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仙女
姜芙还保持着从马扎上离身的姿势,惊怔地看着那两个捂着自己胳膊惊恐而逃的痞子,眸中倏地亮起一簇光,尔后点亮她整个眼眸。
沈溯情急地正要询问她可有受惊,只见她霍地转过头来,一双眸有如盛着星光,亮得耀目,一副欢喜的模样,哪里有分毫受吓的迹象。
如此不经意间的目光相撞,令沈溯怔得一时间全然忘了自己想道些什么,唯一想得起的便是低下头垂下眼,避开姜芙的目光。
“沈郎君。”姜芙抿着笑,满心欢喜地微微朝沈溯凑过来,“方才你是在保护我,对是不对?”
她目光莹亮,声音娇俏,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令沈溯紧张得耳根泛红,哪里答得上话来。
姜芙见他不做声,便又朝他再凑近一些,甚至还将身子往下矮了矮,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侧着脸去瞧他不敢抬起的脸,扬着嘴角愈发开心道,“你不话,那就是承认了。”
沈溯自是想不到姜芙会这般将脸凑到他面前来,登时惊得满面通红,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姜芙看他避自己如避洪水猛兽般的举动,本又欲生气,可看他总是不敢抬头的模样,却又恼不起来,也不再些让他不会抑或是不敢应对的话,只是将她一直拿在手上的其中一只竹筒递给他。
“沈郎君,你该喝第二回药了。”她算着时辰的。
沈溯略有迟疑,这才伸出手来,飞快地接过竹筒。
竹筒内盛着的药汁早已凉透,可拿着它,沈溯却觉其极为灼手。
他该些什么?
他能道些什么?
他的日子一直如一汪死水,如今姜芙的出现,就如同有人往这一汪水里不停地投入石子,生生将这汪平静的死水搅动起来,让从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的他无所适从,更无法应对。
沈溯思绪如麻,理不清更剪不断,急急将竹筒里的药喝完,试图以这浓苦的药味压下他心中纷纷乱乱的思绪。
却不过是徒劳。
“姜娘子家住何处,我送姜娘子回去。”沈溯沉默半晌,最终觉得自己能道出口的话唯有这一句。
城西市集较为混杂,不是姜娘子能久留之地。
他不想姜娘子再遇到方才那般的情况。
若是方才他反应不及,让那两个狂徒碰着了她,他怕是根本原谅他自己了。
姜芙错愕看着沈溯。
她方才都已经舍下脸皮同这个木头道了她对他的情意了,他这会儿竟还如此着急地赶她走?
“我不走。”姜芙终又被沈溯气得直跺脚,“我就不走!你赶我我也不走!”
罢,她又径直坐到马扎上,扬脸拧眉气恼地盯着他。
沈溯亦是一脸错愕,只见他数次张嘴又欲言又止,最后才愧疚地低声道:“若是娘子再遇到方才的情况,我……担不起。”
莫她是否被骇着又是否被伤着,单就对方的那些污言秽语,他都不想被她听着。
只会污了她的耳。
便是他们那猥.琐的眼神,仅仅是落到她面上,都是对她的玷污。
姜娘子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瞧的。
“你保护我呀!”姜芙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有你在,我甚么都不怕!”
沈溯身子一僵。
姜芙看他又无反应,便有些幽怨:“除非你不愿意护着我。”
“怎会!”沈溯终是出了声。
生怕姜芙误会自己,他情急之下抬起了头来。
又撞上姜芙亮晶晶的眼眸。
只见她微微抿着嘴,笑得娇娇俏俏,眉眼如月,双颊微绯,还似有些隐隐得意,“这可是沈郎君自己的,可不许出尔反尔的。”
“好。”沈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点了头且应了声。
姜芙笑得更是欢喜。
沈溯:“……”
他这是……做了什么。
春雨未停,不过却是比方才了些,陆陆续续有人在花篮前驻足买花儿,有一位四十有余、臂弯里挎着藤篮的妇人也在花篮前停了下来,询问沈溯道:“郎君,你这花儿如何卖?”
