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逃不了 逃避不可耻,可惜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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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晴了好多天, 阳光热辣辣的晒下来,御花园里娇贵难养的名品都显得蔫蔫的。

    才浇过水,转眼间土壤就又干瘪下去, 似乎多少水都不够喝。

    新花匠看着西北角一片才移来的鸢尾,本来挺犯愁的,结果这天早上天公作美,召来一大团乌沉沉的云, 不一会儿就淋了人间一场透彻。

    雨停了以后,花匠便被召去了明和宫。

    他胆怕事, 不承想这回召见他的居然是皇后, 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进了宫门后也不敢抬头看周围, 只凭余光扫了一圈,已被门前森严的守卫和往来鱼贯却井然有序的一拨又一拨光鲜亮丽的宫人给震慑住。

    他也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待走到宫门前, 带他的太监管事停下,他就跟着扑通跪下了。

    跪得太快,膝盖被那高高的门槛狠狠撞到,钻心的疼,不知道骨头有没有裂开。

    这撞击声实在挺响亮的,连还在抄手回廊里差些距离才到宫门口的琼瑰都听到了。

    “谁在那儿?”

    琼瑰一边问一边走了两步, 瞧见一个鼓鼓的山包蹲跪在门槛前,不由好笑。

    还没看见她呢,先把大礼预备着练习了一遍?

    “山包”耸动了一下,还是不敢抬头,也不敢话。

    最后还是山竹赶过来,替他答道:“回娘娘,这位便是奴婢和您提过的, 宫里新来的花匠。”

    琼瑰点点头,先让他起身。

    花匠膝盖明显在门槛上磕伤了,好险没能站起来。

    他战战兢兢的,暗自使了不力气才忍住痛站稳在琼瑰面前,但仍低着头,不敢乱看。

    眼前的男孩是花匠,其实也只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

    大约是常年日晒劳作的缘故,肤色黝黑,四肢精细,看上去很有些营养不良。

    “你叫什么?”

    花匠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最主要的是,声音的主人很温和。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从没有人这样问他话。

    这声音,让他想起了离家前给他偷偷给他塞了很多包子的阿姐。

    他呆呆地反应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保山。”

    好久没有开口过话,嗓子有些放不开,少年花匠显然怕琼瑰没听清,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叫保山。”

    琼瑰见他拘束的很,便遣走了除了山竹和良梓以外的侍从。

    她亲自抱了一盆花来他面前,认真地看他:“保山,听山竹,你家在西南边,这株滇山茶,你可有办法治一治?”

    保山望着她手中的那盆花,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回话。

    那盆花看上去十分茂盛,抽出来的枝条紧紧依着主干,造型像一簇烟花。

    肥硕的叶片中,还藏着两三朵白色花朵。

    只是细看才能发现,花瓣的褶皱上布满了斑点,颜色还有些不正常的黄。

    明显不像乍看上去那样健康。

    琼瑰和山竹都以为没戏了,山竹没了耐心,伸出手指戳了戳保山的额头。

    “能不能治好,你倒是句话呀,一直让娘娘等算怎么回事?”

    保山睁大眼睛看了看她,而后迅速低下头去。

    “这不是滇山茶,而是长在黄金海那边的雪素心,传教士把它们传到西域,再由客商带到南边,最后进贡来的。”

    少年嗓音里有着变声期后期特有的毛刺,显得又突兀,又认真。

    琼瑰和山竹都愣了愣,她这院子里时常被秦岁晏塞来各种东西,库房都快堆不下了,这花也是其中之一。

    想不到一盆花,走过的路居然比她一个大活人还要多。

    “保山,你怎么知道的呀。”琼瑰感叹着,挺佩服的。

    “我也是听师父的。”

    保山黝黑的脸红的有点发亮,又有些忸怩地补充道:“师父送我进宫以前,也在宫里待过,他给我了一本簿子,或许能翻到法子。”

    “娘娘,您不要着急。”保山飞快地看了一眼琼瑰,恳切地。

    琼瑰觉得这个弟弟真的很不错,她望着腼腆的少年花匠笑道:“好呀,那这盆花就拜托你了。”

    保山默不作声地一个劲点头。

    琼瑰看得好笑,刚要多问他两句家里的事情,院外的甬道里传来了宫人通禀的声音。

    琼瑰便没再问下去,而是吩咐山竹送保山出去。

    保山自觉地去抱起那盆雪素心。

    山竹看着他老实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嗔道:“你傻不傻呀,你只管和我走,这花自然有内侍搬去花圃给你的。”

    保山愣了愣,憨憨一笑。

    然而内侍过来时,他还是很仔细地抱着花,怎样都不肯松手。

    山竹瞧着他憨厚,便也随他去了。

    恭四善同保山在门口处了个照面。

    他颇有眼力见,寻常宫人见到他这位皇帝身边的总管,总是得先行礼避让,然而这回他却主动给保山和他怀里那盆花让出路,错开身进了明和宫的宫门。

    而保山对此浑然不觉,只顾盯着脚下的路和怀里的花。

    山竹看得直摇头,一边走一边同他道:“瞧起来,你是才进宫吧?这礼数可要一一学起来才好。”

    “怎么称呼您?”保山点点头,问得有些傻气。

    “你少些话吧,”山竹摆摆手,不知怎么,她看见保山总想笑,总忍不住唠叨,“叫我山竹就好。算了,想必也没人提点过你,我就来充这个老好人吧。”

    “以后见到娘娘须得先行礼,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平日里的职务和要办的差事,总不能还让娘娘或者贵人们上赶着去问你吧?”

