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唐起一大早驱车出门,导航定位到天寿陵园,从家里出发将近六十公里,避开高峰期他开了一个多时,也没比他母亲到得早。
整座陵园依山就势,乾高巽低,园内四季常绿,郁郁葱葱,六百余亩占地面积,造了两百多亩绿化地,山清水秀的,像个公园一样。当年老爷子看中其风水,这里又背靠与明十三陵一脉相承的天寿山脉,重峦叠嶂,前望京华平川,左依生长千年“青檀古树”的檀峪村,右邻唐朝始建的千年古刹“敕赐和平寺”,且又有皇家陵寝之气派,便在这里购了块儿家族墓地,让唐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在此入土为安,老爷子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处,死也该团团圆圆的死在一处。
唐起抱了束白菊进方舟园,搁在他爸的墓碑前。
唐母穿一身黑丝绸连衣长裙,包住纤细的腿,蹬一双尖头裸靴,搭西装外套,戴网格礼帽黑手套,气质极好。她跟唐起并肩,身形细瘦,年轻得不太像母子,但面容相似,都一样的标致。
“你哥不来?”
唐起道:“在外地出差。”
唐母便没再多言,静静待了一阵,唐母准备走:“下午集团还有个会。”
“嗯。”唐起点头,“回吧。”
“有空你俩回家一趟,妈给你们做顿饭。”
唐起笑了一下,跟她慢慢往外走:“您比我们还忙,就别操劳了。”
“对不起啊,儿子。”她天天忙事业,到处飞,有几年甚至搬到了公司,鲜少回家,从来都没顾得上家庭,等一转眼,才突然发现,两个儿子都大了,还这么成器,她觉得欣慰之余,又觉得愧对。
唐起从来都没让她操过心,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哥,两兄弟感情深得她像个外人。
“好好儿的什么呢。”唐起安抚她,“等哥回来吧,我提前跟您约时间。”
每次见面,都拉不了几句家常,话题又会拐到项目上,公事公办讲问题。
从好几个项目来看,唐母不止一次为唐起的思维感到心惊,他非常具有大局观,是个精明能干的操盘手,辅助他哥开疆拓土,每一个决策看似运筹帷幄,稳中求胜,却又在剑走偏锋,透着股赌徒般的胆气,再配上唐庚那个不择手段的脾性,俩兄弟简直就是对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唐母从不曾发觉,她这个从到大都没有过叛逆期的二儿子,在商场上利得像柄抽出鞘的刀,还没见血,就已经透出杀气了。
母子俩边走边聊,到园区大门外,停着辆改装后的黑色灵车,应是刚送完逝者的骨灰下葬,正掉头要走。
唐起不经意瞥过去,就见半开的车窗上搭着一只细胳膊,袖子挽在肘臂上,露出腕颈一圈梵文刺青。那只手伸出来,拨了拨挂在后视镜上的黑色绸布。
“妈,我看见个熟人,先走了。”
唐起匆匆扔下一句,还没等唐母开口,他已经冲到自己车里,迅速跟上那辆灵车。
灵车行驶缓慢,起步没多远,停在岔路口处等红灯。
唐起的Levante并列靠过去,降下车窗,看见那只胳膊的主人坐在副驾驶上,扭着头正跟灵车司机话。
从唐起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蓄着散在脖颈的短发。
是家里在办丧事吗?唐起不敢贸然出声,怕唐突了人。
灵车驶出去,唐起快速跟上,那双紧握方向盘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拐过好几条大街,终于停在某个偏僻的路口,副驾驶车门拉开,一双黑皮马丁靴踩在地上,裹着两条秸秆一样修长的腿,牛仔裤,上身却套一件宽松素白的袍子,系盘扣,类似复古唐装风,混搭得不伦不类。
砰一声,车门拍上,她笑着跟司机摆手:“走了。”
是很熟络的口吻,绕过车头走。
“诶等等。”那司机探出头,叫住她,“钱一会儿微信转你,我下班过来找你吃饭。”
“行。”
待灵车开远,唐起走下来,手把住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对着那人的背影刚要开口,身后却突兀的插进另一个粗粝的嗓音,越过他喊:“秦禾。”
然后,秦禾转过身,离着几尺远的距离,跟唐起面对面。
唐起嗓子倏地一紧,怔怔望着她,心如擂鼓地历经起一场久别重逢。
然而,秦禾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目光轻描淡写,从他身上错过去,同时越过他,走向声源:“钱叔。”
“你不在家,又不接电话,快递就把包裹搁我这儿了,自己过来取。”钱叔着,随口又问,“干嘛去了,一大清早就不见人。”
“有个逝者落葬,家属请我去走一趟流程。”秦禾在最里头那张桌上拿快递,的一个包裹,掂在手里,顺便让钱叔捡俩个猪肉白菜包,扫码付款。
钱叔开早餐店的,白天也卖面条跟米线,再额外附送她颗茶叶蛋,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卖随葬品啦?”
