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那位保时捷车主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宿。
唐起到院的时候老人家刚做完CT,是专门负责照顾饮食起居的赵姨送来的,她因为觉轻,睡眠浅,听见动静起来查看,才发现老人家摔倒在地,应该是半夜口渴了起来倒水,结果绊到桌椅,赵姨赶紧了120,送来急诊,迅速转入神经外科,半点没耽误。
医生出血量很大,遍及脑室,跟唐起商量手术方案,得做开颅。
老人家一把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康健,再做开颅,怎么经得住折腾。
唐起签字的手几乎握不稳笔,他怕发生最坏的结果,怕老人下不来手术台,但是他又别无选择,利索签完字,把老人推入手术室。
手术将近五时,直到清将老人转入ICU,第一关才算闯过去。
孙忘一直陪到现在,才宽下心,被唐起轰回家休息。
接下来依然是高危阶段,老人重度昏迷,全身插满了管子,看得人心疼。
赵姨出去买早点,唐起守在门外,终于接通了他哥的电话,一开口,才觉得精疲力尽,嗓子沙哑。
“奶奶突发脑溢血,刚做完开颅手术,还没醒……这里有我守着,你别太担心……”
神经绷了一晚上,还来不及松懈,他就接到了龚倩月,也就是警局来的电话,唐起料到了。
半个多时后,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到了医院,唐起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杯温热的玉米豆浆,暖了整个空冷的胃腔。
赵姨眼见两个警察朝他们走过来,停在唐起面前,亮出证件,列行公事般询问:“唐起先生是吧?”
赵姨一下子有些慌,搁下筷子站起来,张望向唐起:“什么事啊?”
“没事。”唐起按着赵姨肩膀让她安心坐下,简单解释,“昨晚发生了一起事故,我正好在场,算目击者,您先吃饭,我出去跟两位警官聊一聊。”
完转身出去,站到走廊外,他不太希望亲人听多了担心,而赵姨也算他半个亲人,在唐起很时就在四合院里帮佣了。
警察的来意显而易见,唐起也没什么可瞒的,大方承认:“我认识龚倩月。”
警察亮出手机屏:“这是死者对你的备注。”存着唐起的电话号码,写着挚爱这个词儿,令人怀疑,“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警方这是怀疑龚倩月跳楼的原因可能跟他有关?毕竟人跳下来居然砸在他车上,那简直是巧得似乎蓄意而为了,就像选中那部车跳的一样,不偏不倚死在她挚爱车上。
可能是为情自杀,警方有理由相信,有钱人嘛,最把感情当儿戏,骗姑娘感情。
而且,他们把唐起从头到脚扫一遍,穿高定,开豪车,那张脸帅得一塌糊涂。警察见得多了,姑娘为这种人寻死腻活的报警电话,一个月没有三起也有两起,但大多都是胡闹,没真寻短见。
唐起迎着审视的目光,避嫌:“大学校友,没交往过,也没发生过男女之间的任何关系。”
“但她跟我示好过。”唐起继续,“买咖啡,送饮料,塞便当,我不接受,就让我扔了,挺困扰的。”
无论到哪里,就会有人纠缠着,哪怕唐起不止一次的严词拒绝,姑娘始终坚持不懈,甚至越挫越勇,相信持之以恒,皇天不负有心人。
唐起不胜其烦,冷过好几次脸,也受过好几次对方的脾气。
本该光明正大的上课却偏要躲躲闪闪,避了好几个月,才算过回正常生活。
唐起没细,也不好言他人不是,只就事论事:“前段时间,我才在一次会展中遇到她,因为我跟她老板有过两次合作,但工作上的事宜都由下面的人互相对接,我跟杨总仅仅吃过两次饭,勉强算熟。”
但龚倩月却贴上来,亲热的挽住胳膊,表现出跟唐起更熟络的模样,像个旧情人。
大庭广众的,唐起绷着笑,给她脸。
但在警察面前,唐起不想这些,省略道:“不知道她怎么拿的我号码,给我过几次电话。”
警察神色严肃:“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至于昨晚他为什么到达现场,龚倩月又为什么也在现场,警察早就已经了解透彻,看似本该有纠葛的两人压根儿不知道会在金悦大厦相遇。
难道真是巧合?
还得仔细侦查推敲。
“当时在案发现场,我们这个号,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言下之意还有:是不是在刻意逃避?
唐起默了片刻,不由自主抬起手,摩挲耳背后的两颗疤,他:“当时那种情况,真没缓过来。”
等缓过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奶奶进医院的消息,一直熬到现在。
如此看来,这就是个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单恋。
“死者生前对你有没有过什么偏激行为,或者你有没有对她过什么过激的话?”警察注意到他的动作,发问,“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礼拜前,但是具体哪天我不太清楚了,”唐起回忆起来,掏出手机翻通讯记录,“17号下午,她来堵过我一次,在我公司楼下,送我一支绿水鬼……”
警察断:“什么绿水鬼?”
唐起顿了一下:“劳力士腕表,断货的老款,我不知道她在哪个藏家手里买来的,省吃俭用攒了一年多,对她而言算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了。”
但是唐起真不喜欢这么扎眼的款,更没一丝一毫的心动,他手腕上戴的码表能买一绿水鬼。唐起让她退货,但是没法退,商家拒不退换,妹子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给他往情感道德上绑架。
唐起很伤脑筋,第一次为她买了单,把盒子扔进副驾,给龚倩月的支付宝账户转了整十万,加上大学期间的咖啡奶茶即便当,虽然从来没真正收过,还是强卖强买似的付了款。
唐起不想欠她的,也不想当个好心人让她蹬鼻子上脸:“所以我最后话重了些,让她别来死缠烂。”
警察正在本本上记笔记,听到这里顿住笔尖,敏锐道:“你很讨厌她?”
