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进宫
翌日从早饭起,果然又是大厨房按院送餐食,听闻侯爷一直没从松烟轩出来过,也不见任何人。
杨姨娘不愧是个清醒又现实的女人,明白谁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所以没来找沈婳音的麻烦,而是去侯爷的松烟轩哭过两次,可惜连门都没能进去。
仿佛只要不相见,时间就能够停住,一切就还可以维持在过去。
想必在婳珠回来之前,侯爷是不会露面了。
经了一夜暴雨,阳光格外灿烂,空气里混着芳香的泥土气息,奇花异草被雨水冲刷一新,衬得莲汀居愈加瓦青墙白,更添了几分江南味道。
沈婳音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着,蟹壳青的提花罗裙一次次晃过火红的长春花丛,一直晃到影子缩短,日上中天。
用过午饭,沈婳音放下碧绡帐,倚着隐囊憩,却又睡不着。
月麟就猜到音姑娘醒着,悄悄进来,摸进她的帐子。
“侯爷会不会不信啊?”
纠结了一晚上加一整个上午,月麟还是按不下担心。
“单凭相貌和信物,抵得过侯爷与二姑娘十几年的父女感情吗?二姑娘和侯爷的相貌也没有不像到那个地步,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哪儿有那么多像不像啊?亲父女也不是个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
“我觉得他已经信了。”
沈婳音手中绕着香囊的系带,一圈圈缠在食指上,又一圈圈解开,再一圈圈缠上。
“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信了,否则不会一直躲着夫人和我。如果他认为我的话完全是假的,就不会等婳珠回来对质,直接将我处置了便是。”
月麟挠挠额角,“侯爷戎马一生……有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吗?这可是在挑战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呢。”
“一张相似的脸,一对碎了的玉镯,分量或许压不过他整整十二年的认知,也压不过他对婳珠十二年的亲情。但如果,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才是镇北侯府的真千金,那么这件事就会在侯爷心中重新掂量,不是吗?”
……
“殿下是想,同样的道理放在侯府也是一样的。”
……
“婢女看似人微言轻,平日里在夫人或其他主子面前回话,如何措辞、如何应对,都发挥着细微的作用。”
……
“润物细无声……”沈婳音自语。
“啊?”月麟茫然。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会留意到细节,越是会从细节作出判断。根据青娉她们探到的,现在大家多数都选择了相信我,至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婳珠争辩。侯爷越是不与我正面交流,就越是证明他看进了大家的态度,他正在消化这些细节里藏着的巨大信息,正在消化这个巨大的真相,他在动摇。”
沈婳音拉起月麟的手,长睫掩住了眸中的五味杂陈。
“这一次,我是该好好谢谢大家。是大家信我,侯爷才更加信我,我是被大家一起保护了啊……”
月麟不大明白沈婳音的那些大道理,哼唧着趴在床边,“唉,明明大家都相信姑娘是真千金,却没一个能做主将这事认证下来,只能全凭侯爷独断。姑娘,这世道怎么赋予了男人这么大权力呢?要杀要剐,全得听侯爷一句话,连夫人都不能做主。”
这世间,一个家里可以有众多的女人,却都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的权力,这些女人最终都要依靠男人养活,顺着男人的意思过日子。
好烦啊。
沈婳音侧躺下蜷起来,与月麟脸对着脸,呼吸对着呼吸,叹息:“夫人那般的女子,身怀武艺,性格爽朗,却也在后宅里生生消磨得瞻前顾后、看人脸色。”
月麟撇撇嘴,“夫人是正室,处境还算好的呢。”
可不是吗?
譬如孟姨娘,平时几乎没有存在感,要不是偶尔坐在一起吃顿饭,沈婳音简直觉得她是透明的。
如果杨姨娘的生存之道是大争,争到连夫人都不敢轻易把她怎么样,那么孟姨娘就是不争,找一个角落低调地活着,生怕碍了谁的眼。
就像孟姨娘连夜赶来示好,一切可能对她有用的人她都想讨好,因为她既无地位又缺宠爱,除了侯府姨娘的名分,再无立身之基,不定哪天一个无心之失就会被主君、主母提脚卖了。
这就是内宅的四方天。
“可是……”
沈婳音笑笑,微微红肿的左颊丝毫不曾减弱她的美,反而在原本的清丽之上添了几许叛逆野性。
“你我女子,纵使无法破世间运行千百年的规则,至少可以不负自己的心,不折腰,不低头。”
眼看残阳晚照,二姑娘婳珠仍未抵达别业,连个快马回来报信儿的都没见着。
沈婳音早就换好了衣裳随时准备着,却听白夫人身边的阿锦亲自过来了,急匆匆地连气都喘不匀,请音姑娘赶快到前面去,不可耽搁。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那二姑娘大驾回园。
沈婳音一到前厅,就见到几个衣着统一的男人。胸背花圆领窄袖衫,乌纱描金曲脚帽……这服色样式她见过——御前内官!
