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唐起冲出电梯,狂奔到手术室外的时候,正赶上主治医生对门外的江明成:“很遗憾,我们尽力了,患者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就已经……”
江明成听不清,耳朵里全是嗡嗡声,因为唐庚被推进去抢救之前,他亲眼看见唐庚闭了眼,他只是没相信,他以为唐庚那么“刚”的一个人,命一定硬。他也以为唐庚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咽下这口气,外头这么大个摊子,唐庚不可能就这么撂挑子,况且他还有个放不下的弟弟。江明成难以接受,眼泪却早已淌了满脸,他抖着血淋淋的双手,抓住医生的胳膊:“医生,你救救他,救救他,你再进去,我求你了进去救他,他得活着呀,他得活着呀。”
唐起觉得耳鸣,喘不上来气,两条腿就像焊在了原地,怎么都抬不起来,然后整个走廊都回荡着那句‘他得活着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唐起根本毫无准备,就遭到了致命一击,他还没反应过来,世界就突然天崩地裂。冰冷的走廊,和走廊里的人,在眼前全部割裂,脚下的地面也在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然后分崩离析。
他朝那扇割裂到四分五裂的门迈腿,好像走在震颤中,一步路都踩不稳:“哥……”
唐起踉踉跄跄的走过去,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这短短一程,趟着刀山火海:“哥……”
眼前天旋地转,世界仿佛颠倒过来,唐起跌跌撞撞的,只能听见自己剧烈急促的呼吸声:“哥……”
终于,他扶住了一个人,或者这个人扶住了他,但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他连大声话的气力都没有,哑声问:“我哥呢?”
“起。”江明成手忙脚乱架住他,“起。”
唐起面白如纸,像具被放干血的行尸走肉,痴怔的问:“我哥呢?”
他要往手术室里闯,江明成架住他:“起,别……”
唐起不管不顾,搡开江明成:“你别拦着我,别拦着我,让我见我哥。”
然后他就看到吊式无影灯下,手术台上,一片触目惊心、血肉模糊的红。
唐庚满身插满了管子,腹部一道撕裂伤,一个长长得豁口,几乎能看见内脏,一根腿骨支出来,刺穿了皮肉,整个身体都成扭曲的姿势。
唐起的双眼瞬间充血,他曾见过这样的车祸,在殡仪馆,在秦禾的操作台上,可那是形同陌路的别人,现在这个惨死在手术台上的人,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哥。
唐起眼前骤然一黑,是江明成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别看,起……”
崩溃只在一瞬间,他朝血淋淋的唐庚扑过去,吼得声嘶力竭:“哥——”
待身体反应过来,心脏才终于传来阵阵尖锐的钝痛,好像有一把刀在他心上割,又有另一把刀在他心上捅,扎得他千疮百孔,痛得他撕心裂肺。唐起受不住,因为心里太疼了,疼到身体出现生理性痉挛,脸和脖颈的青筋根根爆起,他受不住,四肢肌肉强直收缩颤抖,身体不受控制,然后整个人突然猝倒,直接栽下去,脑门儿往器械台的直角上撞,江明成一时拽不住他,幸得被旁边的麻醉师眼疾手快撑了一把,才没有当场撞得头破血流。
唐起眼前闪过一片白光,浑身发麻,耳边轰隆隆乱响,肺里已经无法呼吸,像在经历一场猝不及防的濒死。
手术室内的医生护士即刻进行抢救,给唐起罩上氧气罩,往静脉推送针剂……
江明成望着眼前兵荒马乱的一切,仿佛隔着另一个时空,然后双腿一软跪下去,面对撒手人寰的唐庚,他又何尝受得了呢?
江明成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姐妹兄弟,这么多年,跟唐庚情同手足,所以这一场意外,于他是断手断足的巨痛,他又何尝挺得住?
接着是张骏林陪同唐母急匆匆赶到,听闻唐庚死讯,她如遭雷击,还没哭出来半声,就先头重脚轻的倒了下去。
大概半个时不到,唐起从病床上醒转,神智却没缓过来,木讷着,第一句就问:“我哥呢?”
江明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痛,被这一句狠狠撕出来,他鼻头一酸,眼眶就红了,因为答不上来,更不出口。他揣着唐庚临死前的遗言,答应好好照看他唯一的弟弟,但嗓子眼儿就像被塞了块烧红的铁石,把喉咙烫烂了。
“明成哥,”良久,唐起才魂不附体的开口,“怎么会发生车祸?”
