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前世上
醉酒的感觉不好受,贺舒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
他陷在沙发里,感觉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他自己,还有年少的程从衍。
少年玉面青冠,模样稚嫩,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
“到了,这就是接你到上京来的人。”
那天,他被人带进韩奕的宅子,闻名大启的围棋国手,他的身边站了个个子不高,但身姿板正的少年。
是少年,其实都勉强,因为她虽然面容清冷,戴着恰到好处的玉冠,但模样还是过于稚嫩。
该是稚子才差不多。
他的目光从稚子身上一扫而过,看着韩奕。
“阿朗。”
韩奕是他长辈,虽然从前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但的确是他家族长辈。
“韩先生。”他不想跟他套什么近乎,回之以鞠躬。
“坐吧。”
周遭一圈人全部退下,只剩韩奕和那稚子俯身坐在了他对面。
他知道,这稚子怕是不简单。
禁不住目光多放在了她身上几息。
衣着矜贵,面容清俊,再看身姿和沏茶的举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早听闻韩奕四五年前收过一个关门弟子,是他唯一一个徒弟,也是武将世家乾安侯府的世子,传闻,是大启立朝以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呵,天才。
贺朗不信这些。
他将目光收回,正好那世子沏好茶,把精巧的茶盏送到他面前。
“多谢。”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
世子没什么话,但贺朗能感受到她的嫌弃。
他不管,直接问韩奕:“叫我来上京是要做什么?”
“新帝刚刚登基,年底的生辰宴,事关重大,坊间传闻,你的曲子做的不错,正好你也算是我表侄,我想给你个机会,给陛下献曲。”
“酬劳多少?”
“献曲若成功,金山银山,必不会少。”
“行吧。”他掐指一算,“现在是五月份,献曲要到年底,你这么早把我接过来,会不会太急了点?”
“不早了,新帝大寿,礼部已经开始筹备宴会,献曲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献,你还有诸多对手,想献曲,还得败他们才成。”
“对手?”贺朗没有放在心上,“我知道了,那我这段时日先在你府上吃吃喝喝,住一阵子?”
“嗯。”
韩奕垂眸品茶,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
“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就问阿衍吧,这阵子她也住在这里,你们年纪相仿,正好可以聊天作伴。”
“年纪相仿?”
贺朗看着韩老头子离去的背影,觉得是自己耳背了。
“年纪相仿?”
他又对着眼前的世子,喃喃重复这个问题。
世子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从搭着穗子的那一页开始看。
“那个,友,你多大?”他好奇。
友果然神色寡淡,但童音稚嫩:“十岁。”
“十岁?”
“有问题?”
“没,没什么问题。”
贺朗坐直了身子,口是心非。
他现在脑子里有一箩筐的问题。
“你跟韩老头是什么关系?”
友扫他一眼,眼神不善:“他是你表叔。”
“表了不知几表的……”他到一半,察觉到友脸色更加不善,便只能改口,“是,表叔,他是我表叔,我没不是。”
“他每年都有给你家里送钱,保你吃穿不愁,平安长大。”
贺朗混不在意:“是,但是那笔钱我一分没动,什么时候他要讨回去我立马还给他,反正我又不欠他的。”
友似是诧异,抬头看了眼他。
“怎么,想问我这些年一个人怎么过来的?”贺朗嗤笑,“你先告诉我你跟韩老头什么关系,我再告诉你啊。”
“先生是我老师。”
“教围棋的?”
“是。”
“那你的确就是那什么侯府世子喽?”
“乾安侯府。”
“久仰久仰。”他笑眯眯地作揖,“本人不才,贺家五房的独子,但是已经脱离家族多年,所以是没你那么显赫的家世了,还望友不要嫌弃。”
“嗯。”友目光直接,注视着他,久久不曾移动。
“哦。”贺朗一拍脑袋,好似恍然大悟,“对了,该告诉你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有酒吗?”
“……”
友收起书,继续盯着他,摆明了是不会惯着他的。
“行吧,还真是侯府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贺朗喃喃,旋即正色,“这么些年,就是靠着写琴曲卖给各种地方的人,挣点自己生活的钱啊。”
“撒谎。”她定定看着他,“你自生活在临川,那是个地方,你一开始写的琴曲,根本卖不出去。”
“这你都知道?”贺朗故意瞪大了眼睛,“那你还知道什么?”
“一开始在临川,你是给别人卖诗作文章为生;你十三岁离开临川,到开封,开封繁华,你的曲子才终于能卖出去一点,最高的卖过三百两,最低的十两也卖,你的生活,基本靠此维系。”
“你都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
“试试品性。”
“呵。”贺朗气笑了,“那你现在试出来了,我的品性如何?”