圣人口谕,请镇北侯沈延、夫人白氏及养女沈婳音后日巳时入宫。
众人皆讶然,甚至连持续一日夜的尴尬都来不及在意。
“侯爷,婳珠呢,婳珠怎么还没回来?”
沈延亲自送内官出去,趁机多听了几句。内官素知镇北侯的分量,自然知无不言。沈延一回屋,杨姨娘忙上去问。
沈延脸色复杂,“平安公公,婳珠此刻很安全,叫咱们放心。”
这话得,杨姨娘更不放心了,她急急抓住沈延的袖角,“内官怎会知晓婳珠的下落?他们路上碰见了?”
沈延讳莫如深地看着女眷们,“平安公公,婳珠在宫里。”
众人皆惊。
“婳珠……为什么会在宫里啊?”
杨姨娘手脚都凉了。
“她一个没出嫁的女郎,怎么进得了大内?啊,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进去的,可是谁会带她进宫去呢?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也就懂得些胭脂水粉,能做什么啊?”
她问沈延,沈延问谁去?
“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婳珠是我镇北侯的女儿,在大内不可能受苦,别胡思乱想。”
沈延拍拍杨姨娘,让她稍安勿躁,自己斟了一盏凉茶一口饮尽。
后日巳时入宫,这是要他们明日一早就下山,后日上午等朝会一散就面圣。
沈婳音,沈婳珠,皇宫,镇北侯府……
沈延的食指一下一下叩击案几,品味着这几个词之间的联系。
问题的关键,的确就是杨姨娘的那个疑问,婳珠怎么会出现在皇宫大内?
他的视线落到了沈婳音身上。
凉帝召见镇北侯,这很平常,连同夫人一起见,也不算稀奇,可是怎会点名要求沈婳音也一并入宫?
圣人传的是医女沈婳音,还是镇北侯养女沈婳音?
沈延这一瞧,才注意到了沈婳音左颊的异样,原本白皙的皮肤烙着一块巴掌大的浅浅红印,微微肿起,显得本就纤细的姑娘特别可怜,像被谁欺负了。
那张脸莫名与梦中的瑛娘重合起来,从眼神到轮廓,无一不像。
灯烛下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婳音,简直就是瑛娘复生。
明明只见过她寥寥数面,连话都不曾上几句,心脏被攥住的感觉却因她而再度出现。沈延甚至有种冲动,想将姑娘护进怀里温柔安慰。
白夫人留意到沈延在看什么,积极解释:“昨晚杨姨娘生气,惩戒了音姐儿。”
“惩戒?”沈延挑眉,锐利的目光扫向杨姨娘。杨姨娘原本想瞪白夫人的一眼只得生生忍了下来。
“是音姐儿她……她欺人太甚……”
在沈延青黑的脸色下,杨姨娘的声音越越。
沈延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杨姨娘从没见过这样的侯爷。她的侯爷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时候活泼得像个老顽童。而此刻,他危险得像一把厚重又锋利的刀。
“侯爷,这不能怪妾呀!”
杨姨娘先心虚了。
“婳珠是侯爷和妾心尖儿上的,妾听不得有人污蔑她的血统,这要是传出去,婳珠以后还怎么嫁人哪?侯爷——”
出身低微的杨氏一向行事欠妥,偶尔犯些无关痛痒的事,很少闹到沈延眼前。他一直怜惜杨氏年轻时吃了许多苦,又真心陪伴自己多年,还将婳珠视如己出地养大,床笫之间也颇善解人意,于是对于那些偶尔的错他并不当回事。
所有的容忍宽纵,总归有个限度。
侯爵之家的姨娘,动手了家里的姐儿,美其名曰惩戒,下手之重甚至过了一日夜还留着痕迹,无非就是因为沈婳音了一番挑战她切身利益的惊天之语,而这惊天之语的真假甚至还没有最终定论,他身为一家之长还没有发过话,谁给她的权力和脸面让她肆意发泄?
