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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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宫门口来往的老头老太太们不少,三个年轻人电线杆似的杵在那儿特别显眼。

    陈林虎防御全开地挡在张诚前边儿,皱着眉,没再多一句话,但光表情就能吓着一票人。

    张诚哪见过这种不讲理的混混,一时间止步不前,几乎以为他弟这回找了个道上混的,脸上还带疤那种,但又量两眼,发现此人长得五官英俊年轻,好像还没他弟大,没想到年纪就混社会,还是个……张诚心里顿了顿,还跟他弟混到一起去了。

    气氛僵持,张训已经回过神,他本来就因为在雪地里跟陈林虎滚的那一圈心神不宁,猛地见到张诚,还让张诚把他的事儿抖搂出来,一时间分不清是惊慌多些还是恼怒多些,冲到他天灵盖上,搞的他眼花头晕。

    所有破事儿都挤一块儿去了,张训惶惶地想,时机真是差到家了。

    他深吸一口气,拍拍陈林虎肩膀:“行了,没事儿,真是我哥。”

    陈林虎扭头看他,将信将疑。

    “我跟他几句,”张训笑了笑,语气没什么异常,“你先回去吧。”

    陈林虎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直觉这俩兄弟实在没什么可的,再加上张诚的话,他不愿意走,眉头结地站着不动。

    “等会儿我就回,真的,”张训好劝歹劝,一看陈林虎这样就是又倔起来了,放缓语气,“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的,回去我找你行吗?”

    再好的劝到了陈林虎这儿就变得什么都不是,陈林虎苏醒的第六感好像一股脑都用到了张训身上,认准了这是发自己走,也不吭声,就站着不走,张训拉了几下都拉不动。

    张训拿陈林虎是一点辙都没,但陈林虎挡在他前头,他心里又挺热的,这点热乎劲儿转瞬即逝,张诚的出现把他拉回现实,热气还没蒸腾就变成了冰,坠得他胃疼。

    “你就气我吧你,”张训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骂了句陈林虎,把手里提的东西都塞他手里,一指门口的石狮子,“算了,不想走就等着我,旁边儿等等总行吧,再跟我犟我真削你了信不信?”

    陈林虎的目光在张训脸上停了几秒,确定这是张训的底线,才抿着嘴提好东西,警告地瞥了眼张诚,不情不愿地挪到一边跟石狮子作伴。

    挪过去了也不消停,两手抱臂盯着这边儿,虎视眈眈,随时都能上来咬人似的。

    张诚看看陈林虎,又看看张训,忽然有点儿佩服他弟哄人的技术。

    “哪儿找的这么大脾气的孩儿,”张诚,“是你……对象吗?”

    “不是,”张训又拿出根烟点上,听见张诚的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他也不是孩儿了,别那么。”

    完又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自己平时这么陈林虎可以,张诚他就有点儿不乐意,转而问道:“怎么找来的?”

    “你以前一个同事,给你寄你放办公室杂七杂八的东西的时候,你给了地址,”张诚也没藏着掖着,“我查过来的。”

    张训嘲讽地笑了笑:“你怎么不改行当狗仔?”

    这话的很不客气,张诚的表情有点儿僵硬,沉默几秒:“要不是你不接电话不回家,我也不会查你。妈病了,想见你。”

    “算了吧,”张训咧咧嘴,“见我还是关我还两呢。”

    “这次是真的,已经住院了,”张诚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想接这茬,“爸身体也不好,风湿,走不动路,让我来找你喊你回去。你在这地方,一不好找工作二也住不好的,回去吧,工作什么的爸跟我都能再安排。”

    “我跑这儿就是不想再回去了,”张训,“回去干嘛呢,再给二老气个好歹的。”

    兄弟俩话的声音不大,陈林虎站在下风口,隐约能听到几句。

    张诚的五官长得跟张训有六七分像,但陈林虎还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听到“回去吧”三个字的时候,差点儿没扑上去把张诚砍了再毁尸灭迹。

