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喜鹊
姜芙最终是由孩子们哄住不再哭了的。
孩子们围在她与沈溯身旁,一人一句“仙女姐姐不要哭了”“仙女姐姐再哭的话,我们也要一块儿哭了”“沈大哥哥也快要哭了”,使得姜芙终是破涕为笑,这才害臊地自沈溯怀间离开,就着衣袖擦擦脸上的泪,快步往二进院子去了。
孩子们也都围着她去了,或问她是不是受了坏人欺负的,或问她要不要吃甜糕的,又或是拉着她的手感谢她送来的甜糕与新衣的,吵吵嚷嚷的,让她根本无暇分心去想那些令她伤心难过的事情,反是一次次被这些无家可归却又心怀暖阳的孩子们给逗笑了。
是阿溯的温柔,才让这些孩子也如他一般,哪怕再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
姜芙坐在二进院子里,挨个帮跑闹得头发乱糟糟的孩子们梳头,孩子们见她不再哭,这才慢慢散开,转而凑到了沈溯跟前去。
鹿儿则是坐在姜芙身旁,或帮她递递梳子,或帮正排着队的孩子们先将头发梳顺。
饶是姜芙并不如何会梳头,可孩子们就是觉得她梳的头发是最最好看的。
便是最为年长的鹿儿也如是觉得。
至于沈溯,本是担心着姜芙,同孩子们一般也想问一问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然而这会儿根本就没有同她话的机会。
姜芙被孩子们排着队儿等梳头,他则是被虎子他们这个总是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拿着藤草来围着他让他编蚱蜢。
编这些东西可不若姜芙梳头那般简单,沈溯这厢被孩子们缠住,便老半晌都未能抬起过头来。
待孩儿们都自姜芙散开了,鹿儿这才抿着嘴有些怯怯地问她道:“仙女姐姐也可以帮我梳梳头吗?”
“当然。”看着性子里有着不少沈溯影子的听话又懂事的鹿儿,姜芙总是心生柔软,她摆正自己跟前被孩子们碰歪了的凳子,看一眼西厢房前正低着头认真编藤草、面上没有丁点不耐烦的沈溯,柔柔地扬着嘴角,对鹿儿道,“来。”
鹿儿当即笑得欢喜又满足,拄着拐杖迫不及待般地坐到她跟前的凳上来。
“鹿儿。”姜芙缓缓梳着她细软且发黄的长发,看一眼她搁在身旁地上的拐杖,“我昨日同你提的事情,你思虑得如何了?”
只见鹿儿肩头微颤,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又被虎子他们围住的沈溯,放在膝上的双上局促不安地交握着,低声道:“我还没有问过沈大哥哥……”
“你且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就好。”姜芙既不催她亦不多问些什么,温和的语气未变,“你沈大哥哥那儿,我来同他就好。”
“可是……”鹿儿还是担心,将双手揪抓得更紧,头亦垂得低低的,极力往裙底缩着自己残疾的右腿,“我这样儿,会给仙女姐姐添很多很多麻烦的……”
“不会的。”姜芙替她将梳好的长发细细绾好,系上发带,拿过搁在一旁的铜镜来递到鹿儿面前,让她能看见镜中的自己,一边轻轻拍拍她的背,面色平静温和,不带丝毫同情怜悯之意,“你直起背来,看看镜中的自己,你与旁个娘子并无区别。”
“你不是麻烦。”姜芙将手扶在鹿儿肩上,温柔地予她直起腰抬起头来的勇气,“你是个好孩子,你可以凭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我不过是为你找了一座桥,让你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去而已,顶多是花些时间,谈不上麻烦。”
这般的话,鹿儿从未听过。
她在姜芙的鼓励中缓缓将头抬了起来,清晰地瞧见了铜镜中的自己。
不知何时她已抬起双手自己拿住了铜镜,姜芙的双手则是搭在她肩上。
姜芙手似柔荑,却暖若仲春艳阳,予着鹿儿从未有过的勇气与憧憬。
鹿儿转过身来,昂头仰面看着她,眼圈红红,不敢置信且心翼翼地问道:“仙女姐姐,我、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的。”姜芙肯定地点点头,“你定可以的。”
只见鹿儿将脑袋点得有如捣蒜,眼圈通红却始终没有哭,只是用力吸溜着鼻子,“仙女姐姐,我愿意的!”