“品性不佳。”
贺朗彻底笑了。
“这也是韩老头叫你做的?”
“为陛下献曲,品性不端者,恐会于大殿上闹事,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试探我也是为了我好?”
“及时止损,总比最后在大殿上被擒住,入牢狱的好。”
贺朗彻底没话了。
“那照你这意思,我现在就可以走了?毕竟你已经觉得我品性不佳,是不会再叫我去献曲了。”
“再等等。”
“等什么?”
“虽然不佳,但已经是与赛中的佼佼者,还有机会。”
也就是,他已经是矮子堆里的高个了。
贺朗勾起唇角,讥讽地笑。
“程从衍。”
在他踏出茶舍的时候,盘腿坐在桌边的友突然又出声。
他回头。
只见她头也不抬,目光专注在书本上。
“老师叫我保住你,你在上京惹了祸,就报我的名字。”
好嚣张的语气。
贺朗没理,抬腿出门。
***
五月份到冬月,实在是太漫长了,他在上京无所事事,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流连在街头巷角,探索各种有意思的事情。
这天,他跟一群纨绔斗完蛐蛐回来,路过烛火幽昏的茶舍,韩奕正和程从衍对坐,下了一下午的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朗从来不是君子。
他旁观了半刻钟,觉得这友再继续下去得输,便一把把她拎起来,扔到一旁:“让我来。”
他盘腿而坐,摩拳擦掌。
程从衍贸然被扔出去,自然气恼,可是看他落下白子的位置,她又止住了所有想出口的话。
她开始在一旁安静地观看,韩奕和贺朗的棋局。
茶舍的烛火亮至深夜,丫鬟进来添了好几次光,也没见他们有任何动静。
三人就像是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坐在原地。
棋局分不出胜负,外头的更夫开始敲锣报时。
贺朗伸了个懒腰,“不玩了,都玩困了,明天再继续行不行?”
“明天就不用继续了。”韩奕面露欣慰,“你有这等棋术,为何不早上京城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贺朗觉得好笑,“把我的棋术也进献给皇帝?跟你一样,一辈子困在京城?”
程从衍蹙眉:“贺朗!”
“行了,都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他把棋盘一推,跟程从衍笑,“送给你了,友。”
程从衍看了看两人没下完的棋盘,去扶起韩奕。
“他其实有些地方不输你。”韩奕叹气,“就是太傲了,时候,贺家对他也不仁,才造就了他如今的性子。”
“学生知道。”
“不早了,去休息吧,这棋局,你拿回去好好研究,明日午前给我答案。”
“是。”
程从衍送走韩奕,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自己坐在棋盘前,对着未完的棋局看了一整晚。
茶舍的灯一夜未灭。
贺朗早上起来,又算出去混一天日子,路过茶舍,只见他的友还继续坐在棋盘前。
他算算时辰,好奇地过去,“你在这里坐了一宿?”
友没有理他。
他怀疑这人是魔怔了,伸手到她面前晃了两下。
程从衍抬头,平静地看着他。
哦,没魔怔。
他看看棋局,一整晚过去,有几个子已经被动过了,白子黑子皆是。
她一个人在下两边。
他想起所谓的天才传闻,撸起袖子坐到她对面:“我来跟你试试?”
“嗯。”
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最后他险胜一子。
他起身,大舒一口气:“虽然赢的有些艰难,但不好意思了天才,哥哥比你更天才一点。”
“十八岁赢我们世子十岁,也好意思吹牛。”
在旁边送茶的厮勤学看不过去,偷偷嘟哝。
被贺朗给听到了。
“那等你们世子十八岁了,再来跟我比一场?”他叉腰问。
勤学争辩:“我们世子十八,你不就二十六了?你总是比我们世子大八岁的,怎么都不公平。”
“可你家世子自出生锦绣,有老师教有博士指导,这难道于其他人就公平?”贺朗哂笑,“多少人十岁还没见过书本长什么样,在家放牛耕地呢,你要拿什么跟别人提公平?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公平。”
勤学哑了声,不知道拿什么去回嘴。
程从衍在桌边起身,落落大方地承认:“你的是,所以这回是我输了,我承认,我技不如你。”
“承认就好。”贺朗对这位友印象还是挺好的,凑到她身边,“中午醉仙居,去不去?哥哥请你。”
“不去,要去跟老师回话。”
“啧,那我等你回完话?”
“真的,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见你怎么出过门,你不是侯府世子吗,怎么天天住在韩宅?你自己家不要了?莫非也是被家里赶出来了?真的,这件事,哥哥还是有点经验的,要不要我给你点挣钱的门道?”