    陈林虎心里跟放在火上烤似的煎熬,猛然意识到张训并不是一直都会在宝象的,一切好像都跟雪地里没落下的吻似的忽然缥缈起来,他只能紧巴巴地看着张训,唯恐对方出一个“好”字。

    幸好张训也不怎么待见张诚。

    “你生爸的气,我知道。但妈毕竟从没怎么样过你,”张诚的声音压得很低,陈林虎只能从他的口型辨认出一些词儿,“以前她都……”

    “是啊,以前她都当我不存在,”张训吐出个烟圈,淡淡笑道,“咱爸骂我她听着,咱爸我她看着,的太狠,我躺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她看不下去了,所以把门给带上了。我最感激的就是她没给爸递皮带。”

    张诚不下去了,局促地跺了跺脚,下意识咬着嘴唇。

    这是他紧张无措时候常有的表情,张训这几年对他的观察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实话张诚跟他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但也不至于坏到底,最多就是互不招惹。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爸强让你来的吧?”张训了然,“咱哥儿俩的感情也没到这份儿上,真难为你了。”

    张诚松口气:“也不全是,我总觉得还是得跟你聊聊。”

    “聊什么?”张训弹弹烟灰,心里平静,有些话忽然就得出口了,“哥,时候我刚被接回家那会儿,我是真挺想跟你聊聊的。哪怕一天就聊五分钟我都高兴,可你不愿意,我跟在你后头,看着你把房间门关上,这场景重复了七八回。七八回啊哥,你一次都没回头看过我。”

    张诚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涩声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我懂,凭空多出来的野子嘛,”张训点点头,“我也从来不怪你,我觉得咱俩就是认识的不深,迟早有一天会跟其他兄弟一样的。”

    他顿了顿,轻笑一声:“所以我没想到那天咱爸把我拉到那个什么矫正机构的时候,会在门口看见你。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儿吗?”

    “我,”张诚脸色灰败,强撑着道,“我也跟爸谈过,但爸只要矫正就能好——”

    “张诚,”张训断他,看着他的眼问道,“我一直想问你,我挨的那些,你挨过吗?”

    半晌,张诚的头像顶不住了似的,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神色疲惫道:“很的时候。不过你也知道,他是为咱们好。你看你不也变得挺优秀的吗……现在也一样,只要你改了,你跟我回去,谈女朋友结婚——”

    张训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张诚是因为不喜欢自己,才在他被抽的皮开肉绽不管不问。

    没想到张诚把这些事儿当做理所当然。

    “你回去吧,自己回去。”张训,“我真是怕了你们了,张诚,我都不是烦,我看见就觉得恐怖,觉得冷。”

    张诚急了,拔高声音道:“真的训,我跟爸妈都好了,你回去只要踏踏实实的,多相亲多认识人,自然而然就知道好了。爸妈会原谅你的。”

    “用不着,”张训把烟按灭,“我以后都用不着谁原谅,爸老了,他不动我了。”

    “张训!”张诚皱眉大声道,“那时候你跟那男的闹得太难看了,爸才那么气的,你把你自己毁了知道吗?!跟我回去,以后慢慢儿改了……那毕竟是你家!”

    陈林虎听得火大,正要上前,就看见张训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一贯平静的表情碎得彻底,露出其下的难堪和绝望。

    紧接着他听见张训愤怒的声音:“那不是我家,我家在我奶死的时候就没了,十岁就没家了!”

    陈林虎的心中如同被刀棒乱锤一通,不出哪边儿更疼一些。

    那个看向他的眼神让陈林虎意识到,张训的隐痛长久存在,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揭露给了他这个不恰当的人。

    几乎有瞬间,陈林虎后悔执意要留下来,成了目睹张训秘密的旁观者。

    但他又在自私的角落里庆幸自己留下来,站在这里。

    这些繁杂的念头一闪而过,陈林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朝着张训走了过去,买的两兜零食也不要了,拉住张训的手腕就要往家属院走。

    张训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陈林虎握得更紧。

    “别理他,”陈林虎,“就是泡狗|屎。”

    张训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那我就是狗屎他弟。

    进而延伸出一个结论,他那个“家”就是化粪池。

    身后张诚回过神,下意识去拦,被陈林虎回身推了一把。

    “你……”张诚被陈林虎的力气吓了一跳。

    “怎么着?”陈林虎的眼神儿跟刀似的,“想挨顿再滚?”