“好。”姜芙重新笑了起来,“这般,就都交给我了。”
见鹿儿一副想哭的模样,她忍不住捏捏她的脸,笑道:“你这模样可跟你的沈大哥哥太像了,来,笑一笑。”
鹿儿被姜芙得有些赧,这才羞涩地冲她笑了。
沈溯这会儿抽得一个间隙抬起头来,即见姜芙眉眼弯弯笑盈盈的模样,不由心神一漾,不想却被虎子眼尖的发现了,当即叫嚷道:“沈大哥哥在偷看仙女姐姐,都走神儿了!”
姜芙闻言睇过来目光,正巧见着沈溯面红耳赤着急忙慌地低下头去,她眸中笑意更浓。
幸好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来的机会。
幸好,如今也不算太迟。
沈溯在自己编了不知第几只蚱蜢后接过递到他面前来的藤草时已不再问孩子们想要编个什么,甚至连头都未抬,上手就是直接照着蚱蜢编。
却听对方不乐意道:“我不要蚱蜢,我要……喜鹊!”
沈溯拿着藤草的手僵了僵,怔愣着缓缓抬头。
只见姜芙就坐在他对面的凳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正托着腮,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他方才只顾低头编藤草,并未注意姜芙何时来到他跟前的,更不知他身旁的孩子是何时跑得一个影儿都不剩了的。
整个二进院子,此时就只有他与姜芙两人。
早就料得到沈溯会是这般既惊又愣的反应,姜芙非但不觉诧异,只是又问他道:“阿溯你会编喜鹊吗?”
沈溯点点头,这又重新低下头去,飞快地摆弄起手上的藤草来。
姜芙看得有些出神,“阿溯干这个很趁手的样子。”
沈溯不及思考,即回道:“曾有一段时间总是编这个来卖。”
姜芙看着他粗糙且伤痕累累的双手,沉默了下来,甚也没有再问,只静静地看着他。
“好了。”好一会儿,沈溯将编好的喜鹊递给他。
喜鹊背上还连着一根藤草,藤草末端还成了一个圈儿,以好拿在手中。
姜芙欢喜地自他手中拿过编好的喜鹊,指尖不经意碰到他手心,令沈溯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姜芙提着那个藤草圈儿,将喜鹊举至自己面前,因为悬空的缘故,喜鹊的翅膀还会上下摆动,就像真真在飞着一般。
材料低廉,然而手工却极为精致,姜芙喜欢得不得了。
“真好看!”姜芙用手指拨了拨喜鹊的翅膀,笑得愈发欢喜,“我很喜欢,谢谢你,阿溯。”
沈溯连忙摇头,“不值钱的东西。”
“谁一定要值钱的才是好东西?”姜芙轻哼一声,忽地凑近他,任性一般的口吻,“我就是喜欢阿溯编的这只喜鹊,我就是喜欢阿溯,喜欢阿溯的一切,不可以吗?”
沈溯先是错愕,尔后蓦地就涨红了脸,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酥酥她……又来了。
谁知姜芙这回却未就此放过他,而是将自个儿脑袋凑到他下巴底下,紧着用头顶住他下颔,将他低下的脑袋给顶着抬起来。
顽皮得好似虎子他们一般。
不得不抬起头来的沈溯:“……”
不给他再将头低下的机会,姜芙抬起头来时飞快地抬起双手捧住他的双颊,一边蹙着秀眉佯装生气道:“阿溯你得看着我。”
沈溯心跳如擂,哪儿还能思考,只频频点头。
姜芙这才收回手,坐回凳上,“阿溯,我有件事情要同你。”
“酥酥你。”沈溯绷着腰脊,坐直得一动不敢动,以免姜芙又做出什么让他应对不了的举动来。
“关于鹿儿的。”姜芙将藤草编的喜鹊托在手心里,神色认真。
“鹿儿?”沈溯诧异。
“嗯。”姜芙微微颔首,“鹿儿今已十一岁,再有一年便十二岁了,届时便不能再住在这慈幼局里,阿溯是她的兄长,阿溯可有想好届时鹿儿要去往何处?”
“我……”沈溯面露惭愧。
在他眼中,鹿儿一直是同虎子他们一般的孩子,今日见得她换上新衣裳,他才发现,鹿儿已经长大了,再有一年,慈幼局便不再养着了。
怪他平日里疏忽了,今才想到这个事情。
只是酥酥缘何会忽然与他提这个事情?
