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伍疏慵一愣,低头回答道:“是。”
陛下猜得没错。
丽妃和惠妃两个局外人都能猜出伍疏慵毒发的时间,更何况刺客组织那边黑衣人是亲手给他毒药,看着他吃下去,又怎么可能算不出来他毒发?
黑衣人知道,刺客组织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虽然是慢性毒药,让他吃了,他们又有解药,不想着拿捏又怎么可能呢?
要真是那么轻易就放过伍疏慵这个近距离接触国王的棋子,还真是不大可能。
毕竟,现在也不算撕破脸。伍疏慵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不会刺杀卫道。
但他吃了毒药,有解药和没解药是两码事。
那就必须和刺客组织虚与委蛇了。
卫道也是知道且默许他的行动的。
更多的,卫道没有问也没表示出关心的意思。
伍疏慵毒发的时候,一时想不出别的,毒发之后,忙着事情,又不愿意去想。
一来二去,时间就过了。
到了今日。
伍疏慵毒发之前,刺客组织就派了黑衣人来跟他见面,的无外乎那几件事。
“那国王是多么残暴不仁,你不是亲眼见了么?怎么如今也执迷不悟起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黑衣人穿着夜行衣,鬼魅般出现在僻静处。
他看着伍疏慵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质问起来。
二人是在御花园角落里,花草丛生,树木遮盖,林荫庇佑,无人之地见面。
伍疏慵虽然不善言辞,在卫道身边这些时日,也学会了那些太极之术。
隔岸观火,权衡利弊,两厢对照,引风吹火……
必备技能,用不上也要学的,再身边一个尹葛覃,上好的例子就在这里,不学白不学,学不会都离谱,言传身教可比那些只会不会做,或只会闷头做不会话的,容易教学生学会多了。
虽然尹葛覃不见得承认自己是伍疏慵老师,但是伍疏慵确实是拿他当老师看。
不然也学不会。
伍疏慵往外看了看,面不改色,沉稳镇定,低声道:“国王杀了不少人,我每每看见那些被拖下去的人也心如刀绞,可有什么用处?
我虽然离得近些,他却不信任,饮食茶水要我先试,行动坐卧不用我靠近,穿衣沐浴我也插不上手。只想找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黑衣人恼道:“胡八道!”
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黑衣人压下音量,对伍疏慵冷笑道:“你不用拿这一套话术搪塞我,你都了多少次了,自己没数过吧?我听烦了!耳朵都起茧子了,换个新鲜的借口吧。”
话不在老,好用就行。
伍疏慵见他不受糊弄,改口道:“这些都是事实,你不想听,我不这些就是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国王确实是个暴君,一时兴起根本不认人。”
伍疏慵话间就将自己的衣领拉开给对方看,月光里依稀可见,数条交错清晰尚未愈合的伤口还在蜿蜒攀爬,狰狞的痕迹带着血液,伏在原本平整的肩背,色调都斑驳参差起来。
这还只是衣领上下皮肤的模样,可想而知,更多的衣物覆盖无人得见处,又将是怎样糟糕的皮开肉绽血痕密集的光景。
黑衣人顿时不出话来了。
他被这样多的伤痕镇了一阵,喉咙里堵住似的,哽了一下,不清楚究竟是难受还是别的什么,他应该幸灾乐祸,可是,又有些兔死狐悲,谁知道日后的光景?
不准,哪一日他还比不过伍疏慵此时,至少,他好端端站在这里,能会笑。
他俩谁也不比谁运气好。
黑衣人的态度微妙软化下来。
伍疏慵趁热铁,作出习以为常的模样,将衣服盖回去,面色略有些苍白,对黑衣人笑了笑,垂着眼,眼睫颤了颤,低声道:“我这样,就是想对他下手也麻烦,这一身的血腥味,稍微近些,他是清楚的,若是一次不成,便没有下次了。”
中心思想毫无变化。
伍疏慵匆匆忙忙:“那国王也知道我中了毒,没有解药,也不肯让炼药室帮忙想办法,只是看着,还命我不许出去,也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对我不好,我恨毒了他,怎么可能想留他的命?
