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樾开始了在上清宝箓宫内的生活。

    在来到此地的第一天他便发觉,此地可能与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霍凌霄决定要将他带走的决定对任何人而言都有些仓促，好在前来此地恭候之前，父皇就已经勒令嘱咐他们,见到仙君之后务必态度周到,侍奉其如君如父一般。

    他自然也将其谨记在心。

    赵樾不能不听话，毕竟他在皇子之中并无一个好出身,他的生母秦充容,在赵佶的后宫中完全排不上号。

    看看他前后出生的几个兄弟。

    赵佶的第十一子、十八子、二十五子、二十六子、二十八子均是贵妃刘氏所出。

    近年来，或者近四年来到底是谁在后宫独大已经不必了。

    而赵佶此人在儿子足够，显然不会步哲宗后尘后,便毫不掩饰自己对民间声色犬马之事更加迷恋的本质,对后妃少了几分兴趣。

    赵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五岁。

    也正因为如此,他比之其他皇子要更加早熟内敛得多。

    当然这种早熟毕竟还是孩子的那种理解方式。

    霍凌霄第二日起身的时候便看到赵樾搬着个脸盆站在了门外,活脱脱是个跟班侍从的样子。

    以他这年纪做出这样的举动，委实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爱。

    不过她不是让这孩子来当杂役的。

    赵樾刚感觉自己中的面盆被抽了出去,就感觉到自己的头上紧跟着也被人摸了摸。

    晨光之中眉目如画,灵秀若神的白衣剑君，在他仰头看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画卷上霞光萦绕的仙神,父皇所觉的仙君降世或许也并非是一句如母亲所骗骗孩的谎话。

    “我不需要你做这个。”

    赵樾闻言有点足无措。

    好在他紧跟着就听到了霍凌霄继续开口道，“但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他现在有了个任务。

    在这上清宝箓宫中，上下侍从以及修道之人甚众。

    这里本就是为划分神霄上院与神霄下院区别,于四年前建起的第一座神霄上院，起码可以供给数千名道士的起居饮食，为的正是让林灵素在此地宣讲神霄玉清真法之时,足以支撑起两千人的听道讲经之用。

    赵佶为彰显对林灵素的仰仗尊崇,大肆招揽教众,这数千人中是比之六分半堂还要鱼龙混杂也不为过。

    赵樾要做的就是每日选一个人，从他那里听完那个人的过去。

    然而在第一天结束后的问话中，霍凌霄问他，他今日听到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从这位在赵樾看来无所不知的仙君这里，他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皇子有问，这些上清宝箓宫中的道众也不敢不回答。

    但当有些辞被模棱两可地表达，因果关系倒置着陈述的时候，这位虽然早慧却显然不曾接触过多少外界事务的皇子，听到的就是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而霍凌霄拿到的真实，来自与她达成交易的金风细雨楼。

    负责将消息送进来的人，除了雷媚这个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中各自领了个身份，如今又很有眼力见地倒向霍凌霄的人，又还能有谁。

    “杨总管，从未见到过白楼是被这样用的。”雷媚笑道，“不过剑君此等教导之法，倒是跟我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你原本以为我要如何教他？”霍凌霄从她中接过了新送来的资料，以及迷天盟内近来的动向。

    “大约是从挥剑开始，培养他的毅力忍耐力？”雷媚自己便有一把能杀人的木剑，从用到大的。

    她当年还是六分半堂大姐的时候，人虽然骄纵任性了点，为了练好无剑之剑，一天挥剑上千次也不在话下，会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培养剑客的方法，天子不需执剑，只需要心中有天子剑。何况武道登峰造极，对一个为君者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霍凌霄的语气让雷媚无端觉得，她好像曾经经历过相当多的王朝更替。

    但雷媚是个很懂话分寸的人，她并没有这样问出来，而是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另外杨总管让我跟您，剑君提到的另一件事，他也已经着让人去办了。”

    这同样是一件让雷媚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霍凌霄让人毁掉文张中持有的那一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这出自权力帮的特殊暗器，其实按理来是无法给她造成什么伤害的。

