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第32章
生日前夕,韩美华专门发来了短信。
一条简短的祝福和提醒。
“西西,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订好了饭店,明天晚上六点准时来,我们给你准备了礼物。”
随后,她发来了一个餐厅的定位。
是一家人以前经常去的地方,烟火气息浓厚。
短短几句话,让顾柠西心情轻松起来。
也许,根本不需要想太多。
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
她定了闹钟,很早就起床了。天还没亮,她便站在落地镜前梳妆扮,兴致很足。
徐筠仿佛也察觉到她明朗的心情。他的视线扫过来,看着她在落地镜前把衣服换了又换,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是妈妈第一回主动约我吃饭唉。哥哥你我穿哪一件比较好?哪一件看起来最乖?白的?还是蓝的?”
顾柠西抱着衣服,一件一件铺在他面前。不一会儿,沙发上就摆满了她的裙子。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徐筠没抬头,又喊了他一声。
徐筠抬眼看她,“白的吧。”
他语气浅浅,没有多余的表情,于是话音里无端显出一丝清冷。
顾柠西察觉到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光顾着自己开心,差点忘记考虑他的感受了。
“为什么要白的,难道我穿那个蓝的不好看吗?”
她调皮地笑了一下,一点也没生气,顺手把蓝衣服收了起来。
她开了话匣子,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他身上:“哥哥你和我一起去吧,今晚我爸妈请客。还有生日蛋糕吃。你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
她主要是担心徐筠的手,伤口好得太慢。他一个人做不了饭,又不爱吃外卖,谁来照顾他?
多带他去热闹一点的地方,也许心情会变得更好一些。
“不用了,我不爱参与这些。”
他给了个很敷衍的答复。
“那要是我晚上回来,看见你饿晕在房间里怎么办?”
顾柠西追问,言辞有些夸张。
“不会。”
一天不吃饭,人又饿不死。
他移开眼,有些意外顾柠西的大惊怪。
女孩脸上单着淡淡的忧心,似乎真是怕他饿着。
他又道:“我可以把助理叫过来。”
“对哦……我忘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有好多人能使唤。”
顾柠西不再勉强他,把纱布酒精和消炎药准备好,放在他可以看见的地方,“如果伤口裂开,记得重新上点药,然后把消炎药吃一粒。热水都是烧好的,随时都能喝——交代得差不多了,那我先走啦?”
她开门,脚步却没迈出去,身体在门口顿住,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今天天气真好。”
房外日光明媚,她的白裙青春洋溢,边缘处镀上一圈耀眼的白金色,像即将走进春天里的仙女,沐浴着亮光。
又像一只飞向寻常百姓家的蝴蝶。
顾柠西下意识看了一眼日期,发现她又忘了一件事情。
关于徐家的变故。
喧嚣的生日宴,觥筹交错的酒场,午夜的钟声,医院里那张惨白的脸。
她的生日,似乎也是徐若川的忌日。
去年的今夜,徐若川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今天,她有父母为她庆生。
而徐筠,再也见不到他的父母了。
她退了回来,定定望着徐筠:“哥哥。”
少女的嗓音甜腻腻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需要要抱一下吗?”她问。
“什么?”
徐筠滞住,脸上如履薄冰。
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那点寒凉便会瞬间四分五裂。
为什么忽然如此亲昵?
顾柠西没管他的沉默,转身跑着回来,在他跟前急急刹住,带起一阵凉风。
“算了,你肯定不需要。”未等徐筠开口,她便主动靠了过来,伸手虚虚搂住他的腰身。手合放在他的肩胛骨上,轻轻拍了两下。
她笑道:“没事,我的妈妈以后就是你的妈妈,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等晚上我给你带生日蛋糕吃。”
女孩的身上有一层因运动而起的薄汗,整个人暖烘烘的,淡淡的温热隔着布料传递给他。在她话的时候,还能闻到几分脂粉香,混着柠檬和柑橘的甜。
徐筠默不作声。
有些热。
正常人的身上怎么可以这么热。
远远超过他的体温。
像个燃烧的星球,把一切炙烤得干涸无比。
他不自觉开始皱眉,用指尖去推她的肩膀。
顾柠西眼疾手快,默默把他的手移开,有些不悦:“这只手不可以乱动。”
上面还缠着纱布,心伤口开裂,又渗出血来。
徐筠冷不丁被训斥了一下,只好垂眸重新看向手里的书。
表情也有几分郁结。
但那书也不大看得进去。
顾柠西为了抱他一下,几乎是半个身体靠在了他的胸前。
像是怀里窝了只幼猫儿,吐息温热,还喜欢叫唤。
他分了神,想伸手去摸那猫的脑袋。
但此时顾柠西已经堪堪放开了他,“抱完了,心情有没有好很多?”
