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值不值得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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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月在漩涡里看见了他们。

    她抱着双臂,身后那座禹州的院子在刹那风化无痕,这里就只有暗沉空洞的黑。

    有风吹着她臂弯间浅薄的紫纱,浮动的影子就像是被吹皱的水波般。

    她忽然轻笑出声。

    她明明没有喝酒,那双美眸半弯起来,却多了几分恍惑。

    年轻的公子牵着那个衣衫湿透,脸颊泛红的姑娘走出来时,菩月见那姑娘忽而挣脱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向她行礼。

    她又将一枚半透明的花瓣递到菩月眼前,“帝姬赠我镜海幻花的朱果,我便赠帝姬一枚娑罗星的枯瓣。”

    娑罗星的枯瓣制成的娑罗丹,是天下修仙人趋之若鹜的灵药,而对于菩月这位非鬼却也已不是常人的帝女来,更能为她留住血肉躯壳的温度,不至于在年深日久中,连凡尘里的一样东西都握不住。

    但这般对于凡人而言奇效甚大的灵药,对于谢灵殊这样身怀仙骨的神仙,却是作用不大的。

    只有所属同宗的东西,才能弥补他所缺失的灵气。

    镜海幻花是在天河里养了数千年的神物,如今这漫天神佛,哪个神仙的灵脉不是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娑罗星作为上古神物,它在天界众神眼中尚且是最捉摸不透的神秘古物,神仙要索取其力量为己所用本也是多有限制。

    这枯瓣对于菩月来,倒真是极需要的东西。

    她也不多推辞,伸手接过来,又道,“娑罗星枯瓣可比我这镜海幻花的朱果要贵重数倍……姑娘你只拿一颗朱果,不觉得太少了?”

    她早过,他们若是要多拿几颗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朱果对我,也只起一颗的效用。”辛婵还未开口,谢灵殊却先道一声,随后他又对菩月笑,“多谢帝姬好意。”

    在谢灵殊和辛婵就要走向那扇开的楼门时,菩月站在他们身后,静看那沙漠里的骄阳影子铺散进楼里。

    “上仙。”

    她忽然唤一声。

    谢灵殊闻声回头,便见菩月站在那雾霭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有风吹起她黛紫的衣袂,他听见她问,“天上岁月永恒,人间风月转瞬,即便她有娑罗星,也终归是个凡人,你这样……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谢灵殊却轻笑一声,反问她。

    “帝姬身在红尘多年,也为风月所苦,便该懂得我是为了什么。”

    菩月不提的往事,谢灵殊却通过蜃楼外那老者的声声呼唤而一猜就透。

    果然,菩月摇头轻笑了一声,不算再问他。

    当辛婵同谢灵殊走出楼门,吱呀声中,那两扇雕花门缓缓合上,其间帝女的模样越发模糊成一抹单薄孤独的影子,逐渐掩去。

    “菩月!”

    有人突破幻象,还在用沙哑的嗓子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辛婵在风沙中回头,便见那叫江寿的老头踉跄地跑来,要去触摸楼门的影子,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蜃楼在人的肉眼里慢慢消失,老者伏跪在层层黄沙里,大声恸哭。

    “他真的见过帝女。”辛婵远远地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地去追逐着蜃楼留下的那一抹残损的光色,她忽然。

    谢灵殊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人在红尘里,怎么能没有一些过去。”

    “即便是帝女,也是如此。”

    或喜或悲,或爱或恨,菩月不提,他们也就不过问。

    “走罢,蝉。”

    谢灵殊收回目光,牵起辛婵的手,轻声道。

    朱果在一定程度上的确缓解了谢灵殊灵气衰竭的速度,他的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得厉害。

    辛婵也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看谢公子这两日精神头是好很多了。”康兰絮用匕首割下来一块烤羊肉递给辛婵,“你啊,也别皱着你那眉头了。”

    辛婵接了烤羊肉吃了一口,轻声了句谢谢。

    这沙逢春的烤肉用的是这里独有的香辛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但辛婵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堆燃烧的柴火,耳畔又是围坐在一处的好多人的笑声,她却显得仍有些心事重重。

    谢灵殊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了下来,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是放下了。

    可是……

    辛婵摸着空落落的手腕。

    她想起那枚萤石环。

    这火堆烧得正旺,火光照在人的脸上还有些炙热发烫,但她脑子里却装满了烈云城的冰雪。

    还有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他的影子,在那茫茫无尽的白色里显得渺如灰尘一般,却在她的脑海里总是吹不散,擦不掉。

    “你们,是要走了罢?”身旁的康兰絮忽然了一句话,唤回了辛婵的心神。

    她偏头看向康兰絮,却见她转头在看后面。

    于是辛婵也就随着她而朝身后望。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站在木楼梯上,他的右臂上搭着一件披风,此刻正在含笑看她。

    是要走了吗?

