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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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的房子出租前,老陈头把家具该搬的搬该扔的扔,张训住进来后只添置了必要的几大件,屋里略显空荡。

    主卧摆着个一米五长的沙发,被当成客厅使用,陈林虎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他上高中之后就没回来过,屋里只是少了家具,就跟记忆里变得太多了,像被掏空了似的。

    “饿了茶几上有吃的,”张训指了指茶几,边往卧室走,“等会儿,我拿手机给陈大爷电话。”

    是有吃的,其实就是几袋面包和火腿肠,零零散散地还丢着几盒烟,茶几下的隔层堆着三包方便面,充分显示了独居男性的随性和不怎么健康的饮食习惯。

    陈林虎的脑子还不太清醒,站在空调屋里醒脑子。

    脑子不转的时候他就想吃东西,拿起根火腿肠准备填肚子,刚咬开口就瞧见那只齁胖的橘猫蹲在门口,树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刚才进门时只粗略扫了一眼,这会儿仔细看,这猫长得是一言难尽,尤其是谁都瞧不上的眼神,仿佛给把刀就能把全人类都给宰了。

    可能是因为在它的地盘上吃粮,陈林虎被防贼似的盯着,维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丝毫不往陈林虎跟前凑。

    陈林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别是猫,他走路上遇到狗,狗都绕着他走。

    除了蟑螂撵耗子之外他跟动物基本没有任何近距离接触,从就不招这种生灵待见似的,连林红玉以前买给他的土狗都不爱跟他单独相处,这么一比较,张训养的这猫还算是胆儿大的。

    陈林虎把火腿肠的塑料外皮当着肥猫的面仔仔细细地撕开,一口一口地慢慢嚼,眼瞅着肥猫盯着他的目光愈发苦大仇深,陈林虎面无表情地点个头。

    如果不能拥有漫画男主那样跟动物成一片的人设,那就拥有把动物气死的特质。

    在气人这一块儿陈林虎很有把握稳坐高位。

    张训拿着手机走进屋时,就看见自己养的猫不耐烦地把尾巴扫来扫去,对面站着深夜的客人,表情严肃地啃着一根火腿肠。

    “你俩是不是背着我在偷偷交流?”张训忍不住问,“你俩这状态不对劲。”

    陈林虎平淡道:“它想吃火腿肠。”

    “猫最好别多吃这个,”张训,“太咸了。”

    陈林虎“嗯”了一声:“所以我吃给它看,解个馋。”

    “……”张训被他这话少也噎人的态度惊到,“你是不是欺负人虎哥不会话,在这儿一个劲儿编排呢?看不出来啊少房东,人模人样的怎么一肚子坏水儿呢?”

    “我在帮它,”陈林虎否认,“真的。”

    张训看了一眼自己的猫,真想替猫叫屈,忍住了,指指沙发:“坐,你站着它更在意。”

    陈林虎在沙发上坐下,张训一直“嘟嘟”响但没接通的电话才自动挂断。

    “我给陈大爷了仨电话,”张训开始第四次拨号,边道,“都没接,这耳背是朝着耳聋的方向发展了。”

    一根火腿肠下肚,陈林虎的脑子跟着胃开始一块活动。

    自从他住进家,老陈头的手机音量就维持在最低,唯恐自己杀猪一样的电话铃声惊扰到他大孙贼,连最爱的斗地主都开始戴耳机。

    老陈头在这种细节上一贯有着跟外表不符的贴心,就是没想到把自己孙子给贴心到了门外。

    “估计是音量调太低了,”陈林虎两三口吃掉手里的火腿肠,站起身,“没事,你睡吧,我走了。”

    他一动,胖猫就跟炸了膛一样窜起来,连带着张训都跟着吓了一跳。

    “你走哪儿去?”张训看了眼手机,凌三点多,再过几个时天都亮了,“还有别的亲戚朋友在这附近?”

    陈林虎摇头:“找地方坐坐,我爷七八点就起了。”

    语气随意,态度倒是和张训第一次在大街上遇见他时一样坚定。

    “哪儿坐?最近的KFC在市中心,走过去得四五十分钟,来回一趟离天亮也没差多少,”张训对他这种态度来了兴致,一个一个地把陈林虎的去路堵住,“楼道里坐着等,你爷醒了你差不多也被蚊子吸干了。要不你去住旅馆?”