    雷媚想不通就懒得想了，反正她们现在干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赵樾也想不通霍凌霄的目的。

    他在赵佶前来上清宝箓宫朝见仙君的时候，被叫去问了一番近来的景况，便如实将这些日子的白天与道众闲聊，晚上听霍凌霄讲一个有别的故事这样的经历，与赵佶明明白白了个清楚。

    赵佶给霍凌霄找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思索了一番后回答道，“仙君或许是觉得你脾性内向，心思沉郁，不利于修道，让你多与人交谈交谈，再行安排。”

    他又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接着道，“仙君果然是得道之人，生而知之，但凡有假，她一眼便能明辨真伪。”

    赵樾呆了一下，觉得好像父皇吹得比他还狠。

    赵佶浑然未觉自己在儿子这里的形象有一点崩塌。

    这个儿子即便现在成了上清宝箓宫中的一员，也并未在他那里挂上名号。

    他安抚完后，便关心起了对他而言的正经事，“仙君何在？”

    “仙君，半个时辰后在讲经堂为父皇开课。”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赵佶看赵樾都觉得顺眼多了。

    这一次他从霍凌霄这里依然没有得到自行吐纳的方法，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失落之感。

    因为他体内的那一缕真气又壮大了一丝。

    按照霍凌霄的法便是，等到这缕真气不再为经脉之中的滞涩之处所阻挡，能够在游走周天后折损的部分微乎其微，那便是他可以正式接触道法的时候了。

    现如今的等待正是为了让自己调整状态。

    赵佶不仅没觉得她的有问题，甚至觉得，若非林灵素此前耽误他，让他走了这样多的歪路，他也不至于错误服食丹药，导致体内丹毒堆积。

    锅都甩给林灵素就完事了！

    至于让他如今神清目明，体质大有好转的仙君，就该当被封为国师上尊才对。

    他甚至意图着人，在这上清宝箓宫中神霄殿内供奉的神霄玉清真王、青华帝君、西华大帝君等人的塑像之外，加上这位破军星君的塑像。

    又要在神霄殿侧的玉阳钟和神霄九鼎之外打造一把剑器法器，以彰显剑君之威。

    既然方应看的神通侯到了霍凌霄这里升级成了神霄侯，那么林灵素执掌的神霄上院到了她的里，也理所应当有些擢升才对。

    霍凌霄都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但仙君如何会觉得凡人的这点供奉是超过了该有的标准的。

    她目光清冷，仿佛神明垂怜一般看向了赵佶，慢条斯理地出了个“可”字。

    负责做这件事的，正是原本在苏州设置应奉局，替赵佶运送花石纲的朱勔。

    霍凌霄此前让赵佶停办艮岳山的修建，同时停止了花石纲的采办，朱勔等同于暂时没了职务，现在正好分配到此地来。

    在前往上清宝箓宫之前，朱勔先去拜访了一次蔡京。

    同为被称为“六贼”的朝堂败类，还是有上下级从属之分的，朱勔的父亲朱冲讨好蔡京才得以仕途平顺，进而对朱勔有所裨益。

    他自然要听从蔡京的指示。

    “我本以为能尽快抓到她的把柄，如林灵素一般，倘若不过是故弄玄虚之人，便极容易为我们所用，或是扳倒她，可惜”

    蔡京看起来容姿气度都不凡，比起坐在一边紫面长须的傅宗书，他更像是个面如冠玉的书生，如今是的担忧，在他眉眼间却并看不出什么忧虑之色来。

    “可惜傅相也见到了，官家体内的真气是真有其事，登仙之或许也并非作伪。原本还指望林灵素能为了抢回官家面前的关注，与那位剑君打擂台，谁知道还没等他出招，就已经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剥夺爵位，赶回乡里了。”