她起身整理裙子上的褶皱,二人距离瞬间拉远。
中间只剩骤然冷却的空气。
仿佛拥抱他一下之后,她就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任务,可以功成身退了。
顾柠西回眸跟他招手:“哥哥我先出门啦。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徐筠收回了目光。
顾柠西弯唇一笑,没在意。
哥哥都已经让她抱了,她当然很开心。
换作之前,可是连碰都不让碰。
房门被她轻轻合上,室内一片静寂。
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她的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哒哒声,轻快又悦耳。
她所踏入的室外,景色盎然如春,完全没有家里的颓靡之气。
她大概会出去一整天,等到深夜才会回来吧。
或许,今天可能不回来了。
如果顾家哪天念起旧情,或许,她以后也不回来了。
他起身,释然地放下书本。
*
没有顾柠西的徐家,才是真正的徐家。
一堆奢华的死物堆砌在一起,构成一个极端的梦。那梦里没有生气,连偶尔洒落的阳光也是粘稠的。
徐筠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走动。
两边景致缓缓向后推移。
家里的摆设没什么变化,一如去年今日的模样。
时间过了这么久。有些人却再也没能回到这里来。
其实家里也并不是毫无变化。
比如柜子上的玩偶就贴上了顾柠西的照片。
之前那里面放的是花瓶,呆呆板板,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实际价格。
那丑陋的花瓶竟能成为徐若川的珍品收藏,在柜子的一角占据了数年,直到后来被顾柠西挪走。
她兴高采烈地买下街边卖部五块钱一张的劣质大头贴,照片比花瓶有用多了。
照片印刷得有些失真,勉强拍下了她的脸,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晶晶,满是娇憨与开心。
她的旁边露出一截男人的手臂。
那人穿着黑灰色西装外套,上面的袖扣,是徐若川经常佩戴的那个。
毫无疑问,照片是徐若川陪她玩的时候拍下的。
但最后只拍了顾柠西的脸,没有拍到徐若川。
那只手臂很碍眼。
就那样横在镜头左边,挥之不去。
徐筠蹙眉,想将那只手臂抹除。
奇异的念头刚起,又瞬间被理智压下去。
他抽回手,怔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终于放了下来。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阁楼的尽头,那个无人入内,堆满尘埃的房间。
****
自从徐若川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应该早点来的。
多了个人要照顾以后,他待在这里的频率便少了许多。
任由这个房间积了灰尘。
他从这里长大。
从他有记忆开始,家里的房间就是空旷安静的。
冰冷坚硬的家具摆满各处,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
他总是抱着一本破旧的童话书,从一楼到二楼,找遍每一个角落,也没能找到一个人。
——他像是这栋房子里,唯一的幽灵,早已被世界遗忘。
徐若川是他的父亲,但又不是他的父亲。
他一直不在家,即便偶尔回来一次,也对他不冷不热,就像个陌生人。
冷漠到让他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是如此,对孩子的关心只是点到为止。
但有一天,徐若川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婴儿,他轻手轻脚,慈祥地看着女婴粉嘟嘟的脸,眉眼里满是不属于他的温柔。
那情景是徐筠从未见过的。
原来徐若川不是不温柔,他只是不爱他。
他爱的,只有那个被他养在外面的情妇,和那个情妇生的孩子。
徐若川不顾一切地把孩子抱回家抚养。
即便他家中还有一个结婚多年的妻子,和一个已经记事的儿子。
名不正言不顺,不配得到庇护。
那孩子短命,没活多少年就夭折了,情妇也随之而去。
徐若川的心完全被两个外人带走,再也不愿回家。
从此,性情变得更加冷酷,常因琐事迁怒于人。
从那时起,母亲的性格也变了。
喜欢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望着窗外出神。好几次都令他觉得,她是想直接跳下去。
徐筠顿了顿,推开面前厚重的木门。
房间封闭性很好,经年累月未开窗透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温度也比外面低一些。
飞扬的尘埃模糊了视线。恍惚间,他总觉得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长发如瀑布般倾斜而下,皮肤苍白得过分,眼眸却依旧潋滟,泛着温和的光。
她在笑着招他过去。
视角一点点放大,他看见年幼的自己蹒跚而去,将那本童话书递给她。然后……
然后呢?