    陈林虎犹豫一下,他没带钱。

    “我倒是能借你钱,”张训也看出来了,“只要你愿意走三十多分钟的路,一身臭汗地在不知道积了几层泥的厕所洗澡,躺在三四天没换的床单上睡觉,睡不了几个时再走回来的话,你现在就能出发,披星戴月地去。”

    陈林虎被膈应的直皱眉,一对剑眉凝成墨疙瘩:“我去文化宫转几圈。”

    张训看出来了,在陈林虎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找人求助这个选项。

    从在大街上见到陈林虎的第一眼,张训对他的印象就没错。这人是个天生的犟种,又处在一个微妙的年龄段,理论上已经成年,但思想还要跨没跨地卡在少年和青年之间。

    吊在半空,哪边都踩不稳,偏偏还有少年心气儿,对别人伸出来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拉上,分不清别人是客气还是真不介意他拉。

    事实上十八岁的男生在张训眼里都像是怪物,思想跳跃,自尊心重,还有别人无法匹敌的莽劲儿。

    张训想到他缩在狭窄的楼道阶梯上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背影,固执的像个扎根在暗夜里的种子,没人看得见生根发芽,只在它长大后觉得种子好像是一夜间就成了大树。

    种子不会话,所以也没人想得起来要浇水施肥除虫除害。

    “哎,陈林虎,”张训问,“我要不喊你上楼,你是不是真算在楼道里坐一晚上?”

    陈林虎思索几秒:“可能吧,不知道。”

    张训看见他这德行,仿佛看到自己十七八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狗样子,心里徒生出一点儿无奈,叹口气:“住我这儿吧,凑合一晚上,反正天都快亮了。”

    “不用,”陈林虎下意识拒绝,顿了顿,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拒绝理由,就是觉得自己跟张训不熟,大半夜的跑别人家挺不道德,再看一眼张训疲惫的脸,明显是欠休息的虚脱样,“我没事儿。”

    谁大半夜的不睡觉去文化宫溜达一晚上还能没事儿?张训都懒得戳穿。

    陈林虎绕过横在地上的肥猫,寻思着不知道文化宫半夜开不开门,肩膀被张训用力按了一把。

    “坐,”张训重新把人按回沙发上,“我就奇了怪了少房东,谁还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难呢?”

    陈林虎头一次被“硬帮忙”,还没反应过来就歪在了沙发上,屁股地下还硌到什么东西。

    “捉贼的时候我没跟你客气,你这会儿也就别跟我客气了。”张训,“我这儿又不是黑店,给你腾个睡觉的地儿又不会大半夜割你个内脏……”

    他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陈林虎堵在了喉头。

    陈林虎向后一摸,硌住他的东西又硬又冷,他直接给拽了出来。

    一根在灯光下寒光森森的金属拐棍出现在两人面前。

    陈林虎凭借多年架生事的经验,判断这就是前几天揍蒋向东用的那根。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尴尬,张训看着那根拐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显得有些站不住脚。

    “你这屋里,”陈林虎掂了掂,一挑眉,“趁手的家伙事儿不少啊。”

    张训活到二十郎当岁,头一回主动助人为乐未遂,尴尬过后瞧见陈林虎那跟瞧不上全人类似的挑眉,反倒有点儿气乐了,也懒得装出热心肠的模样了。

    他慢悠悠地拉过椅子坐下,眯着眼缓缓道:“怎么着?不敢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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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林虎活到成年,就没不敢做的事儿。

    秉着“谁后退谁就是孙子”的观念,陈林虎不仅留在了能从沙发旮旯里拽出铁棍的房子,还粗略地洗漱一遍,在厕所把张训给他的一套衣服换了,自己那身在楼道里又蹭又滚,一屁股灰,团了团暂时放进脏衣篮。

    张训给他的这套衣服估计有段时间没穿,散发着一股樟脑丸味儿,跟陈林虎记忆里时候闻到的差不多,他皱着鼻子边闻边走到卧室。

    张训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前段时间洗好的空调被抖开,见陈林虎进来:“没用错毛巾吧?”

    “左边数第三条,”陈林虎点头,又纳闷道,“你怎么那么多毛巾,脸擦得过来吗?”

    “擦脸、擦手和擦头发的分开,你用的那条是备用的,”张训嘴上叼着烟,话慢吞吞的,“你不这样分?”

    不仅是挂了一排的毛巾,一想到洗漱台上码的跟列队似的洗漱用品和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砖,陈林虎就觉得自己活得似乎过于粗糙。

    “我一般就两条毛巾。”陈林虎闷闷道。

    “擦脸和擦手?”张训问。

    “擦脸,”陈林虎顿了顿,“和抹布。”

    张训乐了:“挂一起吗?够讲究啊,都是生活用品,不分阶级等级是吧。”

    陈林虎没搭理他话里的挤兑,扯了一把身上的衣服:“你都在厕所换衣服?”

