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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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信病了。

    她一年到头都不怎么生病,一病就病得很厉害,睡前给她喝了包感冒冲剂,晚上睡着雪里听见低低的哭声,起床开灯一看,春信整张脸都烧红了,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喊冬冬。

    她每年冬天都得来这么一回,雪里早有准备,去客厅翻了退烧药喂她吃下,用酒精给她擦身体。

    这么晚了,外面又冷,带她去医院的话反而会加重病情,她还会一直哭,嚷嚷不去。

    吃了药用酒精退烧,睡到明天中午起来差不多就能好。

    她半睁着眼睛四处寻找,“冬冬冬冬”喊,雪里守在床边,轻声安抚,“我在呢,别怕。”

    春信胡乱去抓了她的手贴在脸颊,依恋相蹭,嗓子里含糊哼哼两声,安心闭上眼睛,不再话。

    雪里轻拂去她额角碎发,恍惚间,好像看到春信十七岁时的模样。在简陋的出租房,穿一件米白色旧毛衣,长发蓬蓬披散在后背,弯腰坐在床边咳嗽。

    她太冷了,躺到床上去,因为生病眼睛总是含着一汪泪,鼻头被纸巾擦得红红,摸一下就疼,脸也泛起不正常的绯红。

    她扯了被子盖好,躺了很久还是没办法暖起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没有力气下床,也不想去医院针吃药,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哭着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啊,对,她还了电话,捧着手机,压抑着哭腔声:“……我想你。”

    她还了“对不起”,因擅自扰而抱歉。

    她的呼喊得不到回应,人在病中,满心绝望,任由雪花飘落融化在眼睫,任由冰霜覆满身躯,在荒芜的凛冬散尽余温。

    未曾道别,春临时遍寻不到踪迹。

    现在她就这样病倒在面前,其实不严重,吃了药,退了烧明天早上就能好。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何种的绝望,才会完全没有求生意识,任由自己如枯叶腐败在死水的池塘。

    都活着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春信那么善良,她大抵也认为,并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所以才会走得那么干脆。

    也是在她离去很久,雪里难过的时候渴望安慰,高兴的时候迫切分享,下意识拨那串熟悉的号码、脑海中浮现她的音容笑貌,才后知后觉,春信早就不在了。

    少年时的雪里曾如水蛭一般不断从她身上吸取爱与温暖,从未想过她的热意终有枯竭的一天。

    在之后的十年,糖衣融化后,口腔里苦涩药味日夜侵蚀,麻痹神经,吃什么都再感觉不到甜。

    ……

    临近中午春信才醒,不适感减轻了很多,只是手脚仍软绵绵没有力气,起床去刷了牙,雪里让她回去躺着,拧了热毛巾回来给她擦脸。

    她乖乖扬起脸,闭着眼睛,还挺会差使人,“好像有眼屎,你给我擦擦呢。”

    “擦干净了。”雪里重新去拧一道,回来擦一遍脸,擦一遍手,再擦擦脖子和后背的汗,给她换件干净的睡衣。衣服也是早就放在火边烤热的,有很好闻的洗衣粉味道。

    蒋梦妍手伸进衣服里摸她的背,“不烧了,但还要继续吃药,冬冬早上给你煮了稀饭呢。”

    春信咧嘴笑,“我闻见了,皮蛋瘦肉粥,是加皮蛋瘦肉的皮蛋瘦肉粥吗?”

    蒋梦妍抚开她额角的碎发,又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加了,多多的肉,看你馋得。”

    她身上有点穷抠搜的毛病,其实也不算毛病,单独体现在吃这一块。

    米饭吃得少,喜欢吃菜,吃肉,喝白粥拿咸菜当饭吃,也不嫌齁,喝肉粥更是要求菜多过米。

    当你愿意去了解一个人,细节处显而易见,何须她亲自出口,雪里足够了解她,也愿意去满足她。

    在尹家的饭桌上,奶奶是不准她多吃菜的,菜比米贵。更的时候,于生父母和奶奶家之间辗转,居无定所,常常吃不饱,所以吃饭很急。

    吃上面蒋梦妍一家不吝啬,吃能花多少钱。养一个孩,仅仅只是让她吃饱穿暖的话,那真的太容易了。

    但即使是宠物也需要爱与关怀,不仅仅只是对衣食负责,养宠物和养孩都是需要付出诸多代价和努力的,这世上很多人都做不好,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方面的。