    蔡京和傅宗书对视了一眼。

    如今的局面下，此前因为楚相玉血书之事稍微产生的一点分歧，显然已经不那么重要，自然要联。

    至于联之后要如何做，蔡京现下也拿不出个章程来。

    若是霍凌霄步步紧逼，在收割了元十三限、**青龙、铁树开花等人的人头之后，还并不满足，要以神霄侯之尊联合诸葛神侯来上一出清君侧之举，那么蔡京等人势必要来上一出绝地反击。

    可她好像当真就只要这几人的命便已经够了，在进入上清宝箓宫坐镇以来，平静得让蔡京有种一拳头打空的错觉。

    他甚至在如今回想，自己在赵佶急于讨好霍凌霄的时候做出的决断，是否也太过于草率了，以至于损失多了人。

    可惜事已至此，他就算是后悔也无用。

    “你先去按照官家吩咐做吧，敌不动我不动，她只要还顶着这个仙君临世的名号，我们就动不了她。”

    蔡京都不由叹了口气。

    这可能是他两次起落以来见过的最棘的对。

    如今的京城平静得让人觉得不适应。

    六分半堂在她的威慑之下一步不敢动。

    关昭弟收拢了迷天七圣盟的人马，更是清理了一番其中托庇的败类，送去给刑部朱月明处置后，盟内有案底的人个个当着隐形人。

    有桥集团分崩离析，在天羽派联络的金字招牌接应下，将这些人送往了江湖各处。

    最应该在此时乘胜出击的金风细雨楼，居然也并未表现出分毫的进取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忌霍凌霄的存在。

    按理来，江湖势力之间互相制衡，平静无波，是京城里的大官都乐于看到之事。

    但现如今艮岳与延福二处的工程停建，谁也摸不透她会不会再做出什么惊人的决断。

    而他们接到的消息却是，这位剑君当真在神霄上院开了一出讲道大会。

    霍凌霄的道法造诣比之林灵素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那些为了混口饭吃在上清宝箓宫中滥竽充数的姑且不论，赵佶听得简直是如痴如醉，甚至寻思着要不要再给仙君安排几座雕像送到全国各处的神霄宫中。

    朱勔听出了其中有油水可捞，却又从皇子赵樾口中得知了仙君对这道宫中任何一人的家底都如数家珍，仿佛天生有窥破过往之能，又只能压下了这种蠢蠢欲动的心思。

    但他总觉得，这种平静持续不了多久。

    京城里各方势力的暗潮涌动，都潜流在这平静之下。

    他这直觉也确实没有出错，在迷天七圣盟中，安分做了十余天乖女儿的雷纯，终于从蛛丝马迹中探寻到了关七的下落。

    迷天七圣中六位圣主均为拱卫七圣而存在，事实上这六位圣主加起来也不及关七一个人厉害。

    在雷损生前，便不止一次感慨过，关七实在是个在武道一途上，令人难免嫉妒的人。

    若要杀了关七，起码也得需要他与苏梦枕联才有可能。

    可惜还没等他达成这个联，他便已经殒命在了不动飞瀑。

    雷纯从中捕捉到的最关键的信息便是，关七此人在武功之高上，极有可能在京城中并无对，只是因为他疯了，这才甚少出现在人前。

    但疯有疯的好处，她收拾雷损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部分父亲生前留下的札，记录的正是关七和温白之事。

    雷纯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关昭弟所出，却此前并不知道，自己也不是雷损的亲生女儿！

    但她既然矢志报仇，更是要接掌雷损留下的六分半堂，便并未打算因此而改变，反而将其中不利于她的信息都给销毁了。

    让她觉得值得在意的，只是雷损留下的一句话，“她生得实在很像白。”

    这个她是谁，已经并不需要多了。

    雷纯决定拼一把。

    她生性聪慧，要凭借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并不难，倘若她所猜测的不假，她可以凭借这张脸，让那位京城中传闻“出现便风云为之变色”的关圣主，成为她对付霍凌霄的一把刀。

