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南榕霍然起身,不顾车内众人被她惊声断,亦不待马车停稳便推门下车。
更改路线为何不予告知,若早知是在沐亭,她便是做了忘恩之人也绝不会前往,可现下便是埋怨也已无用,且看现下到了何地立刻折返,
“居士,木居士?您这是要作何?天黑之前我们便可抵达沐亭,这一路累居士辛苦,只望居士且再担待半日,居士?”
经此变故两辆马车均已停下,车中女冠乃至观主也都已下了车来,南榕被秦女冠挡住去路,感受着众人落在身上的目光,只如被蛛丝缠缚呼吸艰难,
她知道她们在关心什么,若从一开始便不答应便不会怀抱希望,可她亲口答应,且大意到一路来到近前,仅仅只需半日便可到达才发现不对,
若她此时反悔,岂不是戏耍于人,又要这些踌躇满志一路期待的女冠们,情何以堪,
可她亦是,有苦难言啊。
可南榕却怨不得任何人,此事到底是她的私心及大意所致,观主及女冠们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的从前,自更不知她与上都的渊源,
而此事未及时告知于她虽是不该,可在她们看来,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参加法会,她既已答应又未将顾虑提前告知,那么地点在何处,有无通知便已不再重要。
六月底的天还未到炎夏,远近之地都尽覆了生机绿意,官道上温风徐徐,两侧林叶哗哗作响,虽是正午,却并不叫人觉得燥热,
然南榕却觉熟悉的窒闷感,时隔许久再次忽然而至,她不是没怀疑这是不是那人在背后操控,可她同样不能确定他是否发现她还活着,
而若真是他,以他二人那般惨烈的诀别,若知她耍弄了他,他定然恨透了她,若知她身在何处,怕是早已将她捆了回去狠狠发落。
但他最是擅长杀人诛心,以他深不可测的心计手段,也不能保证这是不是他故意放纵,好在她措手不及时予她致命一击。
如是一想,南榕便愈觉寒意浸身,只想快快远离此地,一刻都不愿再多停留。
“观主,众位女冠--”
“木居士,”
观主抬手安抚了预感不详的女冠们,缓步来到她身前,手持流珠对她微施一礼,纵满观人的期待,与观中能否重现光辉都或可要落空,她的声音依然平和睿智,
“此行看错了地点确是贫道失误,更改路线未及时告知居士乃是贫道失职,居士在观中居住之时,常与贫道及观中女冠们一同修课诵读经文,居士的品性德行贫道深知之,”
“想来此地应是与居士有些渊源,贫道虽为观中而来,却也不愿因一己私心强人所难,故,居士莫要心觉负累,唯心而行便是。”
没有指责,没有以情相逼,如此从从容容坦坦荡荡,却反而叫南榕更觉心怀愧疚,她看着眼神平和虽身着朴素青衣,却自显仙风道骨淡然望着自己的观主,及平静下来各自手捻流珠垂下眼的众女冠,
反悔告辞之言,却如何开不了口。
“许是我终非是道门中人,心不够静,亦放不下这山清水秀,只是闷得久了想透透气,却惊动了诸位,实是惭愧。风已领过,景已看过,事不宜迟,若诸位无事,便请继续赶路吧。”
南榕终是无法心安理得的离开,她心中沉重,却因了众人蓦然惊喜的目光而轻松不少,且若果真踏入了猎人的网中,便此时她自私离开,怕也逃不出网去。
因着路上一番耽搁,马车在沐亭停下时已至夜幕初临,入城后也见了不少同样来此参会,身穿道袍只颜色略有不同的道长女冠。
同行面前自不可失了颜面,便观主为人淡泊,到了这法会之地,也不欲叫人因吝啬而看了去,遂南榕便领了这一路行来第一次一人拥有的厢房。
待与众人道安,反落了门栓后,南榕终于心中复杂的长长舒了口气,
天色已暗,房中也已被店家贴心的燃了烛灯,昏黄的烛光将暗黄的肌肤出了柔和的光晕,与平凡的面容不符的浓长眼睫缓缓睁开,澄净明亮的眼仰望着昏暗屋顶,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吧--
然她的自我安慰尽都在无意转眸间,瞥到窗前一抹背对而立的颀长身影时,瞬息土崩瓦解。
而随着那人似有所感缓缓半转过身淡淡看来,周身的血液亦都在瞬息凝冻,耳中嗡鸣,头晕目眩。
“过来。”
听不出喜怒温度的话令南榕恍然清醒,她闻声而动,却非是前行,而是迅速转身拉栓开门,
“我既出现在此,出去与否,还有分别吗。”