    雪里一大早就起来熬的粥,晾到现在味道正好,春信吃了一大碗,雪里把碗收走给她擦嘴巴,她才钻回被子里躺下。

    “你吃饭了吗。”春信问她。

    “吃,过了。”很久没话,嗓子哑哑的,雪里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弯腰在她脚边摸到热水袋,重新灌了开水进去,塞回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雪里才洗手回到书桌边写作业。

    她情绪不太好,这期间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她稳定情绪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写作业。

    春信躺在床上,盖着自己的花被子,脚动动把热水袋弄到脚背上压着,双手合十垫着脸蛋,侧身看她。

    “冬冬,你是不是不高兴。”她这会儿吃了东西精神好多了,想跟她聊聊天。

    “我挺好的。”雪里不动脑子地往数学试卷上填写答案。

    春信费力抬头瞟了眼,“你真的不是乱写啊。”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雪里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了,才六年级她就开始偏科,万分痛恨数学,平时作业有雪里监督还知道糊弄,考试时候为了能提前交卷出去玩,填空题12345挨着乱填,选择题全部选择C,大题不做,完了开始在草稿纸上画画,一到时间扔了卷子迫不及待往外跑。

    就这样竟然还能靠选择题混25分。

    在家时候雪里逼着她写,一些复杂的大题她也能解,就是不想去做。平时考乱来,期末考雪里千叮咛万嘱咐,威逼利诱的,才勉为其难写一写。

    现在雪里就是在帮她写寒假作业,她会自己出一本习题册,要求春信把册子上的题全部解完才帮她写。

    蒋梦妍知道这事的时候都震惊了,雪里没什么感觉,认为自己只是在尊重她意愿的前提帮她变好。

    以前没人管,春信不也挺好的,找到喜欢的事做,还认了师傅。她能把自己安排好,她心里有数。

    她本来……也可以很好的。

    春信就一直学画画好了,做她喜欢的事。雪里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活着,好好活着,高高兴兴活着。

    做这些事,到底的,都是因为愧疚。

    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初中、高中……雪里仍搞不懂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又该如何面对她的感情。

    或者,春信不会再对她像从前那样。

    一切未知都令人恐惧,如果一定要从中分出等级,雪里最害怕还是春信不再喜欢她。

    想到上辈子,她对她那么坏,她还愿意喜欢,一直喜欢。现在她知道错了,改过自新了,春信应该还会喜欢的吧?

    可她们每天都在一起,会不会因此而失去新鲜感呢?妈妈一直叫她妹妹,雪里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的。

    才不是妹妹,是媳妇还差不多。

    但这种话她怎么得出口,太不要脸了。春信才多大啊。

    她挎着个脸坐在书桌边,水性笔在试卷上刷刷写,春信:“你别写了,陪我睡觉吧。”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飞走,雪里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她,“你还要睡吗。”

    雪里是浅淡冷漠的长相,薄薄的单眼皮,眼尾较长,鼻梁高直,少肉,形状锋利,嘴唇也是薄薄的,常年没什么表情,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也只有春信不怕她,外面同龄的无论男孩女孩都不太敢跟她话,她也不乐意搭理别的孩。

    “就是睡不着啊,你陪我嘛,我要能睡着我就自己睡觉了。”春信拍拍被子,“快来嘛。”

    雪里盖上笔帽,起身走过去,脱了外面的棉睡衣,春信:“你跟我盖一个,你那床是冰的,我这个都捂热了。”

    雪里和她躺一个被子里,她立即贴上来,搂着她胳膊,脑袋钻进她的肩窝里,“嘿嘿嘿嘿”笑。

    雪里被子里的手推她,“别把腿压我肚子上,太重了。”

    春信不服,“我哪重了,我很轻的,我还没六十斤,你都快八十了,你我重。”

    话是这么,她还是老实把腿放下去,“那我压腿行了吧,不会压着你的肠子吧?你想拉粑粑吗?”

