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A+A-

    盛敬渊离开后,温鸣玉立即撤下了蒙在盛欢脸上的手掌。房间里的人已经多半退了出去,只剩下几人把守着门口。盛欢抬起头,心翼翼地望向温鸣玉,对方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立即扭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有一点冷淡,顿时让盛欢心虚起来。

    不待温鸣玉开口,他主动道了歉:“对不起。”

    温鸣玉没有话,只是拍了拍身边一名保镖,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扬了扬下巴。

    保镖们会意,过去几下踹开了那扇门,将缩成一团的医生从里面拖了出来。那医生吓得胡乱大叫,最后被保镖们一把扔在温鸣玉脚下,他望着温鸣玉,连连摆手道:“温先生,误会,这都是误会呀!我绝对没有加害令公子的意思,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温鸣玉笑了笑,道:“你引我儿子来见一个陌生人,还要支开他的护卫,这也是误会?”

    他起儿子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已经认定了这段关系。盛欢听的颇有一点不满,可现在的温鸣玉好像情绪不佳,让他不敢出声抗议。医生面对着温鸣玉,更加是心惊胆战,知道自己要是错了哪句话,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好在他脑子足够聪明,发现温鸣玉软硬不吃,掉头就向盛欢扑去,躲在他身后道:“敬渊不能算作陌生人,他是我的老同学,先前又告诉过我,他只是来见一见自己的外甥,绝不会乱来。况且我这样做,也是征求过令公子同意的,您是不是,温家少爷?”

    盛欢被医生苦苦央告着,实在不好无动于衷,便仰着头道:“温先生……唔!”

    求情的话还没有出口,温鸣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捏了捏盛欢的脸颊。他没用多大的力气,这一下与其是惩罚,倒更像一种亲昵的逗弄,盛欢吓了一跳,心跳得飞快,脸上被捏过的那一块火辣辣的,那点温度很快就蔓延到了颈下。他不好意思开口了,仅是沉默地用两根指头牵住温鸣玉的衣袖,轻轻地拉了两下。

    盛欢虽什么都没有,但这一刻的沉默,效力却胜过一切语言。温鸣玉抽回了手,道:“拉拉扯扯做什么,不像话。”

    他语气虽淡淡的,可也没有半点教训人的意思。盛欢知道对方松动了,连忙又认了一次错:“今天是我主动要来的,下次不会了。”

    听完这句话,温鸣玉没有再什么,他放过了那名医生,又让保镖们推着盛欢的轮椅,将他带回了病房。进门时,盛欢看见张妈与其他几个照料他的佣人都站在外厅里,垂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不禁又回过身去,看着温鸣玉。

    “这次求情也没用。”温鸣玉道:“他们受命来照顾你,却把外人放了进来,这是极大的失职,我饶他们一命已是很大度了。”

    完这句,他话锋一转,又看着盛欢:“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你要偷偷去见什么人,我也不会责怪你。但无论是做什么,都要顾好自己的安危,现在你伤了双手,又不能走路,要是盛敬渊要趁机伤害你,你怎样自保呢?”

    尽管温鸣玉的语调很温和,然而盛欢听着,莫名又想到先前对方把他称做自己的儿子,有些高兴不起来,低声道:“您这些话,是不是又把我当做儿子来看待了?”

    盛欢一直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温鸣玉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先前他对盛欢一直十分冷淡,现在突然转变了态度,盛欢或许以为,他的转变仅是因为受了血缘的胁迫,不得不去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对于盛欢来,他一定是不愿意接受这种施舍的。但遇到这样的误会,温鸣玉也不便去解释,毕竟解释得过多,反而显得刻意。

    何况,就算是温鸣玉,尚不能完全投入到父亲这个身份中去。他们之间相隔了十六年的时光,比起亲生儿子,盛欢更像是一个相识不久,又对他满腔热忱的漂亮少年,无论他的热忱是缘于什么,都是很能动人的了。

    盛欢问完那句话,本是有一点不安的,但看见温鸣玉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看着他静静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在温鸣玉的脸上很不明显,可那对动人的凤目中,却像是微澜晃碎了星光一般,有清亮细碎的笑意盈溢而出,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温鸣玉反问道:“你觉得是吗?”

    留下这个困扰了盛欢数天的问题后,温鸣玉就离去了。这段时日他的确是很忙的,那日盛敬渊突然造访,并不是一次贸然的行动。他受主人的命令,来燕南谈一桩大生意,因为这桩生意的缘故,他笃定温鸣玉不会要自己的命,这一步算盘,盛敬渊的确没有错。

    但他的生意,注定要在温鸣玉手底下碰壁了。

    就在盛欢要被接回珑园的前一日,温鸣玉接到了一位故友的电话,他这厢刚问了一句,便听那端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等那人笑完了,才大声道:“老弟台,恭喜恭喜啊。”

    温鸣玉道:“多谢,不过我要问岳兄一句,你道的是什么喜?”