    刚才张训把衣服递给他的时候,陈林虎本想直接换上,没想到张训直接把他轰到卫生间,让他换好再出门。

    联想到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陈林虎这会儿觉得张训可能是有点洁癖。

    张训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着了声“算是吧”,把被子撂在床上,另起话题:“这个枕头我换了枕套,你睡这个。”

    他镜片后边的眼睛半垂着,表情变化不大,但陈林虎敏锐地感到一些不对劲。

    陈林虎对自己的交流能力一向不怎么有自信,以为是哪句话又没对地方,看着张训还带着疲态的脸,隔了几秒低声道:“谢了。”

    “嗯,”张训从鼻子里拖出一个长音,“我们仙鹤就这么贴心。”

    这人报复心还有点强,老抓着“仙鹤”不放。陈林虎压下想往上翘的嘴角,咳了一声:“让我蹭住,也谢了。”

    他并非不知好歹,也明白在张训这儿最方便,但就是不习惯。

    一是不习惯跟半生不熟的人在空间里相处,另一方面是不习惯伸手去接别人的帮助。

    陈林虎的人生经验不够多,所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在加固他需要靠自己解决烦恼的理念,他能做的越多,就越接近他心中理想的完美成年人的形象。

    也不知道张训是不是看透了他这种心理,摸清了他脉门一样总能递出最让他舒服的台阶。

    陈林虎有种像是龙虾蜕壳时被看到的微妙感,张训掀开水草看到了,然后又装作不知情一般重新盖上,甚至还盖得更厚更隐蔽,怕陈林虎就这么不蜕壳了似的。

    这奇妙的比喻让陈林虎觉得好笑,生出些许暴露之后破罐破摔的坦荡,不用绷着神经,这声“谢了”反倒得更顺畅。

    张训看他道个谢还认真正经的脸,嘴上叼着的烟笑得直抖:“省点儿你的谢吧,我也不能看青少年大半夜在街头流浪啊。”

    这词儿陈林虎不太乐意听,他成年人一样的交流,张训却跟照顾孩儿似的回答。

    他抿了抿嘴没吭声。

    跟略显空荡的客厅比起来,卧室塞得满满当当。

    一米五的双人床尾摆着简易书架,乱七八糟的书籍从架子上一路蔓延到地板,连床上也扔了不少,只空出半边睡觉的空间。

    屋内没开顶灯,书桌上台灯亮着软黄色的光,笔记本电脑屏幕停在文档界面,桌上还摊着几张又写又划记录零碎文字的稿纸。

    陈林虎大致扫了一眼,电脑文档和稿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和按灭了不少烟屁的烟灰缸一起证实张训的确工作到凌还没结束。

    “我腾腾床,”张训背对着他弯腰收拾床上的书,“完事儿你就休息吧。觉浅吗?浅也忍着吧,我活儿没干完呢,你就把字声当白噪音催眠自个儿吧。”

    “你忙你的,”陈林虎过意不去,走到张训旁边,想接手捞书的工作,“我来。”

    张训正着“条件艰苦,同志要努力克服”,没听到身后陈林虎靠近的动静,只觉得身旁猛地多出一团火,肩膀挨着他。

    陈林虎身上原本的那件衣服丢进了脏衣篮,现在的这件是无袖衫,皮肤上的热度很快就浸透了张训的衣料。

    在凌三点的房间里蜇了张训一下。

    没等陈林虎弯腰捞书,就感觉到身侧的张训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陈林虎愣了愣,转头看张训。

    后者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脸上的笑堆得更重:“书放地上就行。”

    “哦。”陈林虎从靠着墙的那侧捞出三四本书垒起,犹豫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张训。

    张训的脸色在台灯散漫的光下显得很是疲倦,一笑就眯眼,但笑得让陈林虎觉得别扭,好像他镜片后的眼眯起,连带着也把情绪遮掩过去。

    陈林虎想了想,觉得刚才碰他那一下后,张训才这样的。

    再想到张训挂了一排的毛巾,陈林虎垒书的动作慢了不少,犹豫犹豫还是问道:“你洁癖啊?”

    “啊?”张训一顿,随即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啊。”

    陈林虎有些理解了:“难怪你架要轮家伙。”

    原来是怕沾手。

    “不早,”陈林虎觉得张训刚才后退的那一步跟踩了电门似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迅速且慌乱,于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捞起空调被和枕头,“我睡沙发也行,你别慌。”

    张训在“你别慌”这三个字过后,仿佛听到自己裹着铁皮的心脏被“咣咣”砸了一通。

    痛斥自己竟然欺骗正直孩子的同时,张训心想,之前老陈头他孙子乖,我还以为他老花眼更严重了呢。

    到底还是人老眼毒,一看一个准儿。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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