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暮色连天,崔府的伙房里仆从来来往往,是每逢傍晚最热闹的地方。
和此处一比,其他院落静谧少了许多人烟气,崔玥把笔搁置在桌上,怨声问:“今儿的晚食怎么还没送来,珍儿,你死哪儿去了,又偷懒了是不是?”
屋外聚在一块话的婢女们作鸟兽飞散,珍儿跌跌撞撞慌忙跑进来,道:“不是啊女郎,奴婢刚刚亲自去伙房问到底怎么回事,那边的,‘大郎君跟大娘子回来了,正忙着烧水供他们沐浴呢,柴火不够负责采买的章子还被罚了’,让咱们不用催,今儿的晚食都得稍后,要等郎主跟郎君回来再用。”
崔玥神情瞧着有些震惊诧异,她喃喃道:“回来了,崔樱也回来了?她怎么样,是不是……?”很惨?有没有少手少腿,还是受了重伤。
日食消退,地动结束后,崔玥才得知崔樱在赤侯山上出事的消息。
她想她肯定遭了报应,逃不掉这一劫难,她死定了,于是为了避免再次遇到余震,冯家来人询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离开行宫早些回京时,崔玥迫不及待就答应下来。
崔源那个傻子,还想着在那等消息,经过她一番恫吓,才让人收拾东西跟她一起走。
“阿姐,大兄那里还是得派人一声吧。”
“,怎么不,你把话编的好听些,免得他到时候找我们麻烦,生死关头他只顾着崔樱,哪管过我们,我们年纪还留在这能帮什么忙啊。”
就这么着,二人便搭上冯家的队伍先回来了。
正好家里人问起,行宫那边什么情况还不是由他们了算,为了避开阿翁跟大母的怪罪,崔玥为此还装病了好些天,而回了京畿的崔源便紧跟着复学去了。
珍儿与崔玥大眼瞪眼,吞吐道:“不……大娘子,她,她她好像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跟以前一样。”
崔玥吃惊的音量都变大了,“怎么会?”
即便崔玥不肯相信珍儿的话,但她还是见到了被揽在祖母怀里关怀的崔樱,这次她亲眼所见,由上到下将她仔仔细细观察个遍。
崔樱还跟以前一样,腿疾没好,但也看不出她哪里受过伤,崔玥只听她被困在山里数日,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她一顿抓心挠肺的想,直勾勾的看着,直到她不适的目光叫崔樱发现了。
崔樱看了她一眼,竟什么也没,轻描淡写地挪开了。
崔玥她从未收到崔樱这样无视她的眼神,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是路上一块不值一瞧的烂木头,肮脏、腐朽已久。
她不禁为之感到气恼,刚想要张口些什么,就被留意到她动静的冯氏拉了一把,声提醒道:“崔樱他们刚回来,你阿翁大母对他们关怀备至,就连你父亲都把心思放在他俩身上,你这时候凑上去作甚。”
“阿娘,她……”
冯氏:“她什么,你可别忘了,她出事后,你和你阿弟倒先跟着冯家人回来了,这事还没人跟你算呢。”
一提这个,崔玥不禁有几分心虚。
她没忘记跟崔源回家那天,大母看她的眼神,只一眼,就将她所有的想法都洞悉了。
她以为会引来一顿训斥,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平静得让她以为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崔樱回来,在母亲的提醒下,崔玥才重新忐忑起来。
余氏拉开崔樱的衣袖,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痕,连叹息都透着一股愁苦的担忧,“是不是要等你自己疼得受不住了,你才不那么懂事地喊一声‘痛’?”
余氏眼里出现明显湿润的水光,惹得崔樱微微一慌,她掏出帕子要为她擦泪,却被余氏挡住了。
“你阿兄信上你受了伤,却不曾提过伤成这样,真不知道你那些日子在赤侯山,凭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大母想都不敢想。”
“大母……是我让阿兄不要的,就是不想你跟阿翁为我担心。”
崔樱不想和祖母重逢,竟会惹她落泪,感受到余氏为她担忧的心,崔樱除了愧疚不忍就剩下一片酸涩之情。“我那时,想念最多的就是大母和阿翁,也真的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她回想她这十七年来,承欢在祖父母的膝下,还没还给他们养育之恩,便心生无尽的亏欠。
她还将每个人都想了一遍,爱她的憎她的,其中不乏出现顾行之贺兰霆等人的脸,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恨意,心头空荡荡的,只有在惦念起祖父母时身体才恢复一丝暖流。
那时她就想,要是能活下去,爱恨与她何干,与其奢想不属于她的东西,不如守好她仅存的一点温暖。
余氏搂着崔樱,祖孙二人一阵泪眼凝噎,气氛略显压抑低沉。
崔珣表情冷凝地默默收回目光,袖中双拳紧拧,他这辈子都难以释怀在山上发现崔樱的那一幕,他作为长子,却对妹妹没有尽到一点兄长的义务,他追逐理想,却沉溺醉生梦死。
那他妹妹呢?阿樱的理想是什么?谁关心过她?
