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我走?”
“走呗。”
雪里走出房间,左手握杯,右手握着门把,指尖轻敲着,“我真走了。”
春信启唇,有两三秒的迟疑,继而想到此人整整冷落她二十四时,仍心有不甘,还是决定给她点颜色瞧瞧。
“走你的呗,干嘛,舍不得我啊?”
“好吧。”
雪里回到客卧,躺在床上,果然不到半分钟就听见对面卧室里羽绒被发出的窸窣声响。
春信双手抱胸,缓步踱至房间,冷哼,“怎么不关门呢这次,继续把门反锁啊。”
雪里笑而不语。
她有如领导视察,“空调也没有,热水袋也没有,毯子也没有……啥也没有,真可怜。”
雪里很配合的,像乡镇上的干部书记,“条件是简陋了一点,但以后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春信问。
雪里:“把那个房间的东西搬过来。”
“哈!你想得美!”
真是朽木不可雕,让她自生自灭吧!春信气冲冲走了。
两分钟后她从卫生间出来,发现次卧门已经关上了,不禁“咦”一声,推开门看,里面哪还有人。
“你真是个贼!”春信大骂:“你就是个大耗子!干什么都偷偷摸摸的。”
雪里早把自己安顿好了,笑眯眯躺在卧室床上,眼镜、书、水杯,充电器又摆在了床头柜。
雪里:“怕你晚上生病,看着你,明天就回去。”
“我稀罕你看着。”
然而床上躺两分钟,春信又忍不住黏上去了,“我真讨厌你,你干嘛那样对我。”
她四肢并用爬到雪里身上,像青蛙,两条腿夹在她大腿外侧,手臂环住她的脖子,脑袋搁在她肩窝里,用鼻尖轻轻去蹭颈部温热的皮肤。
不用得那么清楚明白,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便能心领神会。
春信在她怀里里安静趴着,睫毛缓缓眨了眨,流出眼泪。
她太瘦了,胸口的条肋硌着人,身体和头发又是那么软,雪里感觉像抱一只羸弱的幼猫,双手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
是这样的,是一只没断奶的猫,身上的毛毛长长短短竖着,眼神懵懂,总是好奇地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感觉到威胁时,两条后腿站立,高高地举起前爪,还会很凶地哈人。
如果你一定要抱它,摸它,它其实并没有反抗的能力,牙没长齐的嘴并不具备啃穿人手指的能力,肉垫里的尖爪也毫无威慑力。
——你干嘛那样对我,干嘛丢下我,干嘛冷落我。
她的质问,她的委屈,她的无奈,她的爱,都在眼泪里。
何需多言,痛痛快快哭一场好了。
但好像还是变得有一点陌生,她多了几分谨慎,迷迷糊糊吻上她唇角时,突然醒过神来,慢慢抬起上身,手背擦一下嘴角,睫毛低垂,敛了眼神里那股灼人的热,慢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好。
怀中的柔软抽离,胸口踏实的分量消失,雪里徒劳伸出去挽留,心口传来隐隐的锥痛,并持续不绝向四肢百骸蔓延,如被凌迟。
她她年纪不懂事,那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还是一种自我保护?将爱意和不甘隐藏在戏言之下。
——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困扰,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就好。
——为什么一面不想扰你,还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也许是心存侥幸,万一你也喜欢我呢?
成年人的冷静克制也许会被解读成委婉的拒绝,感情方面,雪里不擅长表达,她总是把一切都搞砸。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现在好像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她可以像春信那样毫无顾忌表露心迹,坦荡潇洒,她们之间会容易很多。
她从来明白,女孩之间的感情并不是这世上的异类,所有外力都不足以成为阻碍,她只是无法正视自己,单纯羞于表达喜欢。
并不是活得久经历得多就一定无所不能,许多人步入中年后仍旧是庸碌而迷茫的,懂得很多道理也没办法安排好自己,清楚有多少个问题在等待解决,还是选择逃避。
成年人不是完美的代名词,否则何须以法律为最低标准来约束人。
在这一段重复的童年、少年经历里,在春信离开后的那十年里,雪里内心就已经停止成长。在面对感情问题时,她仍是笨拙的,她没有机会得到锻炼。
男人,女人,并无分别,他们都不是春信。
但从此刻开始,她冲破封印,重获新生。
一切从头开始,自行探索。
脸颊被眼泪渍得很疼,鼻头的皮肤好像被揉破了,但这些春信都不想管,她已经很累。
从未感觉如此困乏,像缺失的一魂一魄终于回到本体,她只想狠狠睡一觉,但这时候雪里在身后晃她肩膀,“你理理我,跟我话呗。”
“不想。”
“怎么了?”
雪里探身看她的脸,下床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回来蹲在床边轻轻擦,她睫毛幅度颤动两下,到底还是没睁眼,只是抬起下巴配合把脸蛋露出来。
擦干净脸,雪里又挖了些面霜给她涂开,声音很的,“这样明天脸就不会起皮。”
春信嗓子里“嗯”一声,又娇气又可怜。
春信真的很漂亮,是娇气可爱的长相,眉毛浓黑,形状却很秀气,从来没怎么修剪过,周围细的绒毛杂乱而有序生长着。
毛发浓密,因此睫毛也卷翘,眼尾飞扬,鼻梁不高,形状很好看,鼻头圆圆的。当然,雪里最爱还是她的唇,那颗的、翘起的唇珠,衔叼品咂的滋味一定很好。
雪里胡乱想,要不就破一次例吧,好让她安心。语言多少具有欺骗性,得再多,也不如做一次。
那就亲一口吧。
就一下下。
没做过这种事,雪里非常紧张,她的嘴好像不是嘴了,是两张铁皮。她生硬调整这两块铁皮弯曲的形状,思考从哪个角度下口时,春信蓦地睁眼,一点面子也不给地大喊道:“干嘛!想非礼我啊!”