坐在一旁马扎上的姜芙因为今起得太早,这会儿已犯起困来,将油纸伞夹在颈窝里的她不知了多少个盹儿,若非沈溯一直在她身旁用手扶着伞沿,她怕是不知弄掉多少回肩上的油纸伞了。
此时她猛地点了个头,瞬间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一不心睡着了,担心沈溯又要将她送回家,她连忙抬起头来,正好见着这位前来买花的中年妇人。
只见妇人臂弯里的藤篮上盖着一块崭新的红绸布,妇人面上则是容光焕发的,发髻间插着的一支银钗亦是崭新,想来是家中有什么喜事。
姜芙坐在这马扎上看沈溯卖了半晌的花,算着他开口话的次数她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除了回答对方花株的价钱之外便再没多余的话,她都忍不住为他着急。
谁个做买卖的不是嘴甜得仿佛抹了蜜一般,这木头倒好,莫多道一句话,便是多一个字都没有。
前边姜芙都忍着不话,这会儿终是忍不住了,紧跟在沈溯后边道:“婶子家中可是有喜事要办?”
“娘子眼力可真好。”妇人乐呵呵的,“我家大儿明日娶妻,我来置些花儿回去摆插,多添些喜庆!”
“那婶子可就真是找对人了。”姜芙笑盈盈的,“沈郎君栽花的技艺可是这整个京城最好的,您瞧着芍药,长得多精神不是?回头您带回去摆到家中瓶中篮中,更添合美。”
“娘子人长得俊俏,嘴也这般甜。”心里本就乐呵的妇人听得姜芙如是,脸上笑意更甚,“就冲着娘子这话,我啊,就把这些花儿全买了,我家就在这附近,郎君可否替我将这些花儿送到我家里去?”
栽花卖花这么些年来从未一次卖出这般多花儿的沈溯一脸难以置信。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身侧的姜芙。
只见姜芙朝他眨了眨眼,笑靥甜甜。
沈溯匆忙别开眼,应了妇人的请托,将花篮挑起,给她往家里送。
姜芙则是将马扎一收,拎在手里,欢欢喜喜地跟在他身后。
两篮鲜花统共是一百四十五文钱,但不知是妇人因着家中喜事而心情大好,还是因为姜芙的话太甜,总之她给沈溯多点了五文钱,统共一百五十文。
沈溯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极为不敢相信他今日不仅将所有的鲜花都卖了,且天色还早,他今日是做好入夜以后才能回去的准备的。
眼下这一切,尽都出乎他意料了。
“沈郎君你瞧,你带着我,花儿都不愁卖。”姜芙看他愣愣的模样忍不住笑,“我算不算你的福星呐?”
沈溯正局促得不知如何回答间,只听“咕——”的一声腹叫。
他微抬起头来,只见姜芙红着脸抬手轻捂上自己的肚子,不想沈溯因此笑话自己,只听她急忙道:“我、我饿了,沈郎君你管是不管?”
见沈溯还怔着,她噘了噘嘴,又道:“不许笑话我。”
沈溯点点头,然而复低下头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姜娘子可真是……招人喜爱。
只是,“这儿的市集怕是没有娘子瞧得上眼的食物,娘子想……”
“你平日里最常吃甚么,我就吃甚么。”姜芙断他的话。
却见沈溯忙摇摇头。
他从不下馆子,平日里他饿极时皆是买上一张炊饼来填肚子,只要不饿着便成。
他怎能让姜娘子也同他一样吃炊饼?