忘记了。
他的脑海里,暗无天日的徐家别墅开始崩塌。
周围的景色开始重构,无数碎片雪花似的飘散。
年幼的孩子呆立在冬日的路灯下,头顶是寒凉的雨水,和悲戚的风声,眼前只剩血色染瞳的景象。
汽车如同废铜烂铁般倒在栅栏边,车轱辘还在挣扎着转动,犹如破败的风车。
但女人却散落在地面上,白净的脸像跌落烂泥的苹果,沾满污血,永远闭上了那双温柔的眼睛。
不知何年何月起,就没有人给他讲过故事了。
他,居然也习惯了,没有故事的晚上。
只是偶尔,会没由来的冷。
床头柜一直摆放着一张婚纱照。
那也是她和徐若川唯一的合照。
明明徐若川在镜头前连笑也不愿笑,姿势做得甚是敷衍。她却将照片当宝藏一样,天天放在身边,每日擦拭如新。
徐筠曾见她寂寞地抚摸着相框,一遍又一遍。
“现在你见到他了吗?”
徐筠盯着落灰的相框。
温馨的照片里,男方早已被整整齐齐的切了下来,露出后面光秃秃、黑黜黜的墙。
那一部分早已烧为灰烬。
画面上只剩一个依偎在黑洞边的女人。
她的笑容定格在了最幸福的瞬间,穿过岁月长河,总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变软。
她只是微笑,却没有回答。
也许是因为没有见到。
因为,她入天堂,而徐若川,该下地狱。
徐筠眸色暗了暗。
风忽然变凉,窗户响起微弱有韵律的敲击声,先是震了几下,随后外面开始潇潇一片。
他开窗户,清凉的氧气争先恐后的涌入,吹得发丝飞舞。
这个季节的天气多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是乌云密布,只怕会是一场暴雨。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玄关处挂着的雨伞。
女孩走的时候,两手空空。
他快步合上房门,拎起那把透明雨伞,伸手去够车钥匙。
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三点。
她应该已经和顾家的人团聚了吧。
他顿了顿,把伞挂了回去。
她不需要。
此刻,她应该被簇拥在温暖的餐厅里,面前是数不尽的珍馐和祝福。温暖的烛火摇曳,将幸福延伸得无比漫长。
哪里会知道外面刮了风,还下了雨。
徐筠垂眸看向手心,纱布包扎的很结实,伤口没开,不用包扎。
今晚她就算不回来,应该也没关系。
*****
所以,他临时起意,又去了徐家墓地一趟。
生命降生的日子,也是生命离去的日子。
暴雨冲刷着水泥地,石碑被染上斑驳的深色。青色的石板,趴着湿哒哒的苔藓,黏腻,无形,又甩不掉。
就像碑面上那个男人阴冷的目光。
他在活着的时候,就永远这样子看他,不带一丝情绪。
徐筠撑着伞,身着一席黑色。伞面被雨水冲刷地噼啪作响,震感从伞骨一直穿到手掌心上。
迸溅的雨水滴落在指尖,纱布瞬间晕染出一片血色。
这片墓地远不如从前那般热闹了。
一年之后,来看他的,竟只剩他一个人。
徐筠扔了一束花。
柔嫩的花蕊瞬间被雨水拦腰断,花瓣零碎,陷入污浊的土壤。
一年前,黑色的葬礼上,有僧人要来念诵经文,以抚慰逝者安息。
他冷眼笑着,将人请了出去。
僧人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我佛慈悲”。
佛祖慈不慈悲他不知。
他只知道,徐若川不配得到超度。
佛法不杀恶鬼,只渡恶鬼去往西方极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宁愿放弃无量功德,积攒一切罪孽于己身。
一起下地狱,也没那么可怕。
“恨我吗?”
徐筠勾了勾唇。
他特意将那个情妇的尸首,葬在了千里之外的荒郊野岭。这对苦命鸳鸯,来世怕也见不到一面。
“那就来找我吧。”
他半带客气,半带挑衅。
眸中依然是冷酷的色调。
不带情绪的样子,和当初的徐若川如出一辙。
墓碑上的遗像,仿佛染上了一丝怒气。似乎正用满是恨意的目光,冷冷量他。
可惜的是,纵使再恨,也无济于事。
没人能激怒一个永远醒不来的人。
他站了许久,直到身体冷透,才回望来时的路。
雨丝下,亮起了一盏盏暖橘色的灯。
还好,还有光。
他抬起没有知觉的脚,费力地往回走。
从前,家里很冷,他不想回去。
一个孤魂,在哪里游荡都是游荡。
唯一的温暖,大概只能从回忆里攫取。
可人的记忆是会变淡的,就比如,他记忆中的母亲样子已经开始模糊,那些童年过往也都逐渐支离破碎。慢慢的,连记忆都没了温度。
***********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已是深夜,窗外裹挟着风雨。
徐筠开门,门外大雨如注,台阶上站着孤零零的女孩。
“回来了?”
他道,然后侧身给她让道。
顾柠西是冒着风雨赶回来的,没有伞,头发和裙子都湿透了。
意料之外的晚归。
她像是不知道冷,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呆呆的。
她嗯了一下,低头往里走,嫣红的唇被咬得发白。
从她一进门,徐筠便看出来她心情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