程从衍虽然个子还没到他肩膀,但冷冷地仰看他,还是能给他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贺朗无端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行吧,不去就不去,那哥哥可就自己去了?”
“我真的自己去了?听那里新到的厨子,会做岭南菜,你到时候可别我没带你去啊?”
“我真的去了?真的去了?”
贺朗一步三回头,诱惑了她许久,也不见她动容,只能真的自己走了。
但是他晚上回来,还是给她带了满满一只食盒。
“你今天走运,我下午斗蛐蛐赢了一个超级有钱的纨绔,你应该也认识,姓褚,名字起的挺像回事,叫汀回,结果天天混吃等喝,溜街败钱财,不知道他爹娘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挽救挽救。”
他自顾自着,给她开食盒,结果勤学从外头赶来,:“世子,马车套好了,咱们走吧。”
“嗯。”
程从衍这才看他一眼。
“抱歉,今晚我外祖父家有喜事,我得去一趟萧府。”
程从衍的外祖父,当朝阁老兼礼部尚书萧庸,位同副相的人物。
他很识趣地扔了食盒盖子,自己挑筷开吃:“那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大日子。”
“嗯。”
程从衍往外走了两步,闻着饭菜的香味,还是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明日醉仙居,我请你。”
贺朗握着酒壶,挑眉。
“不过不能喝酒。”
她补充了一句,转身离开。
贺朗看了看手中的酒壶,闷笑了一声。
***
程从衍到做到,第二日就请他上了醉仙居。
两人点了不少菜,不过没有酒,贺朗有点感慨。
满桌的饭菜,还没等他发言结束,就出了意外。
“就是你,贺朗!”褚汀回带着一大帮人闯进他们在的雅间,“你居然敢怂恿我买本就快死了的蛐蛐!你看爷我今天不教训教训——”
“程从衍?”
褚汀回愣在原地:“你跟他认识?你们是一伙的?”
程从衍瞥了贺朗一眼:“只要别死,其他好。”
褚汀回点头:“懂了。”
他指挥起身后一众手下:“给我!”
贺朗着急忙慌:“哎哎哎!褚大人!”
所有人停下动静回头,褚汀回尤其紧张。
全上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褚衙内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他官居大理寺卿的老爹。
贺朗抓住程从衍的手,趁机逃走。
“姓贺的,你还敢耍我!”
褚汀回咆哮,带着手下赶紧追。
程从衍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柴堆后面,甩了贺朗的手:“你的赢钱,就是赢这种钱?”
“什么啊。”贺朗笑着解释,“那兔崽子,昨天被我看到从人家姑娘的房顶上下来,一脸贼相,我这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
“嗯。”贺朗掏出自己瘪瘪的钱袋,扔在手心掂了掂。
“我可没拿他的钱给你买醉仙居的菜啊,这才是你哥我的私房钱。”
“全身上下,就剩这么点了?”
“什么叫就剩这么点了?里面还有金的好不好!”
“……”
“上回挣的三百两呢?”
“早花没了。”他理直气壮,“不是我,你们上京这儿虽然吃的好喝的好,但是物价实在太贵,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长期待下去的……”
“……”
真正普通的人,是不会一个月花完三百两的。
程从衍没话,默默从袖兜里掏出一枚金元宝,放进他钱袋。
贺朗觉得自己表情有些不受控制。
“大少爷,用不着你施舍。”
“褚汀回喜欢赌钱。”程从衍,“劫富济贫也算我一份,拿着挣的钱帮人吧。”
贺朗觉得稀奇:“你也会赌钱?”
“不会。”
“那你什么都不懂,就觉得我会赢?”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你就该知道,我调查过你。”
贺朗无话可,收下那枚金元宝。
“抱歉。”她。
“有什么好道歉的?”
“作为朋友,不该调查你。”
“那一开始咱们也不是朋友,你调查就调查了呗。”贺朗笑笑,“而且实话,是韩老头叫你调查的吧?”
程从衍没答话。
“我知道,你们这些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啊,尔虞我诈太复杂。”贺朗起身,朝她伸出手,“走吧,带你去感受一下乡野的自由气息。”
“终于想起来要写曲子了?”
“嘶——”
“为什么我想做什么你都知道?”
“因为是你自己暴露的。”
程从衍没有牵他的手,自己起身。
“我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天才了。”
贺朗收回手,跟在她身后。
明明是带她出城,最后却是她在带路。
……
达达的马蹄就像催命的魔咒。
贺舒怀眉头紧皱,从梦中醒来。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他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八点。
迟到了。
作者有话:
老贺:我一开始真的以为她是兄弟!
今日播报员贺朗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