    雪里:“……我不想,好了,赶紧睡吧。”

    到底是还在病着,躺一会儿又犯困,自己翻个身老老实实睡了,雪里没这么多觉,动作很轻地起床,左右没什么事,写作业吧。

    有种满级大佬回新手村秒怪的感觉,她还挺喜欢写作业的。

    隔天下午,雪里和春信准备了礼物去找落水那天救人的男孩。

    在男孩子们常常聚集的破篮球场,找到常和他在一起玩的男生,听到他不是氧气厂的孩子。

    和他关系较好的男生:“他只是喜欢来我们这边玩,今天他要帮家里干活,你们要找就去垃圾站找吧。”

    雪里和春信找到垃圾回收站,远远就看见那个男生蹲在铁门边端个大碗吃饭,恍惚间雪里以为自己看见了男版的过去的春信。

    两个女孩牵着手站外面,雪里把塑料袋递过去,“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男生手背擦一下嘴角站起来,他跟雪里差不多高,年纪看起来也比她们都大,挺不好意思地挠头,“其实没什么。”

    春信嘴里叼根棒棒糖,含糊问:“你这两天都没换衣服啊。”

    他还穿着救人那天穿的衣服,身上的泥看起来是刷过了,但还是很明显,裤子一截黑一截黄,鞋子里也都是泥垢。

    没等人家开口,春信又问:“那你不冷啊,你是捂干的呀,你的裤子没有结冰吗?”

    “好了。”雪里把塑料袋往前递了递,“我们走了。”

    男生把塑料袋接过去,雪里牵着春信转身就走,他追上来问:“以后我可以去找你们玩吗?”

    “不和男生玩。”雪里白了他一眼,现在这些男生心里想什么她可太清楚了。

    “哦——”他原地站了两秒,又挺不甘心地追上去,“那我可以找你妹妹玩吗?”

    “我妹妹也不和你玩。”雪里很不客气。

    春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自觉往雪里怀里一靠,“我不和你玩。”

    男生这才作罢,垃圾场里面的平房里跑出来个女孩,扯着嗓子喊:“哥,妈叫你洗碗。”

    他回头应了一声,还撵着人脚后跟追着问:“你们两个不是亲生吧?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这人到底要干嘛?雪里是真生气了,冷脸低斥,“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

    男生提个塑料袋老实巴交站街边,瘪瘪嘴巴。很明显,不是亲生的,但待遇是一样的,姐姐很护着妹妹。

    春信很会拍马屁,甭管雪里为什么不准,反正先顺着她意思就行,回去的路上亲亲密密搂着人胳膊,“我刚才乖吧。”

    雪里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吗,直接断了她念头,“你病刚好,就算你去求爸妈也没用。”

    “切!”她被人揭穿也不脸红,反应很快地:“那你咋知道我就是想吃雪糕。”

    雪里:“我没你要吃雪糕啊。”

    春信:“巧克力呢?”

    雪里:“牙还想不想要了,你今天已经吃了棒棒糖。”

    春信只好作罢。

    结果到晚饭时候,一家人坐炉子边吃饭呢,听见楼下有人“春春春春”不停喊,雪里搁下筷子跑去窗边看,那个男生又来了。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他到底想干嘛?雪里真想搬个花盆扣他脑袋上。

    赵诚起身去看,“是谁呀。”

    男生站楼下,从二楼窗户看见人,笑着招手,“叔叔,我找春春玩。”

    玩个屁,跟你很熟吗,春春春春喊。

    蒋梦妍放下饭碗,探头去看,皱皱眉头,“哪来的野子。”她回头看一眼埋头刨饭的春信,声叮嘱雪里,“看好妹妹,现在这些男生坏得很。”

    雪里知道。

    春信从晚饭里抬起头,“谁叫我啊。”

    赵诚:“一个男生。”

    春信“哦”一声,先去看雪里,雪里一句话没,回房间去,过会儿出来,回到饭桌边。

    春信手伸到炉子底下,被塞了个东西,不用看,她一摸就知道,是巧克力,还是老大一块!

    得了好处,春信手往兜里一揣,跑到窗边去答复,“我不去,我生病了,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