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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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要离开,也没有胡九彰想的那么难。从他驾着马车从营地离开,再到他在长安东郊的长信村中燃起篝火,也不过才用了一个时辰而已。

    他本是怕自己动作不够快,叫李慕云误了服药的时间,但车驾得太快,车内又跟着上下颠簸,着实叫人为难。好在燕昭中口中的长信村距离叛军驻地并不算远,且长安周边的路也远比寻常城镇边的乡间土路好走许多,他这一路听一路寻,找到正地方,倒也没费多少力气。

    胡九彰在村里随意找了些废旧木材,便到空地上燃起篝火,但他着实拿不准,燕昭中会不会因为这堆篝火出现,反而担心自己的篝火引来附近的强盗,杀人越货。他握着刀坐在马车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竹笛脆响,胡九彰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一望,悬着的心才算是有了着落。

    燕昭中这汉子倒有雅兴,下山还带了把声音尖细的短笛,那笛子拿在他手里就像握了根木条似的,声音不婉转动听,反而像哨声似的,忽然吹那么一下,很是刺耳,却也足够引起人注意。

    “来了?”

    燕昭中面上带笑,加快脚步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胡九彰长叹一口气,他可笑不出来。

    “嗯,还劳燕大哥为吾友诊治。”

    胡九彰冲着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便腾出位置叫燕昭中上车。只是燕昭中刚一上去,胡九彰又不放心,赶忙跟着挤到车厢里。

    “燕大哥,你看他这样……”

    “嗯,你先别急。”

    车中李慕云仍昏睡着,车厢外阳光明媚,温度不低,可李慕云身上盖着棉被,脸色仍是苍白的。

    胡九彰将李慕云一只手从被褥中托出,燕昭中便伸手搭上他脉搏。

    “怎么样?”一见到李慕云,胡九彰脸上便不由自主的蒙上一层阴云。

    “呃……奇怪。”燕昭中眉心紧缩,“这脉象……分明就是中毒深重,可我看这位兄弟的气色,又好似得了寒凝气滞之症,非得施上扶正固本,调和气血的药。这纵观下来,便像是……”

    “像什么?”

    燕昭中偏偏到了一般又息了声音,急得胡九彰连忙追问。

    “就像是……这毒是长在身体里的,好像这位兄弟的身体本是,就带有毒性。”

    燕昭中也是斟酌许久才答出了这一番回应。只是胡九彰听到他回答,表情反而越发困惑了。

    “那可有治疗之法?”

    “难治!”

    这一句燕昭中倒是答得麻利。

    “燕某是没本事根治这病,但燕某知道老家有位神医,倘若能寻到他出手,这兄弟的病便还有治。”

    “那我带他去寻那位神医!”

    胡九彰本被燕昭中一句“难治”给答出了满面哀痛,听到这后一句,又立马燃起希望。

    “嗯,不过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先驾车带你们上山。我便是与友人隐在这后山之中,草庐中尚有些药物可与他服食,至于要去寻神医……我劝你先准备些时日,再动身也不迟。”

    这上山的一段路,胡九彰是坐在车厢内陪着李慕云一道上来的。他怕李慕云颠簸,走到了坎坷的路段,便将李慕云抱入怀中,心护着,直到马车最后停稳,他才搂着李慕云身子让他枕上软枕,盖好被子。

    胡九彰的全部心思都牵在李慕云身上,怎知车厢外一声呼喊,竟叫他恍如隔世般,一瞬便定住了。

    “哥,回来了?”

    车外,胡彦朝着燕昭中轻声招呼着。燕昭中跳下马车,动作利落。

    “嗯,这车上的是我朋友,还有个病人,那间大屋子就倒给他们用。”

    燕昭中随口嘱咐,而车内的胡九彰,已然浑身颤抖,脑中嗡的一下,竟不知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那一声“哥”,简直跟弟弟胡彦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起离家前弟弟给自己送烧饼的模样。虽然那已经是六七年前,但自己亲弟弟的声音,他怎么会忘!

    胡九彰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他定了定神掀开车前门帘,向外一望,这下便是他再怎么叫自己镇定,也震定不下去了。

    他看到站在远中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比在家乡时做工更好的布衣裳,他头发梳得整齐,就跟往日长安城里的有钱少爷一样,盘着高高的发冠,佩戴铜簪,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哪里还能看出那个乡下土子的模样。

    那么像,但又……

    胡九彰神情苦涩,胡彦已死这个念头,反复在他心上盘旋。

    他想否认,但这青年人的眉目面相,又实在不能不叫他想起弟弟。

    他想,六年后的胡彦,若换上贵重衣裳好好扮,大抵也就是这副模样。

    但胡彦已经惨死长安,眼前的这人……

    胡九彰一时间有些难以判断,他呆立在车门前,而院中的胡彦也朝那马车望了一眼,与胡九彰了照面,面上竟也毫无波澜,只礼貌的冲人点了点头,算是问好。眼见这边无事,便转头回屋去了。

    直到胡彦离开,燕昭中才转过身朝胡九彰看过去。

    “对了,未请教兄台姓名?”

    “哦……我叫……我叫胡九彰。”

    胡九彰眼光直望着胡彦离开的方向,眼圈显然已经红了。

    “胡九彰?”

    燕昭中这时也吃了一惊。想当初陈番刚来时,还与他过胡家兄弟的经历,他一瞬便意识到了眼前人异状的缘由,转头往胡彦屋子的方向望了望,又看回胡九彰脸上。

    “咳,这还真是巧了……真巧!”

