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信不想买背心,南洲家里有好多呢,冬天不爱穿,一件没带,雪里也忘了帮她带。
雪里把自己的给她穿,翻出来一件最近穿着有点紧的,春信穿着还大。
也就在家穿,出去外面套着羽绒服就随便她了,雪里教育她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她不耐烦听,“我知道,我啥不知道。”
她悄咪咪:“我们班许佳才是最大的,她比较胖,你都没有她大,她肯定比我疼多了。”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疼啊,跑起来时候更疼。”
“所以叫你穿,托着就能好点。”
“我这不是穿上了。”
穿好衣服,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捂得严严实实,下楼去玩雪。
昨晚下了一夜,早上起床发现外面全白了,雪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
南方堆不住雪,下再大最多两三天就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北方就不一样了,雪能积老厚,春信伸出脚比划,“到我膝盖了。”
“没到啊。”雪里低头看。
“呵呵,呵呵呵……”她手里团着雪球,眼睛就盯着人雪地靴上面一截细长的腿看,“你想让我夸你腿长,你就直呗。”
雪里个子窜太快了,快一米六五,穿大人衣服一点不违和。外表已经够迷惑人,眼神和表情更看不出一点孩子的懵懂青涩,春信天天看倒是不觉得,奶奶好多年不见,昨天挺感慨,一下子好像看到蒋梦妍年轻时候。
雪里长得像妈妈,妈妈个子就不矮,爸爸这边爷爷奶奶都高,春信来了北方,路上看到的全是大高个。
“我好像森林里的矮人,周围全都是参天大树。”
雪里:“我最多也就长到一米七二。”
“也就?”春信蹲在地上捏了个雪球砸她膝盖,学她话:“我最多也就长到一米七二,哼,你又知道了。”
雪里笑笑不话,反正就是知道。
“可是我都还没有一米五啊……”春信叹气。
雪里弯腰拍拍裤子上的雪,“幸亏没有。你看见我们火车票是多少钱吗,一个人八百多,你是半价,就是四百,你节约了四百多块钱,这四百你算算,棒棒糖五毛钱一根,要买多少根。”
春信张嘴望天,“八百多根?”
雪里点头,“你一天吃一根,要吃两年多才吃得完。”
这么一,春信又高兴了,“那我长得矮还是一件好事咯?”
“不是长得矮,是刚刚好。”雪里耐着性子:“十五岁以上就没半价了,你现在十四,又不足一米五,刚好卡着半价。等你满了十五岁,肯定就长到一米五了,你现在也没差多少了,但我们不是每年都来,所以,一切都是刚刚好,很奇妙,对不对?”
她歪头琢磨,成功被服,“那确实……不过我真的能长到一米五吗?”
“当然啦。”雪里笑着揉揉她脑袋。
身高这个问题,她还有得念呢,不定要念上一辈子。雪里也不觉烦,每次都好一顿哄,那要不然怎么办,又不能把自己腿锯了安她身上,就哄着呗。
这种闲适平淡的生活,雪里极其享受。
回望前生,学习从来不是她的压力,长辈对她也多是纵容宠溺,家里不多有钱,她从来也没缺过钱。
普通,又不普通,许多人如邓奕如春信,哪怕只是拥有她所拥有的一部分,都足以支撑他们熬过苦难的童年,长到有能力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年纪。
这不仅仅是春信的重生,也是雪里的重生,人总得经历些事,那空空的脑子才能想明白事情,懂点道理。
只是雪里自觉不是圣人,她的心很,胸怀也不够宽广,装不下太多人。
又快到雪里生日,春信不想花钱了,虽然车票上节约了四百多,但本来这四百也不用花的,是妈妈怕她在家一个人无聊,是妈妈疼她。
平时皮归皮闹归闹,春信内心还是很敏感很懂事的孩。她不能拒绝爸爸妈妈和雪里对她的好,这会伤了她们的心,却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大人挣钱不容易,平时吃喝就算了,给雪里准备礼物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人聪明,看到奶奶织毛巾,马上就有点子了,干脆给雪里织一条围巾吧。
也不出去玩了,就天天在家跟奶奶学织毛线,瞒不住人没关系,织毛线的时候不准雪里看,叫她把眼睛闭上。
“你觉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分了。”雪里:“家里就这么大,闭上眼我还怎么生活?”
