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你当如何
午饭憩过后, 戚宴便骑马往城外去。
到了归灵山,将墓碑清扫一遍,方才走到暗道入口, 开启进入。
再次走进墓室,壁火已灭, 唯有顶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驱散浓墨般的黑暗。
绕过棺椁,走到发现鹿明茶的地方, 一眼便瞧见那满地的画纸。白色的画纸在略显昏暗的墓室中,格外显眼。
鹿明茶是落下了一幅画,但这里……何止一张。干脆全带回去好了,看着一地画纸, 戚宴无奈上前。
俯身随手一捡,拿起画纸的瞬间, 戚宴的动作蓦地顿住,目光落于画纸之上, 眉梢微扬。
这是……她?
撇开视线, 扫向一旁的画纸,伸手慢慢散开堆叠到一起的纸张,画中主人公纷纷映入眼中。
一幅幅一张张,皆是同一个人。
或坐或卧, 或走或站,或是意气风发一身飒爽或是唇角噙笑温柔望着画外。
每一分神态,每一个动作, 都细致生动,宛若画中景象重现。每一笔,每一处, 都蕴藏一种不清道不明却朦胧又痴缠的浓烈情意。
随着入眼的画像愈多,戚宴的神色愈发震惊,指尖捏着画纸,眼睛诧异睁大,眸光怔怔,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
一般人能如此在意另一个人每一分的神态变化,能如此清晰地记住关于另一人细微的一切吗?
普通朋友悼念逝者,会像个……痴人一样,画数不清的回忆片段吗?还是这般……透着浓浓情丝缠意的笔触,仿佛在画心中爱慕之人一般!
这些画,全然不适合悬挂于人前,又怎能用于悼念?莫是她,任谁来看,都会将作画者当做暗恋画中人而不得的痴人!
这些画,皆是鹿明茶所画。
千里迢迢,追她而来,鹿明茶……
怎么可能!!戚宴下意识否定了心里冒出来的答案。
他明明只是报恩不是么……
“啪!”戚宴忽而用画拍了一下额头,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一处关键——这些画里,很多画面并非他们相识后的,其中有一些……明显是在去年腊月之前,她与鹿明茶还只是陌生同僚时候的画面!
他如何将那些画面记得这般清晰!除非……远在相识之前,他就已经极为关注戚束!
鹿明茶竟从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对戚束产生了异样心思吗?那……腊月一同回京,是他早有“预谋”的接近?
鹿明茶藏得太好,以至于到“死”,也没发现鹿明茶竟然对“戚束”有那般心思。
看着手中那张染血的画,脑中倏忽闪过鹿明茶一头雪发衣襟染血昏迷在此的画面。
戚宴忽觉头疼。
她起初以为只是来取一张内容无关紧要画,谁知竟是这些画。鹿明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画,而这画其蕴含的心思,又是司马昭之心,任谁都是一看便知。既如此,鹿明茶为何还答应让她来取画?
……他是故意的。
他有意让她看到画的内容。
为什么?他就不怕身为戚束亲妹的她看到这些画,认为这是对已逝兄长的亵渎,一怒之下提剑上门吗?
鹿明茶,你到底是有所倚仗,还是……心死之下不再惧怕生死?
她似乎从未看清过鹿明茶这人,戚宴忽然感觉。
将全部画纸和笔墨一起收好,带出了墓室。上马之后,没有疾驰之意,只放任马匹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鹿明茶。
她现在是戚宴,戚束的妹妹。她应作何反应?
不管戚宴怎么纠结,路就那么远,她还是踏进了鹿宅庭院。
“戚宴姑娘来啦。”汤余安热情招呼。
正在石桌边“看”刀刻拓本的鹿明茶停下了抚摸拓本的手,微微偏头,嗓音清润:“戚宴姑娘。”
戚宴硬着头皮上前。
沉默一瞬,她启唇,声音微冷:“先生托我取的画我已取回。”
“只是,那些画,先生可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戚宴紧盯着桌前的雪发青年,面带薄怒,语气隐隐透着一股冷意,“毕竟,不论是兄长亦或是我,都不想凭白误会了先生。”
“我若,你所猜无错……你当如何?”
戚宴一噎。破罐子破摔?这话,真不是想拱火?她是不是应该拔剑架到他脖子上?