    辛婵站起来,看他步下楼梯,慢慢地朝她走来。

    “蝉可知现在是几更天了?”谢灵殊将披风展开来,要往她身上披,却被她抓住手腕。

    辛婵摇头,接了披风来,却踮脚替他披上,“你才刚好些。”

    “谢公子,你们是要走了吗?”康兰絮站起来问他。

    谢灵殊轻应一声,又看辛婵一眼,才笑着道,“我与蝉来沙逢春就是为了找到朱果,既然朱果已经找到了,那我们就该去办第二件事了。”

    那日康兰絮亲眼见到传闻中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才算彻底相信了楼兰帝女菩月的传,竟然是真的。

    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恍悟。

    无论是谢灵殊还是辛婵,都不是一般人。

    旁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传,距离他们却是近在咫尺。

    她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明日我们便要启程离开这里,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康姑娘照拂,日后若是有缘,我们便中原再见。”

    在康兰絮还有些恍惚的时候,她朦胧地听着谢灵殊的声音,半晌后才扯唇一笑,抬眼看他,又看辛婵,回身倒了一碗烈酒来喝下,“中原,我是一定会去的!”

    辛婵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沙逢春的夜晚。

    她和谢灵殊都坐在房檐上。

    他的衣袂红得浓烈,衬得他的眉眼在这灯火明灭间更添动人风姿。

    “蝉喜欢这里吗?”她忽然听见他问。

    辛婵点头,“大漠有大漠的美,这里的人也很好。”

    “那以后若有机会,”

    谢灵殊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蝉会回来这里住下吗?”

    辛婵听了他的话,倒是也认真地想了想,随后她仰头去望他,“如果是要长长久久地住,那我还是想在禹州。”

    那是她真正踏入这喧嚣尘世的第一步。

    也是她第一眼见到这世间昼夜交替的地方。

    谢灵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他垂眼看她片刻,忽而轻轻地笑起来,他的指腹轻蹭她的脸颊,“我也想,”

    “长长久久的,和蝉待在禹州的那座院子里。”

    他喃喃地,“那样才好。”

    可是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并不知道,明日他们从这沙逢春里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禹州的那座院,去过上她心中喜欢的平静生活,就不一定了。

    那些人,

    不会放过她的。

    即便是这数千年的时间过去,人间总有要她不得安宁的人,而那天上,也总有牢牢记得她的罪孽的人。

    他能在沙逢春里陪她躲这一时的安虞,却始终逃不开她必须要面对的命运。

    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样,她此刻看着他的这双眼睛里,才有这般明亮的神光。

    “蝉,”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眼眶有些泛酸,却还对她笑,“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

    “只要我还能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保护你……”

    “这就是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你身边的意义,”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就好像他又灌了自己好多的酒,“即便是以后,我也许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也要答应我,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着。”

    也许是想起来烈云城里那个倔强得不愿去替旁人死,自己转身跳下高楼,坠入冰湖的婢女,他又在笑,那双眼睛弯起来,他指腹轻触她的眼皮,“我知道蝉有脾气,有尊严,可是如果以后有很多的人骂你,伤你,你也不要怀疑自己,”

    “你是个好姑娘,从来都是。”

    “错的是他们,是他们看不到你的这颗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是最惜命的,即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地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如果真的害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也要等我,多等等我……我会回来的,我会来找你的。”

    他拥着她,双臂稍稍收紧了些,趁此抬眼去看她身后的那一轮清冷的圆月,不肯再让她发现他此刻更多的心绪。

    他的话,辛婵好多都听不懂。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没由来的有些难受。

    “是你教会我在这世上,不能永远指望旁人的保护。”

    她被他抱在怀里,没有机会看他此刻的脸,“所以我不用你一直保护我,我自己也可以。”

    谢灵殊闻言,便弯了弯唇,“是,蝉很厉害。”

    他再次看向这朦胧深夜里,隐在昏暗光影里的飞檐轮廓,却在下一刻看见了一抹流光如生了翅膀一般,慢慢地朝他们而来。

    辛婵听见了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她回头也正瞧见那流光在谢灵殊面前如烟火般炸开来,又慢慢地凝聚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这术法的气息很熟悉。

    “是林丰!”辛婵一开始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随后却在看到那一行又一行的自己时,笑容陡然僵硬。

    “谢公子,当日烈云城离散,不知你如今可与辛姐姐重逢?我术法不济,若非是谢公子你在我身上设了术法,我应该也无法给你用如此隐秘的方法传信……如今传言正沸,正清山首徒封月臣大婚时,娑罗仙子辛婵杀死了新娘,我与青遥都不信辛姐姐会杀无辜之人,你们如今现在何处?九宗的人都在找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露面。”

    辛婵看向谢灵殊,面上惊愕不已,“我……杀了封师兄的妻子?”

    谢灵殊沉默着,一挥袖便将那字迹驱散。

    他知道这又是一劫。

    是辛婵的,也是他的。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