“那就这几天嘛,我争取快一点弄。”她偏头想了想:“要不吃饭的时候我喂你,上厕所我牵着你,写作业时候就不用了吧,我在客厅,你在房间。”
雪里都笑了,“你安排挺好。”
下午都没出去玩,雪里在房间写作业,春信在客厅毛线,外面呼呼刮着北风,屋里又暖和又舒服,雪里听见门响,回头,春信进屋来,提个黑口袋,她的毛线都装着里面呢。
“你不织围巾了吗。”雪里问她:“良心发现了,要写作业了?”
春信摇头,“听不见你的动静。”
“我写作业能有什么动静。”
“不踏实。”春信提着口袋在屋里转一圈,最后停在雪里身边,觉得书桌下面很不错,撩开桌布一猫腰钻进去了。
雪里讶然,弯腰看她,“干嘛呢。”
“我要在这里毛线。”她背对着人,反手从桌上摸了本作业垫在屁股底下,背靠在雪里腿,“你不准偷看哦。”
这桌子下面也就能装下一个春信了,雪里撩着桌布没动,看着她笑,她回头,“你赶紧放下,我要忙了。”
“行行行。”雪里放下桌布,拳头抵着鼻子笑,感觉腿被她贴得热烘烘,分量实在,果然是很踏实的感觉。
结果还没半分钟呢,下面又嚷嚷起来,“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见了。”
雪里又赶紧把台灯给她拿到下面去,可千万别耽误人家干大事。
春信没日没夜毛线,赶在雪里生日前一天织好,用黑口袋装着藏在被窝里。
想在零点准时送出,洗完脸擦了香香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不到半时就睡着了。
猪仔睡眠好,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睁开眼一拍脑门,“完蛋了!”
雪里掀开半拉眼皮,翻了个身抱住她,腿也搭人家身上,“再睡会儿吧。”
她死沉死沉的,春信挣了两下,动不了,闭上眼睛又睡不着。今天雪里生日,惦记着送礼物呢。
雪里也睡不着了,但就是不想起,就想这样搂着她。孩软绵绵没骨头,睡得热烘烘,好抱。
春信是不过生日的,以前奶奶她生日是三月一号,大姑姑又是三月四月,到底是哪天呢,也没个准。
现在她不在尹家了,也不想要以前的生日,好多次蒋梦妍要给她过生日她都不过。
春信仪式感很强,雪里的生日和户口本上的登记是一样的,她也想这样。可她还是个黑人,连户口都没有,国家都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呢。
雪里给她做积分奖励后,春信就把领奖当过生日,奖品就是她的生日礼物。
今年她的生日已经过了,就是跟雪里一起上火车那天,吃了泡面和火腿肠,还有三包辣条,喝了五杯水,上了八次厕所。
生日礼物是围巾,这个雪里早就知道了,但春信总喜欢制造点惊喜,有时候也可能是惊吓,不管怎么,雪里都很期待。
可雪里万万没想到,这条围巾竟然有两米多长!
她光脚站在地上试戴围巾,春信使坏,跳下地用围巾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拍着床大笑,“你被锁住啦!木乃伊,哈哈哈……”
雪里杵在那,就剩下头和脚露外面,“这怎么戴出去,都能当件衣服穿了。”
“哈哈,想不到吧。”春信:“这条围巾,可以两个人一起戴哦。”
雪里恍然大悟,轻轻“啊”了一声,“我们一起戴吗。”
她扬着脸笑,“嗯呢。”
时候过生日爷爷奶奶都要包饺子,炖鸡,蒸鱼,现在还是老三样,跟奶奶出去买菜,正好试戴下围巾。两个人穿好衣服在门口,你脖子上绕两圈,我脖子上绕两圈,中间留半米长,手拉手一起出门了。
围巾红色的,很显眼,毛线是新的,又软又暖和。
雪里牵着她手揣在自己衣兜里,春信把自己捆在人家身边了,还在那美呢,“我真是又聪明又厉害,冬冬有新围巾,我也有新围巾。”
雪里笑,“春春就是最厉害的。”
刚开始还不习惯,春信一下楼就往雪地里蹦,天天玩都不腻,看见了就非得抓一把在手里捏着。
雪里怕她把自己勒死了,只能跟着去,春信低头她跟着低头,春信弯腰她跟着弯腰。
她一点没发现异常,还转头问人家,“你不是不爱玩雪,跟过来干嘛。”
雪里:“你我跟过来干嘛。”
春信:“我咋知道你的。”
雪里:“……”
奶奶带她们去集市,集市人多,奶奶又夸春信,“聪明,太聪明了,这样你俩就不会走丢了。”
雪里:“走丢也是一起走丢。”
奶奶就笑,她还不知道雪里时候被拐那事,蒋梦妍不敢,雪里不,春信也不,大家一起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奶奶推个车在前面,两个姑娘在后面跟,戴一条围巾,多稀罕呐,大家一看就知道她俩关系好。
春信没见过北方的集市,看什么都新鲜,雪里看到合适的就给她买。
大糖葫芦、大冻梨、麻花、锅包肉、机器里刚拽出来的玉米棍、糕、饼、烤肠……哎呀,太多啦!
