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 53 章 他早就鬼迷心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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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启年睡得不太安稳。他甚至隐约能感觉到, 自己正在梦里。

    梦里都是当年往事,一些他以为他早已忘了的往事。

    三年前,也就是苏允白回国的第二年, A市迎来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冷冬。当时方家的事闹得正厉害,霍启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曲清音送出国了。

    霍董终于有点坐不住了。赶在一个周末, 他喊霍启年回家,问他到底有什么算。

    忘了他们是哪句话得不对了, 也或者根本就没有一句话对过。总之, 话不投机, 这对父子不出意外, 又吵了起来。

    霍启年摔门离去。

    天气很冷。一月份的末尾, 已经临近旧历新年了,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开始以新年为主题, 招徕了一批又一批客人。

    临近佳节,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 只霍启年一个人形单影只,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霍启年并不是个能容易被周围坏境影响的人。但可能是那天的天气太冷, 又或者是跟霍董不欢而散到底影响了他……

    总之, 他忽然很不想一个人。

    霍启年掉转车头,去了他姨妈谭老师那里。

    谭老师有客人。

    客人正侧对着霍启年坐着,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她的正脸, 只知道这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圆领白毛衣, 头发简单地束起, 刘海松松散散地附在她耳廓。整个人的姿态十分舒展,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当然,这也可能是跟她的坐姿有关。

    她就坐在谭老师会客厅的沙发上,坐得很规矩, 脊背挺得直直的,就仿佛是一个正在听老师训话的乖学生。

    霍启年看得一乐。

    他鲜少拿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开玩笑,但那一天,他的确这么做了:“谭老师,不至于这么凶吧?您看给您学生吓的。”

    正在闲聊的一对师生听见动静,转头看来。

    霍启年看见了一双很清也很独的眼睛。

    他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立在雪中的松柏。你知道雪冷、雪白,你也知道松柏青翠,松柏凌寒独立……

    这是一种很有韧性的通透感。

    这双眼睛看着他,轻轻眨了下,露出了点惊讶的神情。

    霍启年不好盯着素昧平生的人多看,适时地移开目光。

    谭老师笑着骂了他一句什么话,然后给他们彼此作介绍。

    叫允白啊……这个名字,还真挺适合她的。

    副教授……难怪呢,这气质是挺像搞学术的,有股清高范儿——当然了,不是贬义的意思。

    主人家有客,苏允白很有眼色,很快提出告辞。正好谭老师也跟她聊得差不多了,并没有多留她。

    等人走后,谭老师多跟霍启年了两句有关苏允白的话:“我以前的学生,本科是K大的,毕设论文还是我指导的。

    “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十六岁就上大学了,上的还是少年班,物理竞赛保送来的。本科毕业全奖出国,只用了四年时间就拿到博士学位了……”

    霍启年眉梢一挑。

    谭老师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得这么详细,是在暗示什么吗?

    该不能谭老师也被家里的老头子影响了吧?遇上个适龄的女的就想着给他拉郎配?

    霍启年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谭老师老实不客气地锤他:“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么好的苗子,可别让你给我霍霍了……”

    霍启年摸了摸鼻子,丝毫没感觉不好意思,“我这不是都给搞得PTSD了吗?”

    谭老师神情颇为恨铁不成钢:“有没有点格局了?这么没眼力见儿呢?没听出来吗?我这是给你推荐人才!

    “你不是跟A大合作项目吗?她刚回国,正是急着出成绩的时候,人又聪明……知道我意思吧?”

    霍启年开玩笑道:“谭老师,可不兴走后门啊!她如果真有本事,肯定能冒头,您就放心吧。”

    他当然是跟谭老师开玩笑的。谭老师难得推荐个人,霍启年心里自然是有点算的。

    当然,项目还在甄选阶段,他也不急着一定要干什么。

    谭老师是刚调任的A大,目前还住在A大内部的专家楼内,一日三餐都是专人负责的,味道属实不错。

    霍启年午饭难得吃撑了。正好A市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A大的景色乃是一绝,他难得有兴致,就自己出去赏景去了。

    A大校园内有一汪湖,沿湖种了一圈树。以湖心亭东西为界,北岸种的是梅,南岸种的是樱花。两种树花期不同,但花开时一般热闹,吸引了大量本地、外地的游客,有时候甚至能上A市当地的地方新闻。

    冬天的这个时节,恰逢北岸梅花盛开,红□□连成一片,与雪景相衬,美不胜收。

    霍启年漫步梅花丛中,忽然抽了抽鼻子。

    他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味。梅花有香,但它的香型比较淡,比较飘渺,不应该有这样的存在感。

    这更像是腊梅的香味。

    霍启年循着香味去找,隔着远远的距离,果然看见了一片正盛开的腊梅。

    今年A市气温冷得不同寻常,以至于这个时节,腊梅还未谢尽。这一片腊梅也在梅花丛中,只不过已经远离了湖岸,更加靠近校园内的主干道。

    林子里有可供行人穿行的鹅卵石道。霍启年走在这条道上,正悠闲地赏景,迎面就看见了苏允白。

    越过这片梅林和腊梅丛就是图书馆,苏允白显然是刚从图书馆过来,手上还抱着一堆书。

    霍启年看过去时,她正微微偏头,躲过道旁一枝横生而出的梅树枝桠。她鬓边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落下来,又被她随手一勾,拦在耳后。