    保山一一答应着,放在心里记好。

    山竹将人和花送到花圃,转身便要走,保山忽然叫住她:“山竹。”

    “怎么了?”山竹回头笑看他。

    “这花......这花我一定可以治好。”保山犹豫了半天,最后定下心,一字一顿地保证。

    “这可是御赐,若救活了,也算大功一件,到时候娘娘可能会重重赏你呢。”山竹应了,鼓励他。

    保山点头,再无他话,又专心致志地去管理他的那些花。

    山竹看了一会儿,笑着往回走。

    快回到明和宫时,她走的有些急,差点在宫墙拐角处同一个人撞上。

    她吓了一跳,那人却浑然不觉似的,也没绕开她,径自要离开。

    定睛一看,不就是燕儿吗。

    “燕儿姐姐!”山竹追上去,“你怎么了?这是要去哪儿?”

    燕儿抬起头,一双眼睛下泛着青黑,眼神也没什么光亮,显得心事重重。

    她发现摇着自己肩膀的人山竹,似乎松了口气。

    “是你啊。”

    “是我。”山竹咬了咬唇,似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道:“燕儿姐姐,你我姐妹一场,你有什么难处,山竹愿意帮你!”

    燕儿停了脚步,怔怔看她。

    山竹头发上夹着一片树叶,不知被风从哪儿吹来的。

    燕儿伸手替她摘了去,随后又缩了缩脖子,甬道上风呼啸着,吹得她受不住。

    不仅身体上冷,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秘密,也快让她受不住了。

    “山竹,你,”燕儿咬咬牙,决定问问她的看法,“如若姐不是姐,而是另外一个人,你咱们、咱们还该不该——”

    山竹起先皱着眉,整个人都很紧绷,待听到燕儿的话以后,轻轻“哎”了一声断了她的话,道:“燕儿姐,你在什么啊,姐成了皇后,她也还是咱们的姐呀。你这也太钻牛角尖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如果姐——”燕儿急急解释,然而苹果带着一队侍女正从山竹身后来,她连忙住了口。

    “姐什么?”山竹不解,燕儿朝她使了个眼色,山竹回身看到苹果,便也识趣地停止了询问。

    苹果瞧见她们,只当她们在什么私房话,便转身让那队侍女先走,“恭公公要的名单,你们先给皇后娘娘送去,我随后就来。”

    宫女们捧着装名单的锦盒走过了她们,苹果方才开口问:“燕儿姐姐,山竹,你们方才是在姐吗?姐怎么了?”

    燕儿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算找个话搪塞过去,不料山竹却先一步抖落出去:“姐没怎么呢,倒是燕儿姐姐,烦恼的让人奇怪,刚刚还问我,姐不是姐,是皇后了,咱们该不该什么的。我燕儿姐,不管什么时候,姐不都是最器重你的吗,都是燕掌令了,反而担忧起来,好没道理的。”

    “我哪里是这个......诶呀,和你不明白。”

    燕儿知道山竹曲解了自己话的意思,然而又不可能再和她透彻,她现在已经很后悔刚刚的多言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奉娘娘之命出宫一趟,不能再耽搁下去。”燕儿着便要走。

    苹果瞧了瞧墨云翻滚的幽暗天色,便找了借口推了推山竹:“瞧着待会儿的雨不会,你快先回去指挥丫头将院子里那些东西撤了,全搬回西边的偏殿去,我同宣德门的黄门熟悉,去送送燕儿姐,顺便从他那儿给燕儿姐取把伞。”

    山竹没有多想,嘀咕了一句“老天变脸太快了”,便朝燕儿笑笑,加快步伐回明和宫去。

    “你想什么......”眼看山竹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垂拱门里,燕儿幽幽道。

    “也没什么。”苹果同样看着远处的垂拱门,声音有些轻。

    “最近一定出了些事,”她着,转头看向燕儿,眼神犀利如刀,“老爷和少爷入狱,只是表面,那些事,你不愿同我们,我也不想问。

    “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其实,琼瑰的某些变化,燕儿、梨子,她们暗自同一些人的往来,她都看得很清楚。

    “我只同你两件事。”苹果忽然笑了笑,坦荡地迎着燕儿不解的目光,“别这么看着我,头一桩事你也在场。”

    “二姐失踪的那天夜里,姐醒了,没有怪罪别人吵醒了她。”

    燕儿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那夜琼瑰不仅没怪罪于她们,甚至都没有迁怒于与她不对付的陆蔓。