谈不上讨厌,但确实排斥。
“我真的感觉很困扰。”唐起自认为言辞还算妥当,不跳警察挖的坑,“我本来就很忙,每天精力有限,根本腾不出功夫再像大学时候那样应酬她。”
仿佛为了证实他真的很忙,接下来的询问期间,唐起的手机响了三四遍,一会儿这个总,一会儿那个董,左一口保证金,右一口土地款,再从前融聊到开发贷,财务法务轮流转,都是重要的电话,刚挂断,就听其中一名警察幽幽开口:“唐先生这么忙,现在不会觉得困扰了吧?”
这话像根刺,但唐起不为所动,他微微垂头,摁着电源键将手机关机,准备好生配合:“警官是不是对我的人品有什么误解?我真没这么铁石心肠。”
两个警察跟他面面相视,板着两张扑克脸。
双方又展开新一轮互问互答,拉扯了半来时,不管警方怎么绕,唐起始终坚持与己无关的原则,把话得滴水不漏。
况且,本来就与己无关,唐起压根儿不了解龚倩月,也不清楚她生前的人际交往,提供不了更多疑点,也引不出下一个嫌疑人,帮警方转移视线。
至于对龚倩月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唐起不予置评。
警察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既精明又坦白,感觉实在问不出更多了,只能再从死者家属及其他同事朋友身上了解情况。
送走二位,唐起踏入ICU外间,迎着满脸担忧的赵姨,宽慰:“没事,别担心,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赵姨盯着唐起满眼血丝,心疼孩子:“你也一宿没合眼,回去睡会儿,我上半夜睡过了,现在不困。”
“中午给我炖个汤吧。”唐起变着法子撵她回去,“下午再过来换我。”
孩子都想喝汤了,赵姨爱给他做好吃的,又怕他自个儿回去后闷头大睡,一天不肯吃东西,饿坏了胃,遂应承离开。
唐起盯了会儿病床上的老人,毫无醒转的迹象,才坐回椅子上,把手机开机,设成静音,又给司博发了个定位,让他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脑送过来。
末了给江明成致电,麻烦他在公司顶两天。
随后唐起靠着墙,眯了一会儿,他不敢睡太沉,哪怕走廊外响起轻微脚步声,都要睁开眼睛看看病房里的情况。
直到司博提着电脑包,在诺大的医院晕头转向找过来,一脸关心:“唐奶奶怎么样了?”
“还没醒。”唐起接过电脑包,抽出来开机,纠正了句,“是江奶奶。”
奶奶姓江,也是亲的,但跟唐起的爷爷离婚二十余年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只拿走一套四合院,住了半辈子。
司博脑子一联想,脱口就道:“江哥也姓江。”
“姓江的多了。”
司博‘哦’一声,他差点还以为江哥如此位高权重,敢跟老板叫嚣,集团上上下下,连唐总都得尊称一声哥,堪称集团一哥,是有亲戚关系呢。
没容司博多想,唐起把车钥匙递给司博,让他帮忙处理那辆刚出过人命的Panamera。
司博简单听完,睁大眼,吊着下巴惊了数秒。
唐起却面色如常,头脑依旧清晰:“你到现场一趟,保险公司的人会过来勘验定损,我刚才已经电话通知了,驾驶证和行驶证都在车里,你现在代我过去办一些手续,能处理吗?”
司博没处理过,有些紧张,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怕在领导面前露怯,梗着脖子点头。
“去吧。”唐起电脑搁在长腿上,噼里啪啦敲完一串开机密码,在司博转身之际叮嘱他,“别声张。”
“啊?啊!我知道了,唐总。”然后就像得了什么艰巨的密令,神神秘秘往外走。
唐起瞥一眼司博的背影,这子,初入职场,青涩,拘束,但他什么都会全力服从,勤勤恳恳的,像个学生一样态度端正,这性子唐起不欣赏,但是喜欢,所以顺手就用了,只是还得锻炼些时日。
唐起把视线重新转回电脑屏,习惯性浏览邮件,查阅投拓部录入上报的地块信息表,还有几个李压缩发来的文件包,里面整理了看地实拍视频、周围现状情况图以及户型配比表等等一大摞资料,准备下一次上会。
唐起看了满眼的设计方案、测算表,一上午时间飞速掠过,他点开文件包里最后一个视频,是用无人机高空拍摄,那片地形他熟悉,并且之前还跟江明成分别调研过,旁边坐落着那栋他们计划收购的烂尾楼。而烂尾楼的前大街处,高耸着一幢大厦——金悦大厦。
唐起的背脊倏忽一寒,盯着烂尾楼的画面突然切换,明显是被李后期剪辑过的。
他将视频的播放条往前拉了几秒,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里面有个人影在视频中刹那出现过几帧,将将卡在场景切换的叠层之间,唐起放在回车键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敲下暂停键,但画面太模糊,像个幻影,他却鬼使神差的感到熟悉,因为那个人影似乎穿了一条黑裙。
唐起视线下垂,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一节雪白的衬衫袖口,从针织衫的袖中露出来,上面一滴殷红干涸的血迹。
应该是昨夜开车门时,滴下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