江明成不在场,他是凌接到张哲也的电话,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孩子已经语无伦次了,的话前言不答后语,颠三倒四的念叨大哥流血了,流了好多血,江明成听了很久,才听清唐庚出了车祸。
“哲也?”唐起瞠目,隐约想起手机上似乎有个哲也的未接来电,一颗心骤然揪紧,“他当时跟我哥在一起?他也出事了?他在哪儿?”
张哲也刚醒,裹着被子缩在病床上,浑身好几处创伤,额头和嘴角也破了口,他应是吓坏了,满眼惊惧地盯着前来换药的护士,不许任何人靠近。
病房门此时被推开,张哲也抬起头,看见来者,立刻掀了被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二哥——二哥——”
唐起刚到病床前,张哲也便一头扎进他怀里,哇哇大哭。
唐起搂着人,检查他的伤:“没事吧,哲也?”
“我没事,”张哲也摇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可是大哥……大哥……流了好多血……救救大哥……”他的衣服上也晕着大片干涸的血迹。
唐起的目光被鲜血染成一片猩红,心脏也被一字一句戳成筛子,生理同时遭受波及,他的双手又开始颤栗,强忍着颤音问:“哲也,告诉我,昨晚你怎么会跟大哥在一起?为什么会发生车祸?”
张哲也哭得更凶了:“……大哥……大哥……是为了救我……”他这两日住在香山,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大宅里有什么动静,类似一种极力压抑的痛苦□□。张哲也揉着眼睛,摸到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听见那阵怪异的动静儿,张哲也掀开被子下床,拧门把手出去,尽头那间卧室门虚掩着,残喘的□□从门缝中传出来。
那是爷爷的卧室。
爷爷生病了。
张哲也朝尽头那间卧室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来不及问候一声,就吓得整个人僵在原地,惊恐得瞠大双目。
幽暗的房间里,四面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黝黑的东西,连片成串的涌动着,缠绞住大床上一个挣扎蠕动的人影。
人影仿佛很痛苦,时而发出苍老嘶哑的残喘,时而又变成煎熬痛苦的女音。
“爷爷……”张哲也吓懵了,双腿止不住哆嗦,此刻回忆起来,仍在唐起怀里哆嗦,他,“爷爷变成怪物了,爷爷要抓我……”
那个床上的人影涌动着,手里攥着一个狰狞骇人的面具,突然猛地转过头来,眼窝陷进去,像两个黑洞,魔鬼一样凶狠,死死盯住门口的孩儿,发出一声类似困兽的低咆:“该死!”
张哲也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因为那个怪物没有脸,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字符,字符从硕大的床铺上涌下来,潮水般,又似触手,逐渐伸向门口,眼见就要抓向他,张哲也连滚带爬冲下楼,但是那片黑色的“潮水”顺着楼梯追下来……
深夜的别墅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跟他一起来的张家兄妹只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各自找借口溜了。因为爷爷身体不好,连跟他们几个话都喘,从早到晚卧病在床,也不乐意见他们,所以用不着几个辈在床前敬孝,由着他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张哲也年纪最,没哥几个那么多花花肠子,虽然贪玩,但更多一份单纯的孝心,知道应该留下来多陪陪爷爷,却不料,撞到如此恐怖的一幕。
张哲也脚上的拖鞋甩出去老远,踢到沙发底下,他不敢去捡,用力掰开大门冲出去,再回头看时,他吓得面无血色。
窗台上悬着一张怒目圆瞪的可怖面具,被黑色字符顶着涌出来,像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的怪物拖着戾气从二楼一跃而下。
张哲也拼命奔逃,香山的别墅区非常偏远,一条林荫路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和树影,张哲也连树影都觉得像极了妖魔鬼怪,他死死抓着手机,终于反应过来电话求救,第一念闪过的就是给二哥,但是二哥没接,他跑得气喘吁吁,记起来大哥最近就住在香山,离得最近,一定能很快赶过来接他,于是张哲也拨通了唐庚的号码……
他跑了很久,但是个子太矮儿腿儿太短,耗尽全力也没跑完一条马路,光着的脚板心踩到无数石子儿,最后被一根带刺儿的藤条划伤了,张哲也胆战心惊,边哭边往路边已经干涸了的水坑跳,然后找了个草墩躲起来。
一辆车从别墅的大门冲出来,听到油门的轰鸣,张哲也猫在草丛后,心翼翼探出半个头,正好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一个顶着可怕面具的人,从道上疾驰而过,像是出来撵他的。
张哲也吓得差点儿叫出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身子止不住哆嗦,抖得草丛飒飒作响。
车子从面前飞驰而过,张哲也仍然死死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他怕自己哭出声,就会招来怪物,所以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一辆蓝色的轿跑出现在长街尽头,张哲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适时响了,他立刻接通,唐庚的声音传来:“我就快到了,你现在在哪儿?”