雪里慌乱抬手掩面,闭眼。
她乘胜追击,“哼,你是只大耗子,还真没冤枉你。”
雪里又羞又愤,却无可奈何。
太过分了!
崽很记仇,“快快走开了,这么大人也不害臊。”然后哼一声,翻了个身背对她,“有什么事明天再,我真的要睡觉了。”
许久,极轻的一声叹息后,春信听见她在耳边心翼翼问:“那你就真的没什么想跟我的吗。”
当然有,有一肚子委屈牢骚,但又觉得没必要,那些干嘛呢,现在好好的不就行了。春信不喜欢老去想不开心的事。
可她早晚得,不,她们之间就永远隔着一道反锁的门。
“我现在不想。”春信闷声回答。
“那你以后会告诉我吗?”雪里问。
“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吧。”
“那你什么时候心情好呢。”几乎是哄三岁孩的口气。
“不知道。”春信被子蒙过头顶,不理人了。
……
周六圣诞节,雪里计划带她出去玩,奈何最近荷包紧张。早上赵诚出去买菜了,蒋梦妍还在睡懒觉,雪里进房间,拿了快抹布在那假模假式擦玻璃。
蒋梦妍躺床上半睁着眼睛看她,俩孩最近不知道闹什么矛盾,看现在样子,应该已经和好了。
“你在那演什么。”蒋梦妍问她。
雪里:“看到飘窗上有灰,擦一下。”
“你抹布都是干的。”
雪里不慌不忙,“湿的擦了有印子,干擦好。”
蒋梦妍听得直发笑,手掌撑起来靠在床头,笑得嘴都合不拢,“想要钱就直,这是干嘛呢?”
“好吧。”雪里也不演了,“妈妈,给我一点钱吧。”
蒋梦妍问:“要钱干嘛?”
雪里:“带春春出去玩。”
蒋梦妍:“哦,哄女人啊。”
雪里:“……是女孩。”
蒋梦妍:“反正就是媳妇呗,哄媳妇,是不是?”
雪里:“……”
蒋梦妍:“你你何苦呢,自己惹的,还不是得自己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雪里低头扯着抹布上一根线头,“那你给不给啊。”
……
钱要到,还多讨得一顿贬损,妈妈让她平时没事好好跟爸爸学学怎么哄女人,怎么整浪漫,怎么顺着女人心意做事。
雪里问学这个干嘛,蒋梦妍,得消停日子过。
雪里还不懂。
中午她们吃过饭坐公交车去游乐园,路上春信问她,“平安夜那天,你你在忙,我想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
雪里脸色有点僵,一种羞愧的红从她耳廓开始蔓延,
“同学邀请,就去,玩了。”雪里支吾。
她转头看春信,她扬眉示意继续,好像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难道只是单纯想知道,后来又做了些什么吗。
于是雪里继续:“和我同学,她爸爸是开律所的,我想,有机会能结识行业里的前辈,我就去了,那天喝了一点酒。”
就是从那时候学会喝酒的,上学时候在宿舍喝,工作后去酒吧喝。常去的酒吧老板是大学同学,在酒吧储物间给她弄了一架行军床,醉倒不省人事时,把她像破麻袋一样扔到床上休息。
春信将视线移向窗外的梧桐树,雪里牵起她的手,合拢在手心里,“其实后来我有给你电话,但是你关机了,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我想见你的,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那时候才发现,我不知道你的住址,更不知道你离我那么近,你就在学校后面……”
“我不是狡辩……”她突然红了眼眶,哽咽着,“我,我只是……对不起。”
一向克己体面的雪里,在圣诞节通往游乐园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双手掩面压抑低泣。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很后悔,我……”
她泣不成声,克制不住演变成嚎啕大哭。
这是春信第二次看见她哭,第一次是在山里,她她不想回去了,谁都不要她了,还回去干嘛呀,那时雪里几乎是跪下来求她。
雪里不敢放开了哭,只是在月光下流着眼泪,抱住她,:“我要你啊,我要你,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我这次一定努力,你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
后来她真的想到办法了。
过去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二次哭。
在雪里的人生中,除了春信,再没有什么事能牵动她的心,再大的悲伤也无法击中她,她早已体会过失去挚爱时噬心的绝望。
所以雪里是冷漠的,她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她是被雨淋湿的柴薪,没有太阳,永远也不会燃烧,最终腐成烂木头一捆。
她渴望拥抱太阳,做她虔诚的信徒,热烈奔赴死亡。
在距离游乐园还有两个站的地方,春信牵着她下车,在无人等候的公交站台坐下,春信从包里翻出纸巾给她擦泪。
她止不住哭,不停含糊地道歉,春信抱住她,把那捧柔顺的长发轻轻依托在自己瘦弱的肩膀,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笨拙地给她一下下顺背。
“我真的不怪你啦。”春信口气很轻松的,“只是感觉那时候我们都不怎么好了,你在学校,我在工作室,平时难得见一面,我希望你多交一点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就像这样的无聊事啦……”
“我只是想了解你,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