简直……她什么才好呢?泼辣,低俗,混账?又或是,狗急跳墙?
他不在乎自己的后宅女眷没有显赫家世,但不代表他愿意自己的女人如市井泼妇一般全无体统。
沈延抬起手,阻止杨姨娘再吵闹下去。
“不必再,你的心思我都懂。”
果然,侯爷还是疼她的,杨姨娘心中一喜。
却听沈延道:“昨日下雨,湿气重,家里的床褥都潮了,你既这般喜欢拍,那就辛苦杨姨娘,今晚替我拍拍床褥,将里面的丝絮疏松疏松,这样睡起来才舒服,想必杨姨娘很乐意吧?”
杨姨娘脸色微变,勉强扯起嘴角:“当、当然,能为侯爷整理床褥,妾很欢喜呢。”
沈延笑了笑,那笑在灯烛下映得有些走形,“杨姨娘处处为婳珠考虑,自是极爱孩子们,棠姐儿和音姐儿的床褥、还有大郎、二郎的,杨姨娘也会雨露均沾,对吧?”
杨姨娘笑容一僵。
白夫人笑得灿烂:“还是杨姨娘能干,这么多活一晚上就能做完,我可比不得。”
指了阿锦,叫帮着将各院的床褥送过去,好好陪杨姨娘干活。
这么多床褥的丝絮等着疏松,怎么也得拍上大半宿吧?双手就算不脱层皮,也得肿上两日。
阿锦搀走了面色苍白的杨姨娘,前厅一下子清净了许多,连空气都变得清新。
沈婳音看向沈延的眸光里添了一丝温度。
“山上有多少马车?”沈延问。
仆从回:“原本五辆,二姑娘带走两辆回城,如今还剩三辆。”
倒是不富裕,总不能一辆都不给山上留。沈延、白琬和沈婳音是必走之人,就算沈延和侍从骑马,少带婢女轻装简行,两辆车也捉襟见肘。
沈延下令:“今晚收拾好两辆车,马都喂好,留杨氏和孟氏好生照看老太太和孩子们,大郎这几天不要出去胡闹,安心在家侍奉祖母、照看好弟弟妹妹。”
“至于圣人传召的原因,等进了宫就都清楚了,不可私下妄议。”
安排完,亲去如意斋向老太太禀报事宜。
临走前,一直乖巧立在下首的沈婳音破天荒地主动叫住了沈延。
“侯爷,两辆马车承载量有限,恐会十分拥挤。阿音和婢女都会骑马,此次上山下山便是骑马来去的,可以省出半车空间。”
她话不疾不徐,微垂着眼睫的模样特别乖顺,瞧着就是个清爽干净的孩子,不像会谎求荣之人。
那声音听在沈延耳中,竟隐隐像郑瑛榕的音色。
年头太远,瑛娘的嗓音在记忆里被岁月冲刷得朦胧,但这姑娘的声音天然有种熟悉感,仿佛清泉灌进心里,不出的通透舒服。
泡影般的温馨感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继而使沈延心里愈发乱麻一般。
“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似是拿不准该称呼什么,便冠以笼统的一个“你”,但他的语气一改这两日的沉冷,柔和了许多。
“隔日就要进宫,一路奔波太过劳累,保持良好的状态更要紧些。我和夫人不带行李,城中府里物品都齐全,马车挤得下。”
完,他似乎习惯性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
“老太太,多亏了你改良的方子,她的身子比从前大好了,辛苦。”
沈母还叮嘱沈延,要好好待这个孩子。这一句沈延没。
沈延本以为沈婳音会些奉承的漂亮话,比如“老太太贵体有起色就太好了”,或是“这都是晚辈应当做的”,但沈婳音没有。
她明眸弯起来,道:“身为医者,最大的满足莫过于治病对症、调养见效。”
神采奕奕,眉宇疏阔,清风朗月。
许多年前,洛京中也曾有这样一个美人,皎皎婷婷,温雅明霁。
沈延微怔。
沈婳音不是第一次进宫了。
她曾借楚欢的身体走过一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察觉自己并非昭王本人。
这一次,她是堂堂正正被圣人点名召见,脚踩在实地上,终于可以坦然应对。
巍峨殿宇,朱墙青瓦,长长的宫道,数不尽的高门……故地重临。
沈延一路都在暗暗观察这个养女,见她进退有度,神态自若,全无“登天”的紧张拘谨,不知是由于年少无知,还是足够沉稳自持。
这样一个孩子,会骗他吗?
