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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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看戏吧。”

    卫道。

    尹葛覃于是对众人安排下去。

    伍疏慵对卫道的态度越发熟稔起来,眯着眼睛,偷偷瞌睡,不过一声没吭。

    要是哈欠出声,那就叫御前不敬了。

    卫道背对着他们,没看见就懒得管,倒不是他完全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没有身体的状态就是比平时更难过,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更难过了。

    虽然可以杀刺客,可是没有刺客的时候,又不能瞬移,时间还是那么一点一滴过。

    要是突然发生跳跃,别人可能无法发现,伍疏慵不一定完全不知情,不万一记忆恢复,就是阴差阳错发生不对,万一想跑出去,一时找不出来,卫道岂不前功尽弃?

    更何况,不管伍疏慵,卫道自己是不喜欢跳跃时间的,跳过的时间不属于他,可本来应该是他的。

    卫道的东西是卫道的,卫道的人是卫道的,卫道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卫道的,那么,卫道的时间,当然不可能例外。

    没道理卫道要放弃本来就属于自己的时间,即使他忙着做事也不行。

    戏台子搭好了,戏子扮上了,就等人一到开场。

    卫道坐在最佳观赏位置的椅子里,软绵绵的,好像一团阴影里将要化掉的雪,又像暗处沉默旁观的优昙花。

    伍疏慵站在他身后,光线微妙窜进来,半遮半掩藏在伍疏慵衣角发梢之后,偷偷望向卫道。

    谁会不喜欢美人呢?

    可是,卫道可算不上美人,他看起来甚至有点普普通通,只是在一堆锦衣玉食里裹着,行为举止都有举世无双的香气,气势又如此与众不同,倒有另外一种味道,好像再怎样喜欢美人,此时也只能看着他,移不开眼,却并不是因为容貌如何俊秀稀有惹人爱怜。

    他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有那种时候。

    连看着想象,也会让最富有童心的幻想家感受到自己的思维匮乏如同即将干涸的泉眼,完全不能想象出他可能与此相反的样子。好像再多想一次都是心底隐秘且令人惶恐的亵渎。

    不敬者斩。

    去掉前情提要,卫道来这里之后杀的人都能凑齐一屋子。

    别真假,真的假的都是一样令人生畏。

    伍疏慵站得无聊,偷偷看看卫道,又去看看那戏台子上的念唱作,听着听着就困。

    也不知道怎么的,卫道不睡,他睡得很好,卫道睡着,他反而觉得不正常,卫道要是不睡,虽然看起来稍微有些病态,但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卫道睡了,早上一睁眼,比昨晚还困,伍疏慵跟着卫道一起困,可能瞌睡这种事传染性非常强,一般人不能抵抗。

    尹葛覃没有受到影响,可能是完全休息离得远一点,又可能是没站得那么近?

    本来还以为戏台子上会来一群刺客,结果听了半天,没有。

    伍疏慵都觉得没意思。

    卫道更不用,坐在椅子上,虽然看着那边,眼睛却昏昏沉沉。

    尹葛覃很清醒,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并不扰卫道的休息,哪怕是这么不正式的场合,这么随便的时候。

    从这个角度,尹葛覃和伍疏慵差不离,半点不提醒卫道注意仪表风度,只记得关心卫道身体怎么样,心里怎么样,多余的都没有。

    卫道半阖着眼睛,也没有睡着,就是困,也不哈欠,也不点头,还有心思往前望一望。

    身后一个侍者忽然冲了过来,没到卫道面前,尹葛覃反应熟练,拦住之后,当时就让其他人拖下去关进地牢,多一个字都没,果然从那个侍者身上搜出一把带毒匕首和见血封喉一瓶毒药,似乎一计不成,还准备去御膳房处理卫道的饮食。

    处理了也没有用,卫道不中毒。

    卫道大多数时候,依然不进食不休眠,但是他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而且,有时候,看着一桌子的食物没什么想法,挥挥手,让伍疏慵和尹葛覃坐在桌边,一起吃饭,吃完就走,毫不留恋,至今没死,尹葛覃大概是有所察觉,不过没什么。

    既然他不,卫道就当不知道,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多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咿呀咿呀呦的戏词唱了大半天,卫道终于挥挥手,让他们收摊。

    尹葛覃问:“陛下现在去哪儿?”