    “你年纪轻轻,就有了一个十六岁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岳端明不假思索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天就要将他接回家了,等我哪天闲下来,必定来探望探望这位贤侄。”

    温鸣玉与对方相识十余载,深知自己这位老朋友的为人。岳端明虽是军人,却有一副豪侠般放`荡不羁的性格,话也是口无遮拦,好话从他口中吐出,反而像是在骂人。温鸣玉没有与对方计较,只道:“那你或许要多等几日了,我那朋友,现在还不愿认我呢。”

    岳端明仅比温鸣玉年长十岁,但已有了六房妻妾,五子二女,一谈起教育后代的问题,立即底气十足地道:“这天底下哪有儿子不认爹的道理,那子刚到你身边,对你还生疏,或许拉不下面子来。你好好地哄他一段时间,凡事多教教他,他自然就乖乖叫你父亲了。”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温鸣玉轻笑一声,应道:“那真是受教了。”

    “不这个了。”岳端明咳了两声,陡然把声音一收,变得正经起来:“前几日,有一个客人来拜访我,带来了许多好东西,求我帮他一个忙。”他嘿嘿笑了数声,又问:“老弟,你猜猜看,他要我帮他什么?”

    温鸣玉听了前半句,已经有了答案。他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道:“想必是想借你一条水路,供他运土吧。”

    岳端明道:“猜得这样快,他一定是来找过你了。嗐,这帮不长眼的东西,明知你不做这桩生意,还总是隔三差五的来探口风。不过他们这一次派来的人,我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们所的土,自然是指世界各地产出的烟土。这东西在哪里都是抢手货,权贵豪绅,军阀黑帮,少有不好此物的人。但这东西在燕南却十分罕见,只因温鸣玉自己从不谈这笔生意,也严令禁止手下贩卖烟土。燕南大大的地方,尤其是燕城,明里暗里,少有他掌控不到的地方,烟贩子少了他的通行证,几乎断绝了门路,自然无法把生意做下去。

    但正因为如此,有更多的眼睛盯上了燕南这块宝地,他们给温鸣玉送过大礼,也试图刺杀他,可惜至今都没有人成功。不过近年来触他雷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两人交谈了一阵子,岳端明挂上电话,慢悠悠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咏棠正在廊下徘徊着,一看见他,当即迎到岳端明身侧,问道:“岳伯父,我叔叔是怎样回答你的?他当真要把那个……他的儿子接到珑园去吗?”

    岳端明并不知咏棠与盛欢之间的纠葛,闻言便笑答:“是啊,我听他话,似乎很喜欢那个孩子,还让我抓到机会,好好教育了他一通,这倒是十分难得的事了。”

    他正沾沾自喜着,却见咏棠眼眶一红,话都不一句,就从院子里奔了出去。岳端明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满头雾水地愣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发现咏棠已经跑得人影都不见了。他和温鸣玉交情很好,咏棠在晋安读书,就是寄住在他的家中。岳端明害怕咏棠这一跑,又会引发什么事故,便差自己的手下到处去找,最后发现咏棠跑进了一座荒废的花园里,正躲在角落哭泣。

    岳端明向来看不惯男孩子哭哭啼啼,加之咏棠都要成年了,还像孩子一样动辄大哭,实在让他提不起耐心去劝哄。岳端明思来想去,最后干脆叫来唯一一个在家的女儿,让她代替自己去安慰咏棠。

    那姑娘年纪比咏棠还一些,怯生生地站在咏棠身后,话的声音完全被咏棠的哭声掩盖了。她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好试探着碰了碰咏棠的肩膀,不料手一触到对方,咏棠立即抬手狠狠往后一挥,叫道:“走开!”

    不待他到对方,咏棠忽觉手腕一紧,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狠狠攥住。岳尚英挡在妹妹身前,对她使了个眼色,这两兄妹相伴着长大,彼此之间很有默契,接到兄长的示意,岳姑娘立即悄悄地避开了。

    岳尚英抓着咏棠,竟硬生生地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他自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根本不把咏棠的反抗放在眼里。咏棠挣扎几下,发现无济于事后,只得拼命把脸背转过去,带着哭腔叫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你还知道丢人?”岳尚英抓鸡似的抓着他,冷声道:“我妹妹十岁以后,都不会这样哭了。”

    咏棠道:“我又不是你妹妹,你凭什么管我!”