……
晚上两老两吃完饭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爷爷奶奶并排坐着,雪里躺在贵妃榻上,春信把腿搭在她腿上看一本闲书。
老人特别喜欢回忆,爷爷絮絮叨叨些年轻时候的趣事,自己得挺陶醉,也不管有没有人听,东一句西一句。
奶奶在厨房切水果,每样都切了点,弄成块放在盘子里,端给两个孩吃,“补充维生素,对皮肤好呢,姑娘就是要多吃水果。”
春信赶紧爬起来坐好,双手接过,雪里躺着,张嘴“啊”一声,春信用牙签叉了块苹果喂她。
奶奶轻轻她一下,“你看你把她惯得。”
“还好啦。”春信:“有时候,冬冬也惯着我。”
奶奶问:“她怎么惯着你,我看就你一直惯着她,给她喂饭,给她织围巾,现在又喂水果。”
前两天玩瞎子游戏,雪里装瞎子,吃饭都是春信喂的。
爷爷挺感慨地:“冬冬现在变得开朗了,以前在家都不怎么爱话,也不出去玩……”
总结就是她这个人相当无趣,年纪就一脸深沉,对所有孩子喜欢的东西都无动于衷,买什么样的玩具都勾不起她的兴趣。
老一辈的教育方式分宠虐两种极端,雪里和春信就是这两种极端下的产物。
有人奉若掌上明珠,也有人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效果都适得其反。
雪里的冷漠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像一朵向日葵,脸庞朝着太阳转,太阳落山后,生长素重新分布,又转回原来的位置。
她的太阳就是春信。
太阳落山了,周遭陷入黑暗,气温骤降,骨骼肌肉僵硬着默默忍受,好像死去。太阳升起,她挺直腰背,笑脸相迎。
——此生唯愿,我的太阳永不降落。
刚洗完澡,头发半干散在后背,雪里手搭在她背上,埋在浓黑的长发里,按着她背上一截脊椎骨玩,上上下下地摸。
春信捧着书本,掰着手指头算,雪里轻轻捏捏她腰上的肉,捏得她身子一扭,眼睛还是舍不得从书本上挪开。
“看什么呢。”雪里问她。
“算命。”春信把封皮亮给她看。
一本老书,《算命不求人》。
雪里噗呲一笑,“算得怎么样。”
春信眼睛亮亮的,“你的命很好,有五两六钱,是福禄丰厚、贵重厚道之人,就是你一辈子不缺钱花,二十九交来顺意……寿终八十七……”
“啥意思。”雪里轻轻拧眉。
春信也不懂,“反正就很好的意思。”
“哦。”雪里垂着眼皮,手指缠着微润的长发绕两个圈,“有姻缘的吗。”
算命,奶奶懂啊,接过书去看,“你要看姻缘呐,二十九交来顺意,就是你二十九岁以后命运转好,夫妻顺合……欸?二十九岁,冬冬,你的姻缘来得有点晚呐。”
雪里哼笑,坐起来,把书抽走,“这都是迷信,不可信。”
奶奶点头,“确实,二十九岁真的有点晚。”
她轻轻摇头笑,摆摆手,“回房间了。”看春信还坐在电视面前,书本轻拍一下门框,叫她:“春春。”
“来了。”
回房间了春信还在算,坐在书桌边对照万年历算自己。
找出生那年的三月一号和四号分别是农历的哪一天,记在本子上,年月日对照着做加法,算自己的命有几两几钱。
算完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揉鼻子没话。两个日期相差没几天,算出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雪里坐在床边看她,猜肯定是算得不好,她不高兴了。
她起身走过去,低头,手指按在书页上,前面写的什么没细看,就看见末尾一句‘卒于春光之中’。
手比脑子快,刷一下就把那页纸撕下来,团把团把扔垃圾桶。
“你干啥呢!”春信都傻了,“怎么撕了。”
“假的,骗人的。”雪里板着脸,声音也低沉。
“没有哇,挺好的。”春信又把纸团捡起来,坏的没,光捡好的念。
“……旧镜重磨,明月正圆,五十六七交大运,寿元七十七,卒于春光之中。”她指给她看,“我活到七十七呢,算长寿啦!”