可若她的都是真的,那婳珠……
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心乱如麻。
一行人照例被带到了北辰殿偏殿等候。
白夫人颇有些紧张,她出身不高,只在大婚后入宫当面拜见过皇后娘娘,倒也参加过宫宴,到底不是近距离面见帝王。这次连进宫的原因都不清楚,也不知会面临什么情况,心中始终惴惴,连口水都不敢喝。
头戴沉甸甸的珠翠冠,身着华丽品服大衫,行动颇为不便,万一汤汤水水洒在身上或者殿里……索性还是不吃不喝吧。
沈婳音倒是心态很好,很心大地吃着内侍摆上来的水果。
大内官来请的时候,见姑娘正不见外地吃吃喝喝,很是慈爱地笑了笑,发自内心地夸奖阿音姑娘可爱又沉稳。
沈延留意到了大内官使用的亲昵称呼——阿音姑娘。
能将名字留在御前的人,都不简单。
白夫人怀着对未知的恐惧,紧张得险些被裙子绊倒,沈延及时托了她一把,颇无语,只得紧紧牵住妻子的手,无言气。
北辰殿沈婳音先前来过一次,几个月过去,陈设不大一样了,赏玩的摆件换过,还添置了盛着碎冰的摇扇箱。
凉帝长身玉立,俊朗犹存,正在端详一盆栽培精良的花,沈婳音没见过,叫不上名字。
虽不确定皇帝为何点名要见她,但沈婳音心中是不怕的。或许侯爷会认为今日乃是为着沈家女儿的身世之谜,沈婳音却清楚,婳珠是假的,所以绝不可能自掘坟墓。
那么,是为了峦平刺杀案的所谓“女刺客”吗?
她事后仔细想过,沈家人八成会相信婳珠和洺溪的目击,因为他们之间有亲情,但皇帝凭什么相信呢?她没有武功,当事人昭王也不会承认,婳珠的话不足以拿她怎样,没什么好怕的。
沈婳音从容地随侯爷与夫人行了大礼,龙涎香的味道均匀地散在大殿里,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至高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凉帝的凝视,但不敢贸然抬眼回视。
镇北侯何等眼色,微笑介绍:“养女沈婳音。”
凉帝点头,“医术高明,年少有为。”
这八个字出口便是掷地有声,给阿音大夫的职业生涯镶了一道御赐的金边。
用不了一日,整个京城杏林都会为之震动。当下,沈延和白琬先被如此高的评价砸了一脑袋。
“陛下谬赞了。”
沈婳音心中欢喜,面上却能绷住,恬淡行礼,分寸拿捏得完美。
内官来报,昭王到了。
果然也召见了昭王,沈婳音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
但……龙涎香!
昭王的玉人花毒基本已解,血液里的余毒却并不能一次性根除,还需等它们在体内汇聚到一处大穴后,再次行针拔毒,方可永绝后患。
龙涎香如同四面楚歌,只盼着今日的召见不要持续太久,否则,谁都不准那残存的一点点玉人花会否兴风作浪。
楚欢瞧见沈婳音左颊的淡痕,不由得蹙眉,随即收敛,在殿中站定,朗朗青年,气宇堂堂:“不知陛下召儿前来所为何事?”
凉帝淡然一笑。
内官这才引着沈婳珠从另一侧上殿。
这是凉帝瞧着镇北侯的面子,体恤沈二姑娘体弱,特许她最后才到。
镇北侯恭敬谢恩。
镇北侯年轻时再怎么同凉帝出生入死过,到底隔着君臣鸿沟,私下里对弈酌都使得,但是在这大殿之上,在诸多人的面前,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分寸。
婳珠上殿,神情也算平静,没有半分勉强,像是主动入宫的,更印证了沈婳音的猜测。
凉帝一掀衣摆,在矮脚长案后坐下,即便背景是一整面色调清雅的雕花翡翠大屏,也盖不住君王的威风八面。
“沈婳珠,今日昭王、镇北侯、侯夫人、阿音全都在此,你将昨日对朕讲的,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