    何况，她还有两件后。

    一样是她拜托狄飞惊下在霍凌霄身上的一支毒锈之毒。

    这种特殊的毒药的操纵者是她，只要她唱歌，便能控制住中毒之人。

    为了确保此毒无解，她果断将制毒的温趣灭了口，用的自然是雷损留下的人脉。

    但这样并不保险，就像此前她所听闻的，相爷为了得到一种名为“唯命是从”的药物，曾在多年前夏侯四十一找上了温家的温帝，最后得到的就不是真正的药物。

    她中的一支毒锈只有一份，是温趣为了回报雷损此前的恩情而制成的，并没有多余用来实践的对象。

    所以光是这件后还不够。

    为防药物不能生效，她为自己准备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从雷损的遗物中找到的一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她为此物专程请教了一番豆子婆婆。

    作为暗器好，豆子婆婆显然听过这件武器的大名。

    “这是十九人魔当年打造出来作为权力帮帮主寿礼的，可惜在将这件礼物送上去后不久，权力帮便四分五裂了，当时负责剿匪的倘若老婆子未曾记错的话，是文张文大人。”

    “文大人与雷总堂主有些交情，将其中一份送给了总堂主，也不足为奇。”

    豆子婆婆是这样想的——

    毕竟江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文雪岸和文张之间的关系，更无人知道，这样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会被文张留了一支给这个儿子。

    这东西又在文雪岸身死湖北之日，落到了霍凌霄的中。

    豆子婆婆不知道，雷纯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大姐还是要谨慎使用这件武器，十九神针据传从不落空，但特征太过鲜明”

    可能不适合用于暗杀。

    雷纯心中有数，倘若关七和一支毒锈都无法解决霍凌霄，她才会考虑动用这件东西，但当她中握有这暗器的时候，因为不能习武缺乏的安全感才得到了补足。

    她摸了摸袖中的十九神针，下到了迷天七圣盟中一处极隐蔽的地牢内。

    迷天盟曾被狄飞惊卧底过，这是一场出自雷损示意的卧底，自然也在盟内留下了六分半堂的人马。

    被送去当卧底的人大多是效了死命的，这些人也不例外，所以即便雷损死了，也并不影响雷纯在此时动用这部分人的时候依然收到了回应，并且成功替她引开了在地牢周围的人。

    她在地牢的尽头见到了关七。

    实际上这里是地牢是不合适的。

    关昭弟回到迷天七圣盟之前，这个早被人渗透成了个筛子的地方，有桥集团也有插一，他们原本试图控制这个“武器”，于是通过了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两位迷天盟的圣主，在关七身上留下了一些诱发他疯癫之症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他已经连自己的胞妹都不认得了。

    关昭弟暂时无法控制住他，只能干脆先将他关在了这里。

    她又将这地牢中布置成能住人的环境，并着人每日来送饭，希望能在他体内的毒稍有好转的时候，再将他放出来。

    京城里的名医对他这种状态也没什么办法，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若是有法子医治早就治了，只寄希望于不伤害自己人罢了。

    所以不如，这里是一处特殊的居所更加合适。

    寂静的地牢内，周遭的烛火将一个身影给映照得清楚。

    那便是关七。

    他坐在一个极特殊的，仿佛囚车一般的黑色椅子上，腕和脚踝之间都系着斑灰色的锁链。

    在他白得像是多日不见日光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与其是茫然，不如是空洞的神情。

    在雷纯走到这囚牢外的一瞬间，那张脸忽然转向了她。

    那实在是一种令人觉得可怕的眼神。

    他自身的空洞传染到了眼神之中，让人一触之下便生出了一种我何必生的惶惑。

    雷纯极力咬着下唇，试图让自己从这种近乎遭到精神攻击的状态下缓过神来，又倏尔从心中生出了几分狂喜来。

    这人当真不愧是京城中武道修为第一人！

    若是他，若是他或许真的有会击败霍凌霄！

    更让雷纯觉得惊喜的是，这个囚椅中的怪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中的茫然缓缓地从目光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不需要多言的温柔。

    他低声呢喃着一个名字。

    雷纯听得很清楚。

    那是“白”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