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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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举行丧礼,是没多少人会顶着晦气上门来吊唁一个陌生人,就算是为了蹭顿往生饭,主人家也不会拦着,毕竟活人阳气重,聚在一起能驱散鬼魅,他们若是愿意来,自是多多益善。

    站在裴府门口把守的司阍连问也没问,就将他们二人给放了进来。

    偌大的厅堂里,一群穿着高功法服的修道士正井然有序地围着金丝楠木棺椁在做科仪法事,肃然的敲钟声和念经声缠绵在一起。

    好在傅宣有肉躯护身,否则以他的法力怕也是无力承受这些高深的经文。

    逝者的灵牌端正地摆在桌子正中,上面规整地刻着‘爱女裴满之灵位’几个楷体字。

    按照常理来,人要是过世了,尸身附近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气味笼罩,凡人称作‘尸臭味’。可这间屋子被檀香味充斥,并无半分鬼气。

    傅宣看着敞开的棺材,平静地道出了真相:“这里面躺着的是个活人。”

    崔琰发觉昨晚之后,傅宣对自己变得格外冷淡,开口的第一句话讨论的还是别人,他心里有点不爽。

    傅宣没有在意他的情绪,接着往下分析:“活丧一般都是给百岁老人办的,像裴满这样的年纪办活丧,便是敦信自己将身首异处,因而才提前办好葬礼,求个家宅安宁。”

    今日摆了十几桌,但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东拼西凑才攒足了一桌人吃席。

    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中间留出的空隙却是很大,傅宣的屁股一半悬在外面,夹菜的时候也只夹自己这头的菜品,就是不想和崔琰再有任何亲密接触。

    崔琰示好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碗里,“阿宣,多吃点鱼。”

    这些体贴细致的事情,是崔琰从前从来不屑做的,而今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连这都装的出来。

    傅宣心中顿了顿,时刻警醒男人对自己的好都不是真的,自己不过是沾了檀伐的光,不要再被猪油蒙了心,屁颠屁颠地为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断送自己的轮回路。

    他看都没看碗里的鱼肉,而是冷着脸讽刺地:“吃再多也下不来奶,何况鱼刺卡喉咙我不爱吃。”

    “”崔琰脸上有些挂不住,深知傅宣是在同自己赌气,上回来人间的时候明明看见他吃鱼吃的麻溜得很。

    媳妇生气了怎么办?崔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邻座的大娘掐着兰花指捂嘴轻笑,一脸看破玄机地朝傅宣道:“这么好的俏郎官着灯笼都难找哦,郎君快别使性子,人呐要懂得珍惜才能长久。”

    大娘的‘珍惜’是不假,可珍惜并不代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崔琰想要长久的人并非是自己。

    傅宣咬着贝齿,心中积压的委屈无处诉,大家好像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他握着筷子夹起那块带刺的鱼肉,赌气地塞进口中,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严格来,鬼是不会被鱼刺划伤流血,但鬼却也有痛觉。

    崔琰欢喜地认为傅宣肯吃自己夹的食物,就是代表他愿意原谅自己,忽抱起拳头,铁汉柔情地对大娘礼貌地表示了谢意。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鱼刺果真如傅宣所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他拧眉起身,便对崔琰是去厨房找食醋。

    虽是裴满的葬礼,可裴陌迟迟没有现身,他正好可以着找厨房的名义,去探探裴陌的底。

    傅宣看着崔琰欲要跨腿的起势,伸手按压下他的肩膀,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别跟着我,替我看好裴满。”

    崔琰不放心地扯过傅宣,附耳道:“阿宣,此处隐约有魔刹之气,遇到危险一定等我来处理,别再为了不相干的人受伤。”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如果不是自己体内的魔气能与魔刹之气互相感应,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感知到薛府的异常。

    他们现在贴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惹人遐想,傅宣仓皇地搪开崔琰的胸膛,呼吸紊乱:“我会的。”

    薛府内宅很大,房间又多,傅宣只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寻人。

    傅宣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推开多少道房门,可都是空无一人。

    正当他想到西侧去碰碰运气之时,迎头冲撞到了一个道行高深的修道士。

    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刚刚在正堂里做科仪的人吗?