“你不话,我就当你不想管我。”姜芙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纵是他不,她也晓得他平日里都是半张炊饼发自己,她若当真要吃上些什么,他这辛辛苦苦赚来的百文钱花完了都不够的。
她是不舍得花他的辛苦钱,可若是她掏银子为他买,他怕是不愿接受。
可若她不道自己想吃些什么,这木头怕是连一张炊饼都不舍得给他自己买,就这么饿着肚子回去。
“我……”沈溯无法,本要道方才卖花之处附近的一家汤饼馆子,那儿铺子干净,他手上的钱也能够对付得起,其他的,他怕是都管不起。
然而他才张口,便听得姜芙道:“方才走过的路上我见着一家卖炊饼的铺子,沈郎君给我买张炊饼如何?”
沈溯一再错愕。
不等他再上些什么,姜芙已转身走了,忽又回过头来,含笑看着他,“走呀沈郎君。”
炊饼虽是京城内随处可见的食物,但姜芙却从未吃过,倒非她瞧不上炊饼,而是襄南侯府里的每一道糕饼都比白面炊饼要精致味美上数倍,她自是放着可口的糕饼不吃而去吃几乎无甚味道的炊饼。
殊不知这炊饼于沈溯而言,也非时常能吃得起的,若非饿极,他断是不会买的。
白面炊饼八文钱一张,并不便宜,可看着姜芙手捧着着这热乎乎的炊饼时,沈溯心底则觉羞愧。
姜娘子本是不需同他吃这些苦的。
可依他之能,他什么都给不起她。
姜芙咬了一口手中的炊饼,慢慢嚼着,细品其间味道。
毫无味道,仅是能填饱肚子而已。
可便是这再寻常不过的白面炊饼,沈木头平日里却还要吃一半留一半,而半个炊饼又如何抵得饿?
她愈想愈觉心疼,忍不住又转头看向身旁的沈溯。
他过得如此艰辛,平阳侯夫妇不会不知晓。
他们是如何做到对他不管不顾的?
只见沈溯低着头盯着手中的炊饼,迟迟未动,不知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沈郎君吃罢炊饼,可是要回去了?”姜芙心下难受,“昨日李老大夫还开了一瓶外用药,沈郎君自己怕是不便为自己背上的伤上药,待会儿郎君回去之前可拿着药到李家医馆去,再让昨日的药郎为你换药即是。”
心知沈溯不会接受自己为他上药,姜芙便也不在这事上执意浪费口舌。
姜芙边边从腰间荷包拿出药瓶递给他,将最后一只竹筒一并给他,“还有沈郎君今日当服的最后一次药,也一并交给郎君了。”
“多谢姜娘子。”沈溯接过药,客气地答谢。
照他这回答并无甚么错处,然而却不满意,总觉他不会就此回园圃去,因而又道:“沈郎君不应我前边的话,可是还有何处要去?”
沈溯此时心中滋味万般杂陈,思绪依旧乱纷纷的,因而并未多想,听得姜芙的话后自然而然便道:“我还要到慈幼局一趟。”
慈幼局?姜芙颇为诧异,去那儿做什么?
“姜娘子快些回家去罢。”沈溯又道,“姜娘子出来已许久,若是再不归家,家中人该是担心了。”
“晓得了。”姜芙点点头,“我这便回去了。”
前边任沈溯如何言都不肯离开的姜芙这会儿倒是爽快了,丁点不做纠缠,走便走。
沈溯本想问她一问可需他相送,但想姜芙从未将府址相告过,想来是不想让他知晓她居于何处,他纵是问了,也必是会被拒绝,遂作罢,只是目送她离开。
待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沈溯便问卖炊饼的店家要了一张油纸,将一口都还未咬过的炊饼包好,放进空花篮里,挑起花篮往城南方向去了。
京城的慈幼局设在城南。
待他离开,卖炊饼的店家发现姜芙又自他铺子前经过,往沈溯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店家好奇不已,忍不住问自家婆娘道:“娃他娘,你这娘子和那卖花郎啥子关系啊?”
虽然姜芙只是方才同沈溯到这儿来买了个炊饼而已,可她生得昳丽娇俏,又举手投足间不是寻常人家娘子当有的气质,店家一眼便记住了她。
加之她竟是跟沈溯在一道出现,不免让他心生好奇。
“瞧那卖花郎穿得连我还不如,还从没抬起过头的,竟然能有娘子瞧得上他?”且还是这般漂亮的娘子!