    张诚活这么大一直讲究个斯文,骂人的话不出来,动手架的事儿更是想都不敢想,唯恐玷污思想,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林虎,像是看什么外星物种。

    见他这模样,陈林虎火立马就窜起来,本来就是个狗脾气,这会儿更是让踩着了雷点,马上就要炸,袖子都准备撸起来了,手腕却被张训反握住拽了一下。

    “别,”张训,他花了一点儿劲儿才压下嘴里的酸苦,扒扒刘海,对陈林虎安抚性地笑了笑,“东西都撂地上了,捡起来再走。”

    陈林虎看着他,眼里都是不理解和心疼。

    看得张训浑身都在抖:“快点儿吧,冻死了。”

    完松开陈林虎,自己走回去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好。

    陈林虎站在原地几秒,才推开张诚,跟着提起一兜零食,和张训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文化宫北门。张诚没再追上来。

    从文化宫回家属院的路程差不多十五六分钟,陈林虎死死盯着张训的背影,几次张口又闭上。

    他心里两方势力拉扯,一方叫嚣着要他上去拉着张训,要对方清楚,雪地里那个将落未落的吻,张诚的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如果是,那吻是不是可以落下来。

    另一方却软软糯糯地粘着他,酸酸涩涩地包着他的心脏。他从张训和张诚的对话里拼凑出一个支零破碎的前情提要,只是个轮廓就已经够让他难受的。

    他想起自己高中时的那件破事儿,想起卓文星,忽然明白了张训为什么背井离乡,辞去工作。

    这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个人,他几乎扫一眼过去,就能感受到周围的所有恶意和疏离。所以张训逃也似的抛下原本的生活,拖着满脑子的废墟来到陌生的地方,试图自我重建。

    但过去并没有给他重建的机会。

    陈林虎不敢去问张训任何事了,他实在是不想在张训被强行展露一切的这个节点上去逼迫他,去朝张训的自尊心上碾压。

    年轻人心里原本最强大最叫嚣的那方势力节节败退,逐渐被柔软忍耐的那方吞噬,两方融合到一处,拼凑出完整的爱意。

    复杂的难以消化理解的感情,却让他不需要任何人安抚就收敛了脾气,只是恨不得能再抱抱张训。

    张训木然地拎着塑料袋,不知道该想什么。他观察了张诚很多年,看对方的表情和态度,知道多半这回他妈是真病了。

    起来挺有意思,张训的记忆像是受损了似的,回忆起年少时的生活,母亲的脸总像是埋在大雾深处,要么就跟从照片上被挖空了似的。

    思想跟身体分离,张训几次走错路,都让陈林虎轻轻拽回原处。

    平时跟炮仗似的陈林虎这会儿格外安静,张训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听见多少。

    也没什么关系了,张训破罐破摔地想,我就这样吧。

    俩人一路无言地回到三号楼二单元,遇上老陈头的牌局开场。

    顶着卤蛋头的老头儿敞开门正跟刚进门的廖大爷拌嘴,一眼瞧见两个霜了的茄子走进楼道,稀罕道:“嘿呦,你俩这冻得冰凉梆硬的,脑子没让冻关机啊?”

    张训习惯性地笑道:“嗯,你大孙子让我带着了个雪仗,差点儿没把我给埋地里去。”

    陈林虎看了看张训,皱着眉没吭声。

    “好好的你招他干嘛。”老陈头直乐,想起另一茬,“对了,你站这儿等下。”

    也不给张训拒绝的机会,从屋里拎出个保温饭盒。

    “我做了米酒,放了枸杞红枣什么的,”老陈头得意地在张训手里的塑料袋里找个空挡,顺着塞进去,拍了拍,“养养你那烂胃,别年纪轻轻的就见天儿胃疼。专门儿给你留的,喝不完冻冰箱里,想喝再跟我。”

    张训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门丁宇乐家的俩老人也下楼来麻将,一帮人堵在门口,把老陈家门框塞得满满当当。

    “嚯,这老多人,”丁老太太跟张训完招呼,又看看陈林虎,“光你孙子这个头就显得你房子了,老陈!”