    卫道看着戏台子渐渐散了,想了想:“地牢看看。”

    尹葛覃又问:“要不,还是让他们抬着陛下去?那地方不干净,路也不亮堂,陛下去了……”

    他看着卫道的神色等待回答。

    卫道虽然不是很想走路,但是一想别人抬,还是算了。

    他挥了挥手,尹葛覃就知道意思了,低着头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地牢是个黑漆漆的地方,就像尹葛覃的那样,不干不净,周围似乎还长出了青苔和蘑菇,仔细看又似乎只是颜色各异的霉菌,花里胡哨,鞋底有种湿冷又黏腻的感觉,仿佛一地的血正在凝固而太多了,凝固很久都还是这种状态。

    周围的墙上有烛光,并不算亮,但还看得清路,越往下走越低矮烦闷,潮湿阴冷的感觉如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毒牙就在身体致命处缓缓移动,好像一伸手就会碰到顶,两边也并不宽,长得太胖根本过不去,几乎是三人并行就一定会卡住的距离。

    卫道的眉头蹙起就没松开。

    尹葛覃有心想劝一句,又想并非分内之事,多嘴的舌头还是算了。

    于是,他没有话。

    伍疏慵还是那样,不清是胆还是胆大,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低头,一步一步紧跟着卫道往前走,似乎就差贴在卫道身上去变成衣服上的花纹,仔细一看,他又和卫道保持着一定距离,既不会在卫道后退时拦住去路,也不会一不心就撞上卫道。

    他保持着这种微妙奇怪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规规矩矩。

    这条路就非常安静,众人都不话,脚步声也细碎,仿佛碎了的冰渣子,渐渐就融化在了温暖且正在上升温度的路面下。

    呼吸都清楚。

    如果有闲心,还可以数出跟着来的一共多少人。

    卫道停住脚步,到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停下来,低着头,站在卫道身后,晃晃荡荡,又无声无息似的,慢慢延伸进黑暗之中,像一条细长的尾巴。

    卫道量这里,之前对地牢的印象也就是在地下,关刺客的地方。

    今天才来,这么一看,其实关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是次要的。

    周围很黑,也很安静,一堆人都被关在一个地方。

    卫道下来的时候,过了一道门,走到通道门口又是一次,到了这里,这是第三次。

    不过,这第三道门,卫道就不必进去了,不过,他看这些还活着苟延残喘的刺客,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你才应该在这里。

    你才是应该留在这里的那个人。

    卫道将活着的人看了一遍,衣衫褴褛,弓腰驼背,手脚细瘦,呼吸急促,病病殃殃,要死不活,伤病交加,饥寒交迫,眼神中爆发出一模一样的恨意。

    他的目光落在死人身上,死得早的,一堆尸骨,白骨又脆又弱,看着都似乎能幻听到碎裂时咔嚓的声音,仔细看,地面上铺着一层相似的粉末,黄色白色黑色,质感如出一辙。

    死得晚,一堆尸体,也堆在里面,熏臭,腐烂的腐烂,发脓的发脓,一块一块肉掉在地上,地上漫延开一滩毒素极强的尸水,黑黝黝的,隐约发绿。

    还没死的,躺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进来得更晚的,还没到那种地步的,坐在边上,靠着墙面,并不准备理会外面的人。

    卫道看了一会,挥了挥手,回去了。

    伍疏慵也跟着看了,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在心里。

    主要是大家都面无表情的,好像缺少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有胆的,也十分镇定下来了。

    卫道又是头一个靠近过去,走就走,去就去,面色平静,毫无变化,只要看看,心里就有种安全感,别只是闷得慌,突然吹点风丝丝,就是真有鬼,也不怕的。

    更何况,有鬼在那种地方,要找也是报仇,只能找卫道,也用不着别人死。

    更安心了。

    卫道坐在勤政殿处理事务,伍疏慵站在边上,尹葛覃站在门外。

    外面吹着风,渐渐下起绒绒的雪,雪花又白又嫩,卫道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那些呼啸的风声都无所谓了,想到了一锅热腾腾的火炉和水,看了看伍疏慵,还有点想这个时候让他点个美食店外卖。

    但是,卫道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念头,主要是不太可能。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的神色都有些沉下去,仿佛见了灾情上奏的文书。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卫道就是天天君王不早朝都没关系,反正大臣们都干活。

    他只需要负责被刺杀就行,像个合格的刺客接待员。

    卫道就是心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