谁知他话音才落,便遭来自家婆娘一巴掌糊到他脑门上:“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啥关系那都是人家的娘子,有你啥事!?还不赶紧揉面去!”
“……”不是,其实他就是想问问,那娘子为啥要悄悄跟在那卖花郎身后啊?
*
慈幼局乃先帝在位时始置,专做收养被父母遗弃婴孩之用,由官府拨钱赡养其间孩子,直至他们被无法生育的人家收养或是长至能够自食其力的年岁为止。
然而官府能做的,也只是保证被□□的基本温饱而已,多余的花销是供给不起的。
先帝在位时,慈幼局里从未出现过缺衣短食的情况,但自当今圣上即位时起,无论是慈幼局还是养济院,孩子与老人们食不果腹及无衣可穿是时有之事,然而官府像毫不知情似的,以致如今这缺衣短食的情况已成了慈幼局与养济院的常态。
至于里边的孩子与孤寡老人,从未有过任何怨言,本就是无处可去之人,只要能有个遮风避雨之地,偶有饭菜可吃,他们已是知足,又怎敢奢求太多?
如今的慈幼局,便是屋瓦坏了,都要等上许久才有人来修。
姜芙不曾来过慈幼局。
在她的认知里,慈幼局当是个宽敞干净的地方,毕竟是官府的地方,可如今她站在慈幼局的门前,若非匾额上依稀可辨的“慈幼局”三字,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便是朱门府第里各人家所称道的圣上隆恩才置的地方。
匾额上布满了灰尘,门漆严重剥落,门上的铜衔环老旧不堪,门槛与照壁前的地面皆坑坑洼洼的,俨然是久无人修的模样。
绕过照壁,里边院子亦是残破的模样,或是门窗脱落,又或是屋檐缺损,院子里满是荒草与枯枝,也不知究竟多久无人清扫过了。
不大且杂乱的院子里,七八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踢着一只破破旧旧的皮球,咋咋呼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天虽落着雨,他们仍旧玩得不亦乐乎,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天真的欢快。
也不知是谁人先发现了站在照壁旁的姜芙,只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哇!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大姐姐在那儿呐!”
听到这一声惊呼声,正在蹴鞠的孩子们纷纷停下了脚上的动作,不约而同朝姜芙望过来,只见他们面上表情各个如出一辙,皆是瞪大了眼大张着嘴震惊的模样。
只听不知又是谁个孩子叫道:“仙仙仙仙女……仙女姐姐下凡了!”
也不知他是本就磕巴,还是因见到姜芙而震惊得磕巴。
姜芙也愣住了。
仙女?是指……她吗?
姜芙不由得看看左右,发现她左右并无人,只有她自己,孩子们口中所的仙女,确实是她。
然而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粗布短褐。
她穿成这样,还能是仙女?
正当她错愕间,那些本是愣在原地的孩子们突然朝她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问她:“仙女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
“仙女姐姐,你是下凡来找我们玩儿的吗?”
“那、那我们想吃油乎乎的大鸡腿,仙女姐姐能帮我们变出来吗?”
“仙女姐姐,要是没有大鸡腿,可以有白面炊饼吗?”
姜芙被这些个脏兮兮的孩儿围着,再见他们将自己同样脏兮兮的手抓到自己衣裳上来,一时间有些慌张,正要话,只听通往二进院子的门后传来沈溯的声音:“虎子,可是发生了何事?”
“沈大哥哥!有个仙女姐姐下凡来给我们送白面炊饼了!”其中一个年级稍长些的孩子自姜芙面前跑开,朝沈溯的方向跑去。
沈溯抬头,正正对上姜芙的目光。
作者有话:
仙女们新年快乐!!!!
昨晚偷懒没码字,所以今天更新晚了,明天我争取早一点!
沈溯:我媳妇就是仙女!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