然而,她没有背剑。
她也不会拔剑。
似是许久未听到戚宴回答,鹿明茶唇畔翘起些许不明显的弧度,他转头,望向戚宴,声色平静如常:“只是祭奠逝者之作,方才是在下胡言,还请戚宴姑娘不要在意。”
戚宴:“……”不愧是鹿明茶,出这番话亦是面不改色。
“……看在阿兄的面子上,我便信你一回,还望先生莫再糊涂!”生怕鹿明茶再出什么拱火之语,戚宴扔下画箱,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鹿明茶听着匆匆远去的脚步,望着戚宴离开的方向,良久,唇角若有若无地轻勾。
竟如此轻拿轻放了吗。
真令他愈发怀疑了。
“公子,你怎么惹戚宴姑娘了?她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待戚宴消失在游廊,汤余安忍不住问道。
见鹿明茶不话,汤余安又声嘀咕一句:“公子您毕竟是男子,戚宴姑娘是个女孩子,又对我们那么好,不管怎样,你也该让着她一点嘛。”
听到汤余安的嘀咕,鹿明茶忽而想起一件事,神色不由一怔。
若戚宴当真是她……
岂不是会将他误会成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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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场对话过后,戚宴只如同点卯一般到鹿宅,陪同鹿明茶片刻便会走人。两人除了见面时的“戚宴姑娘”和“鹿先生”一句问好,期间不谈一言,就好似皆是看在戚束的面子上,只剩公事公办。
“公子,周康乙来了。”汤余安低声提醒。
鹿明茶放下手中拓本:“让他进来。”
“公子。”周康乙躬身行礼,起身后,直奔主题,“派去云州调查的人传信回来了。”
鹿明茶侧耳:“结果如何?”
“回公子,涂弎几人去云州后,发现云州并非戚束公子和夏夫人的老家,她们夫妻在那边也并无相熟之人。后来,涂弎他们又根据她们的户籍变更记录去了一趟槊城和漯城,因前些年闹过灾荒,这两城人口流动变更太大,寻了数日才从两户槊城老人那里得了点线索。”
“根据老人的描述,涂弎他们画了一份肖像,肖像之人确实与戚束公子相貌不同……”
周康乙低声缓缓禀报调查到的全部线索,鹿明茶垂着眸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拓本,随着周康乙得越多,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查完记得全部销毁。”
“公子放心。”
……
这日,戚宴照常登门点卯,准备缓和一下连续数日的“怒气”。
进入庭院穿过游廊,往石桌旁看去,并没有往常那道身影。稍等了片刻,还不见人影,连汤余安也不在。
又等片刻,戚宴抬脚往卧房走去。
门是开的。戚宴愣了一下,敲了敲门,慢慢走进屋。
房间里没人,床榻也是收拾过的模样,被子整齐叠放在一旁。
戚宴扫了眼房间,准备离开,目光却忽然暼到桌上一个眼熟的物件,迟疑一瞬,抬脚走近。
嵌玉描金双凤宝箱——她当初送给鹿明茶的箱子。
箱子是盖着的,只是或许关得匆忙,卡住了衣服,露出了一大片衣角在外面。
戚宴随手开盖子,拿出卡住的衣服,准备帮忙一叠再放回去。
衣服拿出,一张纸轻轻飘落。
戚宴看到衣服先是愣了下,这是她曾借给鹿明茶的那身。随后低头去捡起纸张,待看到纸张上的字和些许血迹后,眉心一抽!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笔锋凌乱,似是在极度痛苦之下,握笔不稳时写下。
指腹抹过血迹,尚未干透。
戚宴心中微震。她还以为他这段时间情绪一直都还算平稳,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怎么会……
忽而,脑中又闪过鹿明茶躺在墓室里的画面,戚宴心下一凉,迅速离开,回戚府牵出马,连忙上马往归灵山赶去。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
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而已,值得舍了命?好好的一身才华不在京城当官,跑到涔月当什么恋爱脑,是不是有病!!
戚宴胸口发闷,不清是气的还是急的,又或者有什么其他情绪,混杂在一起,直顶得脑瓜子嗡嗡的。
到了陵墓,马也顾不得拴,跳下便朝着墓去。
墓碑干净无尘,墓前又多了一壶新酒,还有两根熄灭不久蜡油未干的白蜡。
有人刚刚来过!
径直来到暗道入口,拨动机关。
熟悉的咔咔两声,然而,石壁却纹丝不动,毫无开启征兆!
戚宴一愣,迅速检查机关。
没有错。
暗门……为何未开?!
机关被人改过了!
改动机关,除了某个人,还能有谁!
一向冷静的心态有一瞬崩解,面色紧绷,有些气得发青,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鹿杳之!你是不是有病!在里面跟狗同寝吗!”
算了,跟傻子计较个屁,人命要紧!戚宴深呼吸一口气,运转内力,抬掌。
“戚宴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