只听姜芙又道:“我阿嫂这些年在御街附近经营了一家绣庄,总有人家将娘子送到那儿去学绣活或是做绣娘的,我瞧鹿儿针黹活儿做得挺好,不若让她到我阿嫂绣庄那儿,边当学徒边做些绣品,这样倒也算是她靠自己的手艺养活了自己,届时也不用担心没了慈幼局这儿而没了去处。”
“能有一门技艺傍身,届时年纪到了,也好谈一门好亲事。”
“鹿儿担心这会给我添麻烦,都不敢开口问你,那就由我代她问问你的意见了。”
姜芙是晓得沈溯性子的,他定也如鹿儿一般觉得这是在给她添大麻烦,便在他话前将先将事情分析与他听,“她的食宿花销即由她做的绣品来算,至于她的学费,或是由阿溯你这个做兄长的来交,或是就先算着,届时她的手艺能出师了,赚了钱再来将学费还上,也是可以的。”
“阿溯你觉得这般是否可行?”这样一来,便算不得她给了他们什么恩惠,阿溯与鹿儿便也不用觉得对她心有亏欠。
她的阿溯虽然日子是苦了些,却非没有骨气之人。
那她便不能折了他的腰骨。
沈溯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都没能接上姜芙的话。
“阿溯?”他愣愣的模样令姜芙忍不住用手捏捏他的嘴,嗔道,“话呀。”
“我……”
“你若是要麻烦的话,就不许话了。”姜芙先瞪他一眼。
“……”沈溯嚅了嚅唇,只问道,“鹿儿她可愿意去?”
“当然。”姜芙微微一笑,“我问过她了,她很高兴,虽然有些胆怯,但更多的是憧憬与欢喜。”
身为无依无靠的女儿家,有处可去,有一门拿手的技艺,能靠自己的手艺在这世上活下去,谁人会抗拒?
“酥酥……”沈溯轻轻唤了她一声。
姜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嗯?”
却见向来自持的沈溯竟是倏地将她揽进怀里,“谢谢你。”
他的声音因感激而发颤。
他确实不知如何帮鹿儿做今后的安排。
他连自己的前路都不知如何走,又如何能帮鹿儿?
他想让鹿儿如寻常女儿家一般长大,往后能嫁得一个待她好的好人家,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从不敢想,他想不到更做不到的,会有人来替他想到,更替他将事情都安排好了。
“酥酥……”他情不自禁将姜芙愈搂愈紧。
他不能拒绝酥酥的好意,这是于鹿儿而言最好的安排。
酥酥想得很周全。
这是……他的酥酥。
姜芙被沈溯这般忽然搂在怀中,先是诧异地眨眨眼,尔后欢喜地也抬起双臂拥住他,笑得开心道:“那就这么定啦!”
“嗯。”沈溯点头,低下头轻柔心地吻了吻她头顶的发,“酥酥方才——”
“阿溯今天穿的新衣裳真好看。”姜芙不给他话的机会,抬头来断了他的话。
她这会儿不敢再去想他苦难的过往,她担心自己又控住不了自己的情绪而哭出来令他担忧。
沈溯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个冲动之下做了什么,连忙松开怀中的她,红着脸局促道:“这、这是阿洄的衣裳,不是我的。”
“阿洄?”姜芙莫名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
阿溯方才去了平阳侯府!?
他们可有伤他!?
“阿洄是我的弟弟。”沈溯虽诧异疑惑于她的举动,却未问些什么。
提到沈洄,他连语气都是温和的。
“从未听你提过。”姜芙观他并无受伤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佯装什么也不知地问道,“他待阿溯好吗?”
“阿洄待我很好。”沈溯语气温柔,眼神却有忧愁,“只是阿洄身子骨不好,鲜少出府,长年于家养着。”
“他日若有机会,阿溯带我见见他嗯?”平阳侯府里唯一待阿溯好的人,却也是靠着阿溯的血活命的人,她想见一见。
沈溯颔首:“好。”
若有机会,他也想让阿洄见见酥酥。
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阿溯,你方才同我道谢来着,那你是不是要给我些什么作为谢礼?”如今是难得见到沈溯,姜芙只想同他多相处一会儿,又不能让他有拒绝自己的机会,只能于脑子里可劲想法子。
沈溯下意识的摸向自己袖间轻飘飘的钱袋,“酥酥……想要什么?”
听他如鱼儿般上了自己的钩,姜芙调皮似的将双手背到身后,笑盈盈道:“我要阿溯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