    棕色的横生的枝桠,红色的梅花,黑的发,白中隐隐被冻得微微发青的指节,再加上苏允白漫不经心的神态……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十分有冲击力的画面。

    霍启年的脚步不由得微顿。

    他发现,苏允白的气质其实很适合冬天,那种清清淡淡的冷和独,完美契合此刻的场景。

    苏允白却并没有看见霍启年。倒不是他这么大个活人不够明显,而是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前方的路上,而是正不断地朝后看。

    腊梅花是黄色的,这种黄色的饱和度很高,看上去分外惹眼。再加上腊梅香味浓郁,很是吸引了一部分学生。

    远处的一棵腊梅花树下,有一对情侣正在表达他们对腊梅的喜爱——折花,还是大包大揽地折,仿佛这是自家后花园。

    苏允白脸上的心疼都快能流淌出来了。她抱着一堆书走在道上,眼神却在那对情侣身上,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越来越慢。

    但再是慢,她还是往前走的。所以,她迎面撞上了霍启年。

    苏允白神思不属,霍启年可没有。

    他是亲眼看着,甚至是等着她撞上来的。

    霍启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躲,不论是事前还是事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而这一次,以局外人的视角,他终于注意到了。

    ——他其实不是因为方家的,是不是?

    他早就鬼迷心窍了。

    她当初不那个骇人的誓言就好了。

    那太吓人了!

    人哪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尤其是事情还过去了那么久……

    那倘若现在,苏允白再问你一次呢?

    你敢理直气壮地,不是因为方家吗?

    你敢顶着那个誓言,自己心思纯粹,没有一丝一毫是受了方家的影响吗?

    睡梦中的霍启年,眉头狠狠抽动了下,似是十分不安。

    过了的,誓言没有丝毫意义……

    霍启年跳过了这个自问,近乎催眠式地不愿意让自己醒来,贪婪地“梦着”接下来的发展——

    撞到了人,苏允白第一时间收紧胳膊,手里的书倒是都抱稳了,人却踉跄了下才站稳。

    “不好意思……”她急忙回头,看清霍启年,一愣,“啊,是你啊……”

    霍启年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没摔着吧?”

    完,他抬头看向树下的那对情侣,声音高了几分:“同学,爱花就要惜花,没必要这么贪心吧?好歹给我们这样的路人留点?”

    没人破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有人了,那对情侣们也不好太过分,讪讪地走了。

    多大点事儿,值得她这么纠结一路的。

    这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找自己的不痛快吗?

    霍启年不太能理解。

    赶走了人,霍启年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苏允白正在看着他,眼神很专注,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顿了下,声音下意识放软了三分:“不好意思他们吗?”

    “不是。”苏允白道,“我在等他们折完手头上的那枝,如果他们还不停的话……”

    她笑了笑,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霍启年失笑。

    这人的性子怎么这样谨慎?还带考察期的?

    长得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

    但其实……这样的性格也不好吧?

    不仅是对她,也是对身边的人。

    人是会被惯坏的,骨子里都有得寸进尺的贪婪基因。

    她性格里有容人的一面,于是,不知不觉间,她就会被要求更加容人……

    可那不是没有限度的。

    那对折枝的情侣若是还想再折枝,她就不会再妥协了。

    她不是而已。

    他就是她的不妥协。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笼罩了霍启年,他像是在黑夜中一脚踩了空,猛地醒了过来。

    凌三点半。

    霍启年揉了揉眉心,深深吸气。那股失落感却仿佛从梦里追到了梦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他。

    霍启年起身下床,拿起床头的烟和火机,往阳台去了。

    凌三点半的莲山,似乎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声响了。四周有的,只剩下高高低低的虫鸣声。

    虫鸣越响,反倒衬得夜越静。这份安静那样深沉,仿佛没有边际,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此刻清醒的某人,他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阳光上的烟味越浓。

    霍启年过了烟瘾,在夜色里静静吹了半时风,终于冷静下来。

    他转身回屋,去了隔壁书房。

    他开始翻箱倒柜——他记得他有一堆黑皮本子的,怎么找不到了?

    好一通翻找后,霍启年一回头,终于在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被他叫做“黑皮本子”的东西,其实有着十分精致的外包装,看上去就像是一本本昂贵的书,连书脊上都有烫金的英文——这是这个本子的牌子。

    这是他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他记得他把这一箱子黑皮本子带回来时,苏允白当时还笑,这本子做得比真正的书还精致,不如就摆在书架上好了。

    原来她真的给摆到书架上了。

    霍启年深吸口气,静下心来,抽出其中一个本子,带到书桌上。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挽救一段关系,正如治一个病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病因。

    他要先分析分析,症结都在哪里,而后才好对症下药。

    书桌上的台灯被开。冷白的光落在白色的本子上,泛着清冷的光泽,清楚地将扉页的信息映入霍启年眼中。

    这里有很多待填的项目,包括但不限于这本本子的题头、作者名字等等。

    霍启年下意识翻过扉页。

    即将落笔之前,他又翻了回来,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题头的位置上。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苏允白曾经过的话,她“就是这么难懂”,得成立个“苏学”什么的。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讽刺他。

    但……为什么不呢?

    他现在不就在做这件事吗?

    霍启年凝神静气,落了笔——苏学。

    苏允白的苏,学问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