    老陈头没别的癖好,就喜欢听人他大孙子好,乐呵呵地把人让进屋,又让陈林虎帮着把张训的东西送上楼,这才关门回屋麻将。

    门关上之前,里边儿飘出老头老太太们的闲扯:“等将来再领个姑娘回来,你家就挤不下了——”

    陈林虎一脚踢在门上,帮他爷加快关门的速度,老陈头隔着门骂了他好几句。

    张训看他一眼笑了笑,没话,拎着东西上楼。

    出门时俩人一身轻松,此刻回到二楼,除了门里的橘猫还照样等着开饭外,两个人类都找不回一个合适的心情。

    “就房门口吧,”张训先把老陈头给的保温盒放入户柜上,“塑料兜在地上放好几回,挺脏的。”

    陈林虎“哦”了声,把自己提的塑料袋放在入门垫上,弯腰要换鞋。

    “别换了,”张训的声音又响起,“你今天回去吧。”

    陈林虎愣了几秒,才缓缓直起身。

    他有点儿茫然,也挺慌乱,不知道张训是什么意思:“我想待在这儿。”

    “改天,”张训话还是有条不紊,没事儿人似的,“今天挺累的,滚一身也够呛,我得洗个澡。”

    “我等着,”陈林虎固执道,“我们谈谈。”

    “我不想谈,已经够没面子了,我今天不想谈。”张训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和疲惫,捏捏鼻梁,耐着性子,“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别感冒了。”

    他把钥匙随手丢在入户柜上,对着陈林虎摆了摆示意他离开,转身要往屋里走。

    陈林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又下滑了一点儿,直接拉住张训的手。

    两人的体温接触在一起,陈林虎握得很用力,他看不懂张训的表情,也不理解张训的想法,只下意识认为松开就是让步,让步就留出了自己填补不上的空隙。

    “我真的有话想,”陈林虎头脑发热,早前那点儿理智都忘得一干二净,嘴巴自己动起来,“张训,我能不能跟你——”

    “我求你了陈林虎!”张训的声音大起来,尾音都跟着变了调,“什么都别,以后再聊行吗?”

    陈林虎呆住,这才感觉到张训的手在抖,这震动如同兜头一盆凉水般让陈林虎回过神,意识到张训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正逼着他把脆弱的地方正对自己。

    “……行,”陈林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手,就像守财奴松开金库钥匙似的不舍,眼还看着张训,低声道,“我就在楼下,你跺跺脚我就上来。”

    这话是两人刚认识那会儿的一句玩笑,此刻陈林虎却巴不得玩笑成真。

    张训没回复,只扯扯嘴角,在陈林虎走出去后轻轻关上二楼的防盗门。

    陈林虎在门外站了很久,才一步三回头的下了楼。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训站在那儿听着,直到一楼的关门声响起,才抬起僵硬的腿进屋,浑浑噩噩地洗了个澡换身衣服,胃疼得直抽抽,又开老陈头给的保温盒。

    冒着热气儿的红枣米酒散发着甜味儿,张训喝了两口,按住自己的眼眶。

    他止不住地想陈林虎刚才想什么,但又下意识不愿听到。

    他自己的人生轨道乱成一团麻,自觉糟糕透顶无法示人,偏偏让陈林虎瞧了个底儿掉。张训一边惧怕陈林虎将他视作异类,一边又怕在河边儿雪地上滚到一起时对方是真的要吻他。

    想到这儿,张训没来由地笑了笑——陈林虎生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脾气,如果真是要亲人,那他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试探和放慢节奏。

    这丁点儿的甜混在无边酸涩里,搅得张训不得安宁。

    他不是陈林虎,没有莽撞和狗脾气。

    张训知道,至少有一件事儿是清晰的。

    他俩再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那样轻松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