    修道士手里拿着一把拂尘,神宇盎然、道骨仙风地侍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模样俊秀的道士。

    “你这人是没长眼睛吗,见到我家掌门师尊还不行礼。”道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前,一把抓着傅宣衣服的前襟,另一只手握着拳头朝傅宣脸颊挥去。

    沈林扬厉声断喝:“闵行,不得无礼!”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个要揍人的道士拽了回来,道士鼓鼓囊囊地叫屈,但好在被其余道士拦下了。

    “抱歉,是我失礼了。”傅宣拱手作揖,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想被这群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沈林扬腾出右手,对傅宣行了上清派最高的扶额礼:“福生无量天尊。”

    福生无量天尊,是上清派独有的祝语。

    道士被这一幕给惊呆了,他们掌门素来清高,目不斜视,居然会对着一个陌生人行如此拜礼。

    “福生无量天尊。”他们不敢嚼舌根,争先恐后地向傅宣行礼。

    傅宣尴尬地一一回敬,大概是鬼魅对这种名门正派天生就有忌惮之心,他此刻只想装作透明人。

    “麻烦借过。”他侧身想要通过拥挤的过道。

    沈林杨道:“友留步。相逢即是有缘,沈某想送句话给友,权当替我的弟子赔不是。”

    道士们咋舌又羡慕,要知道他们的掌门很少会送字给旁人,因为沈林杨天生便开天眼,能测祸福。众师兄弟里唯独大师兄得过沈林杨的指点。

    傅宣看着四面八方幽怨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不适应,清咳了几声,卡在喉咙里的刺扎得更深了些。

    他恭敬道:“道长请讲。”

    “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沈林杨襟怀坦白。

    他完话,便从傅宣身侧走过,语气谦和:“闵行,三日不又皮痒了?”

    道士醋道:“师尊,我们都没有得您的真言,你却白送给一个外人。”

    其余人亦是热络响应,争宠声不绝于耳,“就是就是,师尊偏心。”

    沈林杨心如明镜,甩动拂尘,‘啪啪’在道士们的腿骨上,“你们啊还未到火候,了也是白。”

    傅宣望着修道士远去的背影,只当是句万金油似的戏言,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眼下,东侧已经全部被他掘地三尺地扫了一遍,那裴陌最可能就是在西厢房。

    府里的仆人不多,傅宣不用刻意避人就顺利地摸索过来,他的目光被一间未关紧木门的屋子所吸引。

    傅宣轻手轻脚地靠进屋门,透过一线缝隙窥探到了屋子里面的景象。

    他的心脏深深抽,动了一下,里面蹲在地上,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是自己的裴哥哥。

    裴哥哥比阿水大不了几岁,住得起这么大的宅子,家底远胜阿水百倍,怎么瞧着如此衰老,就像是秋日里凋谢的残花,土色的脸上挂不住几两肉,看上去病怏怏的,没有精神气。

    “都是报应,这一切都是我造下的孽,可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满丫头。”

    裴陌咯了口淤血,血珠溅落在素白的冥纸上,朝四周徐缓地晕开。

    一阵风劲风刮过,吹熄了案几上摆着的长明灯。

    他看了看灯盏上快要用尽的灯油,唏嘘道:“我这还没闭眼呢,这些个人便开始应付了事,连灯油也懒得添了。”

    裴陌蹲得腿麻,因为裴满的事情饿了一整天,连站起来都显得极为费劲。

    ‘噗通’一声,裴陌虚软无力地跌倒在地,额头还磕到了案几的角上,出现短暂的失明。

    他拎着粗糙的嗓子喊了两声,可无人响应。

    想来也是,正厅里在给裴满办活丧,哪里还有人会注意到这儿。

    傅宣踌躇片刻,径直走到裴陌身边,装出第一次见面似的,泠然询问:“老爷,你需要帮忙吗?”

    听这声音应该不是府里的人,大概是来吃席的客人,虽然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转悠到西厢房的,但裴陌现在迫切需要这人的帮助。

    他摸瞎抓住了傅宣的手臂,“麻烦了。”

    傅宣将人搀扶着坐到黄花梨交椅上,一时间已是柔肠百转,好多话都迸涌到心口。

    如果不是自己早亡,裴陌和阿水也不至于闹掰,不定他们几个人还能同当年一样,嘻嘻闹闹地玩在一起,哪怕到了做祖父的年纪也要争奇斗艳,涂脂抹粉的比比谁更娇俏,想那场景一定快活极了。

    裴陌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也看见了帮助自己的男子,他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张脸,可心头那无端生出的亲切感又做不得假,无奈下只能将这一切归之于太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