车子越近,张哲也认了个大致轮廓,仿佛看到救星,腾得从路边的坑道里站起身,再也憋不住哭音:“大哥。”
一脚油门将将刹在他面前,张哲也费力的从坑里往外爬,唐庚迅速下车,顺便拎了他一把,盯着这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屁孩,蹙眉:“出什么事了?”
这屁孩儿大半夜给他电话,哭哭啼啼的非自己遇到了妖怪,那唐庚能信吗,以为兔崽子晚上看了什么血腥暴力的动画片或者做了场噩梦,没好气的训斥了一句:“赶紧睡你的觉,别来烦我。”
结果张哲也一直哭着求他:“大哥,救救我,救救我,大哥,我好害怕……”
那哭声怕得发抖,当真是种身处险境的求救,唐庚心头一凛,真怕有什么危险,立刻问了地址,就争分夺秒的开车赶过来了,前后不过五分钟。唐庚把张哲也塞进车里,看到他踩过的地面赫然几个血脚印,唐庚拧起眉头:“你怎么回事?鞋都不穿就跑出来?”
“爷爷……”张哲也抖得跟抽搐一样,死死抱住唐庚的胳膊,“爷爷变成怪物了。”
唐庚:“……”这孩子大半夜受什么刺激了?
唐庚相当纳闷儿,抬手去摸张哲也脑门儿,怀疑他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尽跟这儿胡言乱语。但是张哲也没发烧,相反的,孩儿浑身凉得不像话,像是冷得发抖,连牙齿都开始上下颤,惊魂未定的重复:“我看见爷爷变成怪物了,爷爷要抓我,大哥,快走……”
此时,一道刺眼的远光灯过来,张哲也猛地回头,惊惧万分的瞪大眼,是那辆车子折返回来了。
“是怪物!怪物来了!大哥,快走!”
唐庚心里疑问再多,也还是发动了车子,因为后头那辆车突然加速,直接朝他们撞过来,差点追尾的瞬间,唐庚猛踩油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张哲也真遇到了什么要命的麻烦。
可是这么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惹什么要命的麻烦,竟然招来一个“马路杀手”,穷追不舍的跟他在大道上飙车?莫不是张骏林在商场上逼急了什么人,所以这帮人狗急跳墙,阴损到对一个孩子下手?
唐庚咬着牙,油门踩到底,时不时从后视镜观察那辆咬着他们不放的车,差点跟三岔路口一辆拐出来的车撞上。唐庚心头一突,敏捷的方向盘避开了,冷着脸让张哲也坐好,把安全带绑紧,一边吩咐:“电话,报警。”
张哲也手忙脚乱的按开手机,一边回头,害怕道:“大哥,他追上来了。”
唐庚顾不上,他其实更想往公安局开,歹徒总不可能嚣张到追杀他们追杀到公安局门口去?
奈何唐庚此刻不太分得清方向,也从来没犯过事进局子喝茶,根本不知道公安局在那个旮旯,他刚准备开导航,这么一瞬间的分神,车身遭到剧烈的撞击……
斜刺里蹿出来一道黑影,唐庚猛一轮儿,惊险万分的错开,车身骤然横转,车轮子擦着地面磨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唐庚余光瞄见后面那辆车直接朝他们撞上来,他想也没想,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就是把张哲也摁进怀里。
意外猝不及防,唐庚在巨大的撞击中懵了许久,耳朵出现过短暂的失聪,直到听见张哲也在怀里哭喊:“大哥……大哥……你流血了……怎么办……大哥……”
有那么一瞬间,唐庚浑身发麻,痛觉神经突然失灵了一样,根本感觉不到疼,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
唐庚被张哲也哭得脑仁疼,又耳鸣得厉害,低喘道:“你有没有受伤?”
