂诗的事,跟李慕云了。只奈何他背不住那首诗,就记住最后一句了,“人生在世……什么……呃……明朝散发弄扁舟。对,这句是这么念的,这诗好吗?”

    李慕云见到他背诗的模样,面上倒难得显出笑意。

    “这是李太白的诗,整个长安城的文人都背得,当然是好诗了。”

    “哈哈,笑了。”

    胡九彰笑嘻嘻的捏了捏李慕云被自己搓热的手指,“笑了就好,等以后不仗了,我也带你到水边去住,没事划划船,欣赏一下湖光山色,这日子——想想都觉得舒服呢。”

    听胡九彰完了这句,李慕云笑得更开了。

    “合着你是觉得,李太白写这诗,是真的想去水边隐居吗?”

    “难道不是吗?”

    “诶……你觉得是便是吧。”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但脸色照比之前,着实好了许多。

    当天夜里,胡九彰是跟李慕云同衾而眠的,这么做的第一层好处呢,是为了防身。毕竟李慕云到底还是宗室皇孙,倘若叛军之中有人想要对他动手,有胡九彰在侧,多少也能起到个防范作用。再加上那时老胡伤重,李慕云夜夜凑在他床边陪着,时间久了,这两人也就习惯夜夜同衾了。

    但这一夜,着实发生了一件叫胡九彰始料未及的事,深深改变了二人今后的轨迹。

    深夜,胡九彰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声响,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就听到李慕云在他耳边声呻吟着什么。

    “老胡……难受……”

    “怎么了?”

    胡九彰连忙支起身子。帐中漆黑一片,只有帐外点点营火透过营帐上布料间的细缝渗透进来。他伸出一只手在李慕云额上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烧,可他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很不安生。

    胡九彰三两下点起了枕侧的烛台。不点倒好,这一点,胡九彰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烛光下,李慕云嘴角染着血,他的脸色泛青,而连带着枕头上,他身上的中衣上,都染着血。

    “老胡……难受……”

    李慕云闭着眼,不知是梦是醒。

    见着李慕云模样,胡九彰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凝固住了,他这辈子看到过许多恐怖至极的场面,但唯独眼前这一幕,叫他恐惧得不能自己,只一瞬脸色就变得煞白,周身战栗不止。

    “慕云……我,我去叫大夫!你等着,我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