秦禾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咬:“就在墓穴四角放四只元宝,取个四角压财的寓意。”
“也算开个张了。”
秦禾笑了笑:“回去了钱叔,谢谢啊。”
唐起还怔在那里,眼睁睁盯着秦禾咬着包子跟前儿慢悠悠的晃过去,甚至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
秦禾没走几步,停在十字路口的尖角,有家着殡葬用品招牌的铺面前。她把包裹隔在地上,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开殡葬用品铺面的大门,进去了。
从墓园跟到这里,毋庸置疑,唐起的心境跌宕起伏,又不上来那种感受,挺神奇的,她居然在经营一间殡葬店?但是她好像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了,唐起不确定前后哪个更令他心情复杂。
他坐回车里,缓了一阵,掰开扶手箱,摸出一包烟,弹一根咬在嘴里。他很久没抽了,也没有烟瘾,只在应酬的时候才会陪着一帮老烟枪烧两根。
但是他现在特别想抽,深吸一口,压一压心绪。
驾驶车里烟雾缭绕,唐起靠着座椅,眯起眼,透过挡风玻璃瞧着那人进进出出,摆了一排纸扎花圈在门口展览。
唐起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好笑,叼着烟的嘴角弯起来,心里咂摸:“原来你叫秦禾呀。”
总算给他逮着了。
唐起把两边的玻璃往下降,让烟雾散出去,瞜一眼村道两排的店面,都是参差不齐的平房,非常老旧,墙壁斑驳,门市污脏,是那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污迹,除了重建翻新,永远都扫不干净。中间依稀竖着几户自己违建的二三层楼,紧夹着一条狭窄街道,坑坑洼洼的,更加透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残破像。
一根烟燃尽,唐起再次下车,油光锃亮的皮鞋踏着尘土飞扬的街面,往殡葬用品店里走。
秦禾已经换了件黑T恤,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薄得像纸片儿一样,敢情那件复古唐装是她出门装腔作势的工作服。
见有人进店,她把最后一口茶叶蛋咽下去,啜了口袋装牛奶,只在尖角咬了个洞,连吸管都没插,然后顺手把牛奶倚在架子上一尊骨灰盒旁边,问唐起:“请问有什么需要?”
唐起扫了眼那袋骨灰盒旁的牛奶,捺下心里那阵不舒服,盯着她,面对面之后,再一次确认了对方并不认得自己这件事:“今天是我爸忌日。”
秦禾把他从头到脚捋一遍,开始安排豪华套餐,什么聚宝盆、万贯金钱、金元宝、美钞、金砖金条凑了整整一大箱,再推荐一些当下时兴的苹果手机、苹果电脑、中华、玉溪等等,全是纸扎的款,能给逝者烧过去解闷儿。
唐起盯着她这些花样儿,一件一件问价钱,秦禾也一件一件的报价,最后算了个总账,两百四十九块钱,差一块就凑成二百五,满满当当两大箱。
唐起掏钱包,抽三张大钞:“现金。”
秦禾拉开抽屉给他找零,突然柜台上的手机响,唐起接过零钱的手猛地一抖,把他吓一跳,差点没捏稳。
秦禾投去安抚的神情:“别紧张别紧张,是我电话铃。”
唐起瞪着眼,简直了,谁会把哀乐设成来电铃声,里头还参着一串撕心裂肺的哭喊,随着哀乐节奏,哭得抑扬顿挫,喊得千转百回,但凡来个电话就开始哭丧,你干这行干得这么尽职尽责吗?!
唐起瘆得慌,被她那部山寨机炸裂的音质,震得汗毛倒竖。
这是业务电话,秦禾要接的,赶紧送客。
唐起一手拎一个纸箱,往店外走,他走得慢,竖着耳朵听了几句,秦禾正跟电话里的人:“火化呀,我还是建议高等炉的,就是选项里的豪华火化炉,遗体放在尸床上,火化完后人体骨架的形体完整,出灰也干净……这得看家属的需求嘛,价格难免比普通炉要高一些……这个您大可放心,我在殡仪馆里有熟人的,肯定会好好送老人家一程……骨灰可以让礼兵代捡,但很多家属还是会选择亲自去捡……儿女要尽孝道嘛……”
实在话,唐起听着她那些火化炉、尸床的词汇,是有点儿难以适应的,还在殡仪馆里有熟人,这关系攀得,他听着怎么这么不得劲儿?
正常情况下,不都是我跟这个市长,那个省长关系熟吗?尽往长脸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吹,我在殡仪馆里有熟人,就刚刚那个开灵车的司机?
唐起越想越膈应,把两大箱花里胡哨的纸钱塞进后备箱,坐回车里时的心情更复杂了。
结合刚才秦禾讲的那通电话,唐起不由想起当年,秦禾逼近的冷眼,和一双血手,捏着他的脸颊,用力的像一把铁钳,警告他:“朋友,你没见过我,也不认识我,听见没有!”
唐起记得很清楚,秦禾是怎么吓唬他的,抹他一脸血,在漆黑阴冷的深山中,阴沟里,语气森冷得像个夜叉:“不然,我就把你活埋了,跟尸体埋在一起。”
贼拉凶!
他当时真的不经吓,被秦禾弄哭了,回头想想,可真够丢人的。
再,他根本不是什么朋友,已经在念高中了,十几来岁的年纪。
所以不认识吗?还要装作没见过吗?否则会不会被她殡仪馆的熟人推进火化炉,跟尸体埋在一起?
作者有话:
陵园介绍部分来自官方介绍,不知道怎么在文中加注,就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