我再拖下去,也活不了多久,这样活着,即使长久也无甚趣味,不如早些了解。”
他泪道:“想拿我的命就动手吧。”
伍疏慵委屈起来是很好看的,他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些微诡异的妖魅,似乎天生成的悲哀沮丧,混合着示弱时仿佛一触即死的脆弱破碎感,他又很会把握旁人看来的角度和自己的态度,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恰如其分而已。
既不会让人感到被触怒冒犯,又不会让人以为他无能无用,仿佛他真是为了大义着想,甘愿以死明志,没那么多大无畏,却有视死如归的气势,这种气势让他比平时更漂亮,比常人更值得怜惜,又不会让人看着他好像看见一个女儿身。
他身上会同时出现强势和弱势,这两种极矛盾冲突的气势混合在一起,他维持着微妙且精致的平衡,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强势让他令人钦佩,弱势让他令人手下留情。
目的就达到了。
黑衣人已经举起刀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
他对伍疏慵:“我今日不杀你,明日你未必还有今日的好运气遇上来的是我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心慈手软不会有好下场,我是,你也是。
大家都为了谋一条出路,我不为难你,你既然有道理可,我且饶过你这一次。
我也不对你动手,想来那国王既然这样对你,多一道伤也会被发现,我的刀上淬了毒,不取你的命,就不伤你的皮,你回去吧。再有下次,定斩不饶。别总拿着一个借口混日子,混着混着就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
伍疏慵应道:“多谢……”
话未完,对方已经远去了。
伍疏慵干脆就不准备完后面的话,转身也趁着夜色离开了。
起来,对方原本是要来送解药的。
想来那些刺杀国王的刺客,虽然潜伏在宫中,平日里国王不在乎,使者们也不清理杂碎,任由他们留着,大概也是因为时候到了就生不如死,要么刺杀国王失败而死,要么毒发到忍无可忍被发现而死,总都是要死的人了,也不顾及别的,倒还得通。
他是个例外,可例外之所以是例外,正是因为不能人人如此。
算来,他的运气不错。
遇上国王找来是一次,在国王身边侍奉是一次,告诉国王刺客组织的事没死又是一次。
毒发至今没死是一次,国王如此随性随意是一次,国王宽宏大量不计较那些事情是一次……
一一要算起来,那可就太多了。
国王待我恩重如山。
伍疏慵暗道,这辈子都换不起这么大的恩情,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这些心里话就不必了。
卫道点了点,听伍疏慵转述了一下之前黑衣人找来的事情,不过一个时辰,咳嗽起来就过了大半个时辰,看起来随时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伍疏慵给卫道奉了一杯热茶。
卫道看了看,还是放在一边。
堆积的奏折事务,紧赶慢赶都处理了,剩下的不是没兴趣就是没意思,懒得看,也不急。
放在那就放在那。
沐浴几次,进食几次,休眠几次,日夜轮回几次,颠倒日夜又是几次,恍惚还没分清楚究竟过了几天,好像时间呲溜一下就窜没了,又或者,哪个偷暗地里抢去了。
若能找到,非要窃贼换回来不可。
但大概是以后也找不到的。
卫道叹了一口气,随手给伍疏慵丢了一本折子:“念。”
他闭上眼,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瞌睡,其实并不是很困,但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精神抖擞也会变成有气无力,不如转移,看折子的是伍疏慵,念字的是伍疏慵,工作学习的还是伍疏慵,卫道也许会好点。
疲劳不能转移,事情可以。
虽然没意思的东西照旧没意思,但是伍疏慵勉强中和了一下那些没意思的东西。
卫道不至于趴在桌面上就睡过去。
本来卫道也不喜欢在这里休息,就算休息也要往后头屏风去,那里有床有枕头有被子。
这里桌子棱角分明,椅子硬邦邦的,稍微做点什么事情,嗓子眼里发痒,咳嗽起来,头脑昏沉,眼睛疼痛,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又哗啦啦往外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停了,反正病得不轻。
其他宫人并不在近处,站在边上,一动不动,也不出声,远远那么守着,就算出现刺客,除非全都是刺客,卫道不能逃出生天,不然,这种阵势给人的安全感还算不错,只要别做噩梦,梦见一屋子都是鬼怪,想跑也跑不出去,那才出洋相。
收拾别人治根不治本,不收拾自己面子上又挂不住。
麻烦事情大多都是这么来的。
卫道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