身后之人不曾一动,只此一句不急不缓的话便成功令南榕停下动作,她怔怔看着门外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的客栈,握在门上的冰凉手指,倏然缓缓松开。
是啊,她真是慌不择路了,他既是出现在此,必是已将此地掌控在握,只是一道房门而已,她出去与否,确实没有分别。
“南儿之聪慧一如往常,无怪连我都被蒙在鼓中任你戏耍,”
比耐性,温景州可以胜过世间所有,然此刻,他看着背影清瘦却依然挺直骄傲的女子,却不想与她比耐性了,
他缓步朝她走去,幽深的眸淡淡看着因他的到来而紧绷抗拒的背影,深蓝色的广袖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闪而过,半开的房门便发出一道轻响重新关上,
南榕僵硬的站在门前,感受着他衣袖在她脸侧划过时带着的凉风,及,未料至今仍叫她能记忆犹新的清冽香气。她因他只是单纯关门的动作随即离开而呼吸略缓,却又因他接下来淡淡响起的话而重新忘了呼吸。
“两年前的今日,南儿主动离我而去,应不曾想过,两年后的今日,会主动回来见我。”
“不过既是回来了,便也要如离开时一般,母子皆在。只要我们一家团聚,从前种种便都如过眼云烟随风散去,日后夫妻恩爱,子女承欢,南儿以为,可好?”
似是以为她一动不动是未听到,修长高大的身形自后方靠近她,直将她清瘦的身子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温景州俯下头停在她耳畔,深不见底的眸凝着她紧绷的下颌,惊惶睁大的眼,以及覆着暗黄的伪装下仍能显出煞白的脸色,幽暗的眸似有波动,却看不出喜怒,与她近若耳鬓私语,温润清雅的嗓音却道出锥心之语。
“瑾儿今年该已过周岁了,你我的孩儿定是这世间最聪慧之子,有南儿这般天外神女为母亲自教养,他定已会话,或还会走路了,现下南儿可能告诉我,瑾儿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可曾开口唤你,娘亲了?”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南榕终是气血翻涌,承受不住,鲜艳的血迹落在黄褐色的房门上格外的刺目突兀,背负着内疚的身子亦瞬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欲倒,
然南榕却挥开了他的搀扶,略失了神采的漆黑双眸,自二人重见后第一次抬起看向他,
她胸如破洞,气息急促,苍白的唇上还沾着殷红血迹,却竟弯起唇角,带着不愿掩饰似笑似讽的弧度,
她轻咳两声,将胸口淤血咽下,亦温柔回他:“从未出生,何来孩子,且,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随着她的温声细语,那刻入骨髓的染血一幕又忽地在眼前浮现。
这一刻,他真恨她竟真的狠心绝情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怒她的铁石心肠,予她万般宠爱都无动于衷,在情最浓时如斯心狠予他重重一击,
纵知她身边未有孩童,但温景州仍报以微薄希望,即便他知他的孩儿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此刻亲耳听她一口否决,他也顿觉心头大痛,弧度分明的喉结缓缓滚动,将涌上的心头鲜血强行压下,
“好一个亲眼所见,好一个从未出生,”
自这句莫测之语落下,昏黄的房内倏然一片死寂。
时隔两年,他的心思更加难以捉摸,南榕知道自己这次定然凶多吉少,从踏入这里,或者更早之时,她便已重新入了他的彀中,她的命运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他安排,
眼前之事,早在她下了决定时便已想到,隔着一条无辜性命,他们再无和解的可能,即便没有,结果也无甚大差。
遂忽然惊见他的余悸,被他所言激起的心痛,在这一刻忽地都释然了。
温景州似知她心中所想,出乎意料,他裹挟雷雨的气息竟诡异的骤然平静下来,
“如此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