    “第二桩。琳琅的母亲收养了一个叫丝桐的婢女,如今在二姐房中当差。”

    “为什么?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燕儿一时猜不透苹果的用意。

    苹果叹息了一声,“丝桐曾险些因姐丧命。”

    燕儿默默不语。

    她虽然护主,但苹果的,是她也清楚的事实,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姐上吊昏迷以前,另一件则在其后。

    “有时候,一个人睡醒了,性情大变,又何尝不是好事呢,或许这就是上天给的命。”

    就在苹果完这句话不久,燕儿感觉额头突然落下点点清凉,抬起头,发现天空显得高远不少。

    真的下起雨来,乌云的颜色反而浅了。

    “走吧,燕儿姐,咱们去宣德门那里拿把伞。”苹果率先朝甬道外走去。

    明和宫里。

    恭四善正躬身给琼瑰来意:“娘娘,老奴此次来,是替陛下传一句话,东边的两个藩王不日会带着王妃一起来京中,陛下让您准备一番,宫中势必要给藩王一个宴饮。”

    琼瑰想了想,觉得这事问题不大。

    得益于题壁馆那几位嬷嬷的皇后职业教育,还有兼具档案馆图书馆之用的汇渠阁里丰富的藏书,办个像样的宴会,和抄作业一样便利。

    原本秦岁晏特意嘱咐过恭四善,“若皇后迟疑,余下事宜便不必禀于她,送呈朕亦可。”

    现在见琼瑰应承的如此轻松,恭四善便又了几件其他的事。

    “还有,先皇的几位太妃,有些染了疾,前些日子因想着您太过操劳,行宫主管便自己做主将人都迁去了几个地方,如今报与您,请您拿个主意。”

    “还有......您也知道,陛下最近忙起政事来便是废寝忘食,经常不用膳,老奴虽则在劝,可是陛下......老奴实在无能,好歹,劝不动陛下分毫。”

    恭四善心地抬了头觑向琼瑰,为难道:“老奴,想请娘娘用膳时......时常去探望探望陛下。”

    琼瑰原本含笑听着他,听到这儿,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

    她很矛盾。

    不是不想见到秦岁晏,她心悦秦岁晏,其实很愿意时时看见他。

    只是,怕见到他以后,总是不自觉的沉沦在对方随手施予的温暖里,忘乎所以。

    琼瑰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也因为这个,她不能让自己陷入会失控的境地里。

    她好一会儿没话,恭四善也摸不透她的意思。

    之前......陛下夜里来探望皇后,他还听到两人轻轻着话。

    原以为情况有所和缓,这才壮着胆子来请求皇后主动去陪皇帝用膳,谁料琼瑰似乎不太乐意。

    这究竟是怎么了。

    应该不是陛下这里的问题吧。

    恭四善忖着,陛下自登基以来,便一直是他服侍在左右,日常陛下见得最多便是奏折和各位大臣——是了,难道是因为陛下太忙,皇后觉得备受冷落,所以不肯先去迁就陛下?

    他这可算是撞到木仓口上了。

    恭四善想着,恨不得给几分钟之前多嘴的自己几耳光,神色也逐渐愁苦起来。

    良梓适时地轻声提醒琼瑰,“娘娘,您不是喜欢御膳房上次做的木芙蓉枸杞糕吗,奴婢想着,晚膳时,您不如过去勤胥殿,兴许能遇上呢。”

    恭四善眼睛一亮,暗暗给良梓鼓掌。

    “还有......您想办个乞巧会,奴婢觉得,去问问陛下,也好。”

    良梓这一波又一波的推动力,逐渐让琼瑰吃不消。

    她想逃避,却忽然发现,这偌大的皇宫,到处都有秦岁晏的影子。

    晚间,秦岁晏从万乾殿出来,远远便看见勤胥殿里多了不少宫女。

    进了偏殿,又看到窗前摆的酸梨枝矮长几上,林林总总排着许多菜。

    视线绕远,他才注意到,长几旁边,还有个清丽的身影,正抱膝靠坐着窗台前,仰头在看外面才露出云层一点的月牙。

    听到房门出的响动,琼瑰回身来看,黛云般的青丝滑在胸前,整个人显得温婉沉静。

    秦岁晏忽然感觉心里的虚空被这个身影填满。

    他站在门口,几乎忘了要进门去。

    “你回来啦,菜都要凉了,幸好这里还有个火锅。”

    琼瑰似乎有些睡意,嗓音糯软,带了些不高兴和奇怪:“每天都有非常多折子要批吗?”

    琼瑰一边问着,手上也开始动作,挨个试了试碗盅外表面的温度,又将盖子掀开一条缝看看。

    最后她拿了只碗,给秦岁晏舀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火腿云笋菌汤,放到他的座位前。

    她做这一切做的如此自然,像极了秦岁晏在陆府看到的,柳飘飘给陆升阆盛饭的样子。

    秦岁晏抿了抿唇,晶质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华,坐到了琼瑰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