崔晟:“你们能平安回来是万幸中的万幸,赤侯山地动京畿也有所觉。日食那天满城惶然,全城宵禁,兵士带着军甲出没,凡遇趁机浑水摸鱼、聚众做法妖言蛊惑乱纪者斩,直至天明,才渐渐恢复安稳。”
崔崛:“父亲怎么不提,还有庶民和奴隶勾结趁此机会翻墙进到旁人家里为非作歹的。就在前面几条街,连勋贵之家都不分,其中就有两户人家出了人命,要我,这些鸡鸣狗盗的贱民趁乱做出这种事,想必早就仇视世家已久,谁给他们的胆子以下犯上,都不要命了。”
崔珣在他们话的间隙中,蓦地各称呼了他们一声。
“阿翁,父亲。”
崔珣直视崔晟、崔崛,容色显得淡定之极,平淡道:“我已答应太子,愿入他门下为他效力。”
春为发生,夏为长嬴;春期已过,长嬴悄至。
庭院树木葱茏,绿意如新,粗仆被管事指挥着将一箱又一箱的贵重物品抬进崔樱的院子里。
崔樱穿着轻薄素雅的夏衣,手执扇子给崔珣扇风,“阿兄,这都是些什么?”
凭栏后,崔珣摊在长椅上,婢女捧着一盘新鲜的果子侍奉在旁。
他瞥了一眼,稍微起些精神告诉她,“阿樱,你去瞧瞧,春猎之前在路上我们牌赢得的东西,是不是都送来了。你去对一对礼单,对了,尤其是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太子做赌注的‘金屋’。”
崔樱愣住,她已经快忘了这回事了。“阿兄,你今日回来这么早,就是为了这个?”
崔珣已经步入官场了,他成了崔府里崔晟、崔崛以外第三个大忙人,平日崔樱都很少能在白天见到他,有时入夜了也不见回家,是歇在了同僚或是办公的居所里。
他在忙什么,崔珣自己不,崔樱也无从听。
从行宫回来已有一个多月,她都未曾与贺兰霆见过一面,倒是顾行之,偶尔会登门来看看她,或是邀请她出去走走。
但崔樱兴致不高,她最近常伴余氏身旁,只见过顾行之几面,就匆匆赶他走了。
天热,余氏身体不大舒服,她总是为此担心,请了大夫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大问题,只适应了炎热的天气,多吃些消暑清凉的东西就会好了。
至于贺兰霆,他没动静,崔樱反而松了口气。
他不来找她,崔樱也不觉得他是将自己忘了,因为为他办事的崔珣都很忙,可见身为太子,春猎回来的贺兰霆就更不会轻松到哪去。
崔珣:“可不是,我本也忘了还有这等好事的,没想到,太子他自己提起赌注,愿赌服输,既然有好处,为何不拿。阿樱,这些都归你了,你算怎么处置它们都行,放进库房或是当做你私人的金库也是好的。”
仆从听了吩咐,开箱子,落缤在旁点着礼单上的数,拿出来一样,念一个名儿。
崔樱眼前一闪,“金屋”被拿出来在日光下散发着一层金色的光,笼中生辉,耀眼无比。
次日,太子府邸收到了一封出自女子手中的花笺。
魏科送上去时,闻到残留在手上的味道,他倏地开口提到,“是兰香。”
贺兰霆眼皮一掀,盯着他,仿佛他道出了先机,就损失了一份惊喜。
魏科补救道:“崔贵女对殿下总是心思细腻,上回以牡丹回赠殿下,这回又特意熏了兰香送过来。”
贺兰霆并未急着看,他两指夹着花笺,的确闻到了上面的香味。
“就送了这个,没传什么话来?”
“没有,兴许是不好意思,都在字上。”
贺兰霆再次两指翻动花笺,正反面都扫了一眼,最后停留一行簪花楷的笔墨上:君投我以木桃,妾身当报之以琼瑶。
寥寥几字之后,就没了。
盯着花笺片刻,贺兰霆默了,他那张薄情的嘴脸在此时也显得有一丝愣怔。
他自然是知道崔樱为什么要对他报之以琼瑶,他让崔珣带了一箱又一箱的礼回去,她肯定也见到了。那,然后呢,为何不仔细明,怎么相报?
一张花笺从一行字,瞬间变成了一个鱼钩,光“妾身”两个字就令人浮想联翩钓动了贺兰霆,不光是他,还有旁观者的魏科,也跟着陷入迷惑中。
很快,贺兰霆清醒过来,他将花笺随意压在一本书下,整张脸透着点清冷孤傲的味道,“没头没尾,无需理会。”
整个下午,他都不曾再注意过崔樱让人送来的东西。
只是到了傍晚,意想不到的,新的一张笺又送到贺兰霆手上:感念君恩泽,愿与君为好。后日……
后面的话突地就中断了。
贺兰霆眼神晦暗莫辨,微微出神,后日什么?她在暗示什么?
临睡之际,已经躺在寝榻上的贺兰霆对着进来禀告的魏科横眉冷对,“又有何事。”
“殿下,贵女的花笺,又来了。”
“……”
倒也没想过崔樱会有这样磨人的本事,贺兰霆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拿来。孤要看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第三张花笺:后日在绣庄,神女与襄王。
“神女”借指崔樱,“襄王”借指他,绣庄乃是他告诉过她可以安心私会的地方。
这是在邀他后日到绣庄见面?那还少了一张笺,她未提时间。
前三次的送信举动,宛如一个信号,信号多了频繁了,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书信用不断绝,随时都能回应的误会。
贺兰霆掀被起身,他就静坐在寝榻上,面沉如水的等待第四张花笺。
然而这回,半夜过去,始终不见崔樱最新的来信,唯独等待中的难耐最令人辗转难眠。
贺兰霆虽不至于辗转难眠,却清楚的回味过来,不是崔樱没头没尾,而这一切不过是她为了勾他,钓他使的迷魂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