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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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时,胡九彰只觉得胸口闷痛,明明已经恢复意识,可偏生使不出力气,要缓好一阵才能感受到自己当下所在。

    回过神儿来,胡九彰才发现自己仍青囊阁中,只不过是被扔到了一间无人的室内。那房间侧面还立着一排药箱,满屋的药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

    低下头,自己身上的布包早就被夺走了,而代替布包肩带出现在他身上的,是一圈圈麻绳。胡九彰紧锁着眉头朝着身上绳结看了半晌,忽然身上一震,已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了。这绳子结的手法,显然是个老兵。

    这样的绳结就是一头牛也能给捆结实了,更何况是现在头晕脑胀的他。胡九彰轻叹一声,可心头又马上揪紧了。

    “……喂!来人!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但胡九彰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离营的时间。李慕云怎么样了?药还够吗?倘若自己不在,崔乾佑会如何对待李慕云?又或者李慕云醒了之后见不到自己,他又会怎么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胸口揪得死紧,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的胡九彰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极力叫喊着,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

    “喊什么喊!吵死个人!”

    只见燕昭中极不耐烦的推门进屋,居高临下看着胡九彰。他身上还是刚到药铺时的那身衣裳,被削了半截的竹竿不偏不倚的插在腰侧绑带上。

    “我昏过去多久,你快告诉我!”

    胡九彰这时的心思也还不在如何脱身上,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离开了多久,又到底放李慕云一个人待了多久。

    而燕昭中面对这种反应就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头把胡九彰上下量了一番,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官员被绑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会是火急火燎的问时间。如今皇帝都跑了,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着急呢?

    “过去半个时辰。怎么了,你这是急着要去抢下一家了?”

    “你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胡九彰却不理会眼前大汉的问话,他甚至连一点冷静思索自己当下处境的心思也没有。

    “诶呦?还跟我横上了?”

    燕昭中饶有兴致的蹲下来与胡九彰对视。

    “我可告诉你,没杀你都算是大爷开恩了。你这身板,还想蹦跶到哪儿去啊?”燕昭中一只手扳着胡九彰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一面调侃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若还想从这里出去,就得老老实实听爷的安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你自己也知道吧?凭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况且你这两条腿还是不中用。”

    燕昭中到这儿低头瞄了眼胡九彰的断腿,面上不乏感叹。

    “你你好好的官不做,闲的没事出来抢什么药啊?怎么你们官家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不管你肚子里存了多少借口,今天这长安城里的药,你就别想了,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带走的。”

    燕昭中不紧不慢的,而坐在地上的胡九彰,已然被他这一番话激得双眼通红,亏得他身上绳子绑得结实,否则哪怕再松一点,他可就要跳起来杀人了。

    “诶呦呦,急了?”

    燕昭中当然看得见胡九彰那一双恨不得把自己挖心剖肝的愤恨眼神,但对于眼前这个疯狗似的残疾军官,他不算多给出一分怜悯。

    “哼……你瞪我也没用,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欺软怕硬,吃里扒外。你受唐恩吃唐禄,却偏生要谋反叛乱,怎么,我得不对吗?刚才叫得那么欢,现在怎么没声了?我又没有堵你的嘴,你这是气得连话都不出来了吗?”

    燕昭中松了扳着胡九彰下巴的手,心中不住疑惑。

    这官爷虽然瞪着双红眼,好像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自己了这么多,当官的居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燕昭中这些年虽然只是跟着家里行商,但他也没少跟各级官吏交道。当官的最是能言善辩,满嘴都是大道理,可这眼前的官……似乎太闷了点,不像当官的,倒像是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亡命徒,满眼只剩杀意。而且,他这眼神……也着实渗人。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燕昭中着抽出腰间竹竿,点了点胡九彰肩膀,“当官的,我看你也是军人出身,我姑且给你个辩解的机会,吧,你抢老伯的药是为了什么?”

    “……”

    沉默。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阴狠着吐出几个字。

    “……放我出去。”

    “你子……好心问你你不,你以为这里还是你了算吗?”燕昭中用竹竿削尖的那头抵住胡九彰肩头,他用力一顶,正顶在关节相连的骨缝中,疼得胡九彰忍不住叫出声。

    “……我了又有什么用!”胡九彰那双眸子里好像能滴出血。他沙哑着嗓音,忽而低下头,眼泪便大滴大滴的从眼眶里滑落。

    眼前汉子的那些话,他当然都听到心里去了,可他又能些什么呢。求情吗?跟人阐明真相吗?自己只是个唐军的降卒,因为急着要救人,就借了身衣服出来抢东西……这些话,他根本不出口。

    自己归顺叛军是事实,仗着叛军的势力出来抢东西是事实,甚至他刚刚对那老者的杀意也是事实。这些他都不想辩白。

    谁不知道谋反叛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要在这世上安安稳稳清清白白的活下去,他做不到啊。

    他宁愿做个恶人,只要能守住自己这最后一寸净土,便是再深重的罪,他也愿意做。

    “有什么用?你当爷爷是聋的吗?”