张哲也被护得很好,只有轻微的磕碰,不严重,但是他摸到唐庚侧腰一片潮湿,低头一看,满手血红,哭更凶了:“大哥,你受伤了……”
唐庚断:“不许哭,张哲也,你爸得罪什么亡命之徒了吗?”
张哲也没听懂,哭着摇了摇头。
手机掉在车座底,张哲也心翼翼的钻下去够,怕碰到唐庚的伤,刻意避开,然后一边抽泣一边110。
唐庚浑身的麻劲儿过了,总算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剧痛,忍得咬牙切齿,等电话一接通,他就马上报了大致位置,又让张哲也120,他觉得他伤得不轻,因为腰部使不上劲儿了,他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张哲也抽噎不止,哭上瘾了:“大哥,你疼不疼?警察和医生什么时候才到啊?你还在流血,怎么办,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呜呜呜,大哥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越,哭得越凶,鼻涕大把大把往下淌,唐庚被他哭得心烦,把手摁在腰侧,那一片被鲜血浸湿了:“我叫你别哭了。”
张哲也无论如何都收不住眼泪:“我以为大哥不会管我,因为你一直都很讨厌我……”
可能失血过多,唐庚逐渐觉得虚弱,额头开始冒冷汗,他紧紧拧着眉头,听张哲也哭诉:“就像张齐悦他们几个讨厌我,是因为跟我不是一个妈生的,大哥讨厌我,是因为跟我不是一个爸生的……”
“你倒是……”唐庚忍着疼,嘶声道,“心眼儿多……就有自知之明……”
可是大哥却在最危机的关头把他护在怀里,张哲也哭到嗝:“因为我从就要看人脸色,爸爸严厉,妈妈也凶,我一点都不想姓张,我想跟大哥姓,跟二哥住,可是大哥讨厌我,我只能在张家寄人篱下,受那三兄妹欺负,大哥也从来不会管我,只对二哥好……”
唐庚听不下去了:“你别在我这儿卖惨,你二哥从就没爹没娘,比你可怜多了。”
张哲也重重吸进去流出来鼻涕,给唐庚恶心坏了:“你再哭,我就……”
唐庚话到一半,方才撞他们的那辆车突然亮起大灯,轰响油门——
唐庚最后拼尽全力把张哲也推下去,大吼一声:“跑——”同时也将油门踩到底,拿命去挡这场劫,跟那个亡命之徒搏了个同归于尽。
唐起听完经过,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头惯到脚。
再后来,警察到了,救护车到了,江明成到了。
唐庚被抬上担架,送进医院急救,但是那身伤,惨烈到令所有人恶寒。江明成更是好几次腿脚发软,追着担架床,跑着跑着就差点跪倒在地:“唐庚,唐庚,唐庚你挺住……别睡……你再坚持一会儿,唐庚。”
“明……明成……”大量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来,“我……”
江明成追着担架床跑,一边伏下耳朵去听:“你想什么?”
唐庚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知道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必须捡重点交代:“起……他自就……没爹没娘,以后……连大哥都没了……你帮我……”
什么叫连大哥都没了,江明成骤然爆发,眼眶顷刻间通红:“你放屁!唐庚,你他妈别瞎,你不会有事的,唐庚!”
“明成……”唐庚费力的眨了下眼睛,但是眼皮已经快撑不开了,“明成……这世上……我只……信任你,你要帮我……照顾弟弟……”
这已经算在交代遗言了,江明成无比火大:“你自己弟弟你自己不知道照顾吗,你不会话就给我闭嘴。”
可是他怕这一次闭上了,就永远开不了口了,唐庚气若游丝道:“……他长大了……也不需要人照顾……你就帮我,看着点儿就行……”
江明成心口紧缩,酸楚得不像话:“别了唐庚,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起受不了的。”
唐庚呼吸急促了一下,其实每吸一口气,他都疼得如滚刀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明成,你也,保重……下辈子,咱们……还要做兄弟,做……亲兄弟……”
江明成忍不住了,当着唐庚的面儿,眼泪夺眶而出:“别了唐庚,你别了。”
在一起拼这么多年,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其实他早就把唐庚当成了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可他却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唐庚在自己面前闭了眼。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