    燕昭中幸幸着,一时间竟也有些局促了。毕竟如今在胡彦眼中,他这个外人才是亲哥,而真正的哥哥出现了,那子反而认不出。

    他是又怕胡九彰误会什么,又想安慰胡九彰的心情,赶忙走到车前。

    “咳咳,那个……胡兄弟,刚刚那人是我去年在河边救上来的,当时还伤得挺重,脑袋一直不太清醒的。这来也是巧,我有个老朋友,前一阵来我这儿,还把他给认出来了,这才跟我了他在长安发生的那些事,还是他有个哥哥来长安找他。胡兄弟,你就是他哥哥吧?”

    “呃……你……你救的他?”

    胡九彰原本还怀疑是自己认错,他一听燕昭中这话,眼里一下燃起火光,可又因为眼前的事实过于震撼也过于离奇,而又显出困惑。

    “对,他这阵子一直把我当成他哥了,所以就……”

    “这样……”

    胡九彰深吸过一口气,“那你的那位朋友,又是哪位?”

    “哦,他叫陈番,胡兄弟还记得吧?”

    燕昭中这么一,胡九彰算是把这一连串的事都给串上了。眼前的燕昭中是陈番的朋友,而陈番当年在长安,又是见过胡彦的。燕昭中救了当时濒死的胡彦,陈番则在后来的日子中收留了还带着腿伤的自己,如今这事……怕是自己离开了北庭以来遇到过最大的好事了吧?

    胡九彰不住感慨。

    胡彦还活着,只一想到这个,他就像是看到一道光恍然射入心底,把原先堆叠于心的黑暗都一点点驱散了。

    至少还有希望吧?他想。

    胡九彰目光止不住往燕昭中脸上量,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个虎背熊腰,看似鲁莽的男人,怎么会自愿自发的帮助这么多人。他不单救了胡彦,现在还答应帮忙给李慕云治病……若这只是他心甘情愿的想要帮助谁,这也太不现实,胡九彰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做事不求回报的人。

    他眉头不由皱紧了,实话,他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总之……我先带友人到屋里安顿,有劳燕大哥照料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胡九彰着对燕昭中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往马车边走时他还皱着眉头,他怎么也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燕昭中这么好心肠的人。

    胡九彰将李慕云安置在房内的软塌上。这里的家具自然与崔乾佑的大帐比不了,但好在胡九彰临走时,带了许多被褥垫子,这时也便派上用场。

    下午他抱着李慕云喂药,本没想他能开口话的,怎知这次李慕云喝了药,倒来了精神,跟他了好一会儿话,问这是哪儿,都找了哪些人帮忙,又安慰胡九彰别太担心。李慕云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明明已经病成这样,还要问清楚这些琐事,生怕胡九彰无端得罪了什么人,又冲动行事。

    胡九彰当然没跟他崔乾佑不肯出力寻药的事,只是军中的大夫不得力,现在换地方是在崔将军的应允下办的,没得罪人,也没惹麻烦,叫他安心养病。

    终于把李慕云哄睡了,胡九彰又站在房门口踌躇了起来。

    他当然是想过去找胡彦的,可左思右想又迈不开步子。

    总归彦现在也认不得自己,看样子燕昭中把他照顾得很好,至少要比在西北家中时,要好很多。所以彦才会把那个男人认成是哥哥吧……

    胡九彰默默想着。

    在如今的胡彦面前,他没法跟燕昭中比,而在燕昭中面前,他就更觉得卑微了。自己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都是燕昭中救的。便是要还这份恩德,也是死不足抵。他反倒希望燕昭中是个有所图的人,这样至少还让他有个偿还的方式,总比一直受人恩惠要好。

    但留给胡九彰纠结的时间却不多。当日傍晚,陈番背着一大袋子药草回了后山,胡九彰听到声音,连忙拄起拐杖出门迎接,怎知陈番面色凝重,好似遇到了什么祸事。

    “九彰,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老燕的要给朋友治病的老兵就是你?”

    陈番放下草药,惊讶异常,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胡九彰面前,看他拄着双拐杖,神情便又是一暗。

    “九彰,是世子病了?”

    “嗯……”胡九彰声音哽咽。二人时隔半年再见,虽也不算如何深交过的,但这时能够再见,也叫胡九彰异常珍惜,只听到陈番那熟悉的声音,便感慨万千,鼻腔也跟着酸涩了。

    “啊……那你见到你弟弟了吗?他之前是被老燕给救了。”陈番伸手在胡九彰大臂上连拍了几下,看他筋骨结实,面上才显出点点笑意。

    “嗯,倒是多谢陈大哥这位朋友,实在帮了我兄弟二人太多太多了。”

    “嗐,他就是人傻钱多,这你不用跟他客气。先别这个,世子的病如何了?早要知道是你们的事,我早叫他把人接来了!”

    “诶……陈大哥费心。他的病,怕是难治,燕大哥要到他老家去寻神医,方才有治愈的可能。”

    “如此……”

    陈番沉吟片刻,这时燕昭中也从屋里出来了。

    陈番一见他,便更不客气,直接变了个脸色,认真道:

    “老燕,九彰,我跟你们个消息,如今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年号至德。这仗怕是要上些年月才能了结,而一旦了结,我看这世道也未必安定。你们有什么事可要尽快决断,长安绝非久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