    燕昭中也被胡九彰的反应给激得火气上头。他一向看不惯当官的在自己面前呼三喝四,再加上胡九彰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直叫他恨不得把这头倔驴的脑子给拆了,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哼……给你听了又有什么用?你难道能帮我把药找回来吗?现在这种世道……你就算杀了我,难道你就能保证这青囊阁里的人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吗?”

    胡九彰厮声质问。他脸上留着两道泪痕,但对于抢药这件事,他毫无悔意。

    “世道……你来跟我世道?”燕昭中瞧他那又哭又怒的样子,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呵……你这狗官,倒有点意思。吧,你到底为了什么来这儿抢东西的?倘若你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燕某人还是可以网开一面,帮你一把的。”

    燕昭中坦然道。

    他这话当然也不是随口的。这人在河边捡了人都能一路照顾到现在,如今对着这显然是有苦难言的军官,当然也愿意施以援手。只不过胡九彰可没遇着过这种好事。他吸了下鼻子,倔强撇过头去,眼睛狠狠闭了一下,显然仍别着这股劲儿,既想着要给李慕云拿药回去,又不想在这莽汉面前轻易屈服。

    “我朋友病了,我来给他取药,没什么难言之隐,你要么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长安城的药,我什么也要给他拿回去!”

    燕昭中却不管他如何态度,只笑呵呵的坐到了胡九彰对面,用手撑着脑袋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你这人……你现在能拿什么回去?少在这儿逞能了,接着吧,你朋友是什么病,都要什么药?”

    “得好像你能给我似的……”

    胡九彰低声啧了句,燕昭中反而眯眼笑了起来。

    “这可不定。不瞒你,燕某族中世代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保不准就有你要的东西。”

    听到燕昭中这话,胡九彰才转过头来,眉心紧锁朝他看去,眼中不乏狐疑。

    “少唬我。你也是个老兵吧,你会帮我?”

    “也?合着我们这位官爷还在底下当过兵?”燕昭中一下来了兴致。

    “啊,当过。但这跟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若是同袍,我倒可以关照你几分,只不过……你子如今是叛军的人,既然已经背叛了唐军,我大可以先杀了你,再把药给你朋友送去。”

    燕昭中笑着,倒像是调侃了。胡九彰便是见不得他那张风轻云淡的笑脸,神色始终阴沉。

    “若你真有药能给他送去,我死倒也值了。不过我不知他醒来后得知我的死讯,还能不能受得住。我是想叫他活着,但不想他活得不开心……你这话若是真的,我死之后,求你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于他,你便我独个回西北行商去了,亦或再编个什么理由,总归不要让他知道我死了。”

    胡九彰垂下眼眸低声着。

    这些话,他都是认真的。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想陪着李慕云走下去,但倘若自己真的没命活,他宁愿李慕云怨恨自己,也不行叫他为了自己而悲痛。毕竟恨意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但悲痛不能。

    燕昭中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等到这样的回答,他眉心微皱盯着胡九彰看了半晌,抬起手点了他胸口好几下。

    “我你,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至于吗?”

    燕昭中这话便有几分劝解意味了,但胡九彰仍低着头。他心里的苦,又哪是三言两语能清楚的。

    “诶……你把头给我抬起来!”燕昭中忽然厉声喝道,胡九彰被吓得一怔,倒真抬头朝他看去。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倘若答得好,我就帮你一把。倘若答得不好……反正我看你这人,也是颓废得够可以的了。你这命我不要,但长安城里的药,你也一点都别想带走!”

    燕昭中得郑重 ,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涌动。

    “我问你,你既是唐兵,为何要投靠叛军?”

    “……不得已。”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低声吐出一句。他那双眼又垂了下去,对于此,他也只能出这三个字:不得已……

    听他这话,燕昭中眉心皱得更紧了。

    “那我再问你第二句,倘若老伯的儿子因你而死,你可会悔过?”

    “不悔过。”

    这一句,胡九彰倒是神色坚定的出来了。

    “只要能救他,我杀多少人都不在乎,哪里又会在乎有人因我而死?”

    胡九彰这话把燕昭中都得一愣,他定睛朝着胡九彰脸上看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你这人,我真不知道是该你什么了。你究竟是什么当上官的?怎么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竟还能遇到你这样愚钝的官!”

    见着那汉子叹气,胡九彰自己也叹出一口气。

    “……我算什么官,不过是借了身皮囊,出来仗势欺人罢了。”

    “什么?你你这官袍是借的?”一听这话,燕昭中眼睛睁得老大,这正四品的武官官袍,哪是借就能借到的!

    “啊,是借的……但总归唬不住你。尊驾便给个痛快话吧,你要不想要我的命,便尽快放我走。我那朋友性命垂危,这一趟不找些药回去,我绝不设罢干休。”

    “你这人——”

    胡九彰这话气得燕昭中直瞪眼。他盯着胡九彰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长叹一声。

    “你吧!你到底要什么药?我帮你找药可以,但有一点你得保证,你必须与叛军断绝联系。否则便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绝不会再出手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