    他话时,泪珠子仍不停地往下坠,把一张雪白的脸浇得湿漉漉的,两个字就要抽噎几声。岳尚英看了一阵子,竟然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真可怜。”

    他用衣袖给咏棠擦眼泪,咏棠推他,岳尚英也不为所动。渐渐地,咏棠变得老实下来,最后竟主动抓着对方的一条手臂,岳尚英往他背后一揽,他立即投进对方怀里,抱着岳尚英放声大哭。

    咏棠这一哭,足足哭了大半个钟头。不过他究竟是逐渐回过神来了,觉得哭出声音太过羞耻,只贴在岳尚英胸前声抽泣。等到他哭声渐渐收歇,岳尚英便揽着咏棠后退几步,坐在石栏上,问道:“我一回家,就听你在发脾气,这次是为了什么?我父亲是万不可能来欺负你的,难道你在外面受了气吗?”

    对方不过大他三岁,可在咏棠心里,岳尚英简直和亲生的兄长没有区别,是个极其亲近的对象。他在同龄人面前嚣张跋扈,唯独遇到了尚英,一身威风不知不觉就会收敛许多,就算嘴上要强,可一被对方教训,立马就会老实下来。咏棠在对方面前是不怕丢脸的,听见尚英有劝哄自己的意思,顿时委屈道:“谁敢给我气受?”

    他不觉得两人的姿势别扭,反而又往前挤去,抱着岳尚英不放手,声地吐出一句:“我害怕。”

    尚英的胸膛震了震,发出笑声,故作惊讶地:“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咏棠了他一下,抬起头来瞪着对方。他的眼睛颇为肖似温鸣玉,可比起叔父的一双凤眼,形状又圆了许多,眼角猫似的挑起来,里面仍含着一汪清透的水光,嗔怒的样子分外娇气。岳尚英受了这一眼,笑道:“别生气嘛,你害怕什么,给我听听。”

    “叔叔算把他的儿子接回珑园了,他似乎很看中那个人。”咏棠咬了几下嘴唇,终于吐出一句话。他的语气恨恨的,但话时,两排浓密的睫毛颤个不停,是很不安的表现。岳尚英捻着他一缕柔软乌黑的头发把玩几下,慢悠悠地道:“是啊,你既不能继承他的事业,做学问也不见得有多出色,要是你叔叔有儿子以后,不想养你了,你该怎么办?”

    这番评价狠狠地戳中了咏棠的痛处,他一把推开对方,脸色涨的通红,怒气冲冲地喊道:“我不要和你话了!”发完火后,他又觉得有必要替温鸣玉辩解一番,于是十分不甘愿地补充道:“我的叔叔不会不养我的,他答应过我父亲。”

    他这句话的样子,倒比先前来得有底气多了,岳尚英微笑着注视他,反问:“既然温叔叔会养着你,那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是那个人……”咏棠到一半,又咬紧嘴唇,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要怎么呢,告诉尚英,他发现盛欢和自己一样,同样爱慕着温鸣玉吗?尚英对待自己的态度,比叔叔还要严厉几分,要被他发现了端倪,准保会去告诉长辈。到时候温鸣玉要追究起来,他是无法承受的。

    尚英见咏棠吞吞吐吐的,居然没有再问下去,他拉过咏棠一只手,把对方牵到自己身边,道:“就算你叔叔不养你,又有什么要紧。你可以到岳家来,做我的家里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的话无比暧昧,偏偏咏棠和岳尚英太过亲密,反而没有听出来,只懵懂地开口:“到你家来,让我娶你的妹妹吗?叔叔和岳伯父都叮嘱我要多和你妹妹亲近,他们想让我娶她,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

    听到妹妹二字时,岳尚英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起来。只是几秒的时间,他的表情恢复如常,抬手按在咏棠唇上,俯身贴近他的脸,低声道:“不娶我妹妹,是你嫁给我,怎么样?”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眼睫毛都要碰在一起了。一缕金红色的晚晖落进岳尚英眼底,宛如在他浅色的眼瞳里注进了浓郁的蜜,咏棠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和他对望着,两颊悄无声息地泛起大片红晕,他忽然回过神来,一推尚英,怒道:“你再拿我开这种玩笑,我就告诉伯父你欺负我!”

    他恼羞成怒,连招呼都不,一转头就跑了。尚英望着他的背影,仍旧是微笑的模样。然而那缕余晖很快就被云层遮去,尚英的眼里失去了光,那些温柔与善意好似同时从他的笑容里剥离出去,只余下了漆黑暗沉的影子。

    他站起身,往咏棠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日光重新落在尚英的脸上,尚英笑着叫道:“咏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