纸张抚平,翻出透明胶粘好,春信:“你是八十七死的,我是七十七死的,我是怕,我死在你前面,你一个人无聊哇。”
她完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不在了,你会无聊吗?”
算命这东西,你它假,有时候又准得可怕,你它真,又尽是些扯犊子的。这东西太玄了,不能信,就是骗人玩的。
雪里信了。
春信弯腰在台灯下粘书,面容平和,随口问的一句话,却使她胸口剧烈抽痛。
八十七和七十七,十年间隔,又是十年。
逃不开的魔咒,时不时蹦出来提醒她,连一本破书都要跟她作对。
雪里生气不明显,她长得就是个生气脸,眼皮薄,眉毛细,鼻梁像一把刀,山根不算很高,但很直,鼻头也没肉。
心理成熟,眼神坚定,人非常有气势,没有刻意隐藏情绪,仍极难分辨。
但她每一次生气,春信都能感觉到。粘完书,她洗完手回来,雪里一个人坐床边,她挨过去贴贴,搂着她胳膊,“你在生气啊。”
雪里没有,因为这种事生气也太不成熟了。
春信去摸她的脸,“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后槽牙会跑到前面来,就是上下牙对齐,你不生气的时候,牙齿是放松的,下巴也会短一点。”
雪里没注意过这些,试着动了动下颌,好像还真是,上下门牙对齐后,舌尖舔着牙缝,下巴会抬高一点。
这是她自己完全注意不到的动作,春信:“你写作业时候也是这样,嘴唇抿着,往里收,就会很严肃。”
“我严肃吗?”雪里用力地皱眉。
成年人诡异的自尊心作祟,她必须是无所不能,不喜形于色的,她要永远对任何事都有把握。
刻意掩饰显得很滑稽,春信顺着她的意思,点头笑,“你只是长得成熟。”
“你想我老吧。”
“哈哈哈哈哈……”
雪里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生气了,春信总有办法把她逗得不生气。
但这事还没过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自己闭着眼在那琢磨半天,雪里本来都快睡着了,被她晃醒,她贴着人耳根声:“我等你。”
“什么?”雪里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伸手去抓她,“你要去哪。”
“我会找到一个淋不到雨也不晒的好地方,等你。”
春信解释:“你忘了你的,有另一个世界,邓奕现在就生活在那个世界,我等你来呗。我和邓奕也许不在一个世界,但我们所在的世界,就是最好的,独一无二,只有我们才可以进去,别人想来,要经过我们的同意,如果是坏人,那就不可以。”
她构想了一个奇幻美好的新世界,雪里陷入想象,春信独自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那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睡意全无,雪里抬袖遮住眼,深深地吸气、吐气,将涌出的热泪晕在布料,努力保持声线平。
“那我怎么办呢,我一个人,我总是一个人。”
春信:“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呀,我开门让你进来了。”
恍惚间,雪里想,也许她真是春信幻想出来的。
——她是她绝望痛苦之际,向神明祈祷,救她出苦海的玫瑰骑士。身披铠甲,逆光而来,马背上弯腰伸出手。
她被困荆棘牢笼,白裙遍布血污,长发逶迤,泪盈于睫,眼神却坚定而勇敢。
她们逃离女巫布下魔法的黑森林,朝着阳光下开满鲜花的绿地奔去,她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太阳永不降落,她们居住在城堡里,有花园和喷泉。
她是太阳之神,这是她的国度,她们将永不分离。
毕竟曾经的雪里是如此恶劣,谁也不想要那样一个坏雪里。
假如,她真是春信幻想出的雪里,也甘之如饴,愿永世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