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今日的华鹂戏院格外热闹,无论是包厢还是底下的客座,都早已订满了。晚上六点一过,戏院门口被挤得满满当当,拉车等生意的,兜售香烟瓜子的,熙熙攘攘地排布在街道的两侧。人声竟盖过了往来的汽车喇叭。
戏院内挂起了招牌,今夜有一出《寄扇》,在旁配了白燕生三个大字,正被一圈彩灯映得闪耀夺目。来也奇怪,这白燕生数月前初在戏台上亮相,一夜便红透了半边天。每逢他的戏码,没有一天不是宾客满座,观众快把戏院的大门都挤破了。然而白燕生没有红多久,他又突兀地沉了下去——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摁住。他的戏被撤去许多,好不容易登一次台,底下又时不时有地痞无赖寻衅生事,搅得看客不得安宁。一星期不到,这颗乍现的明星摇摇欲坠,险些失去了它的光辉。
不知道的人兀自蒙在鼓里,知道的人心照不宣,能压一位红人到这种地步的,必定是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一名戏子得罪了这种人,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呢?
不料今天,又有人来捧白燕生了。这一位却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直接包了整场的戏票,又指定白燕生来唱夜里的倒数第二场戏。眼下戏还没有开演,客却到得差不多了,乌泱泱地簇拥在台下,台上台下都是一样的热闹。
离开演尚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几辆汽车慢慢地从街道另一头驶来,停在华鹂剧院大门口。在前头的两辆先将车门开,走下来数名面色不善的黑衫大汉,抵住人群往两边推挤,喝道:“让开让开!”
戏院老板在门口翘首顾盼着,一见到这几辆车,登时揣着两手跑过来,问旁边的黑衣人:“是三爷到了吗?”
那人一颔首,戏院老板忙往中间的那辆汽车走过去,弓起背脊,满脸堆笑地等待着。
等到车门一开,首先探出的,却是一只雪白娇嫩的纤手。一名黑衣人抢前两步,将那手托住了。手的主人伴随着一阵幽香迈出车外,原来是位高挑的女郎。她穿一袭玫瑰红的短旗袍,身姿窈窕,盘起了烫卷的发,乌黑的刘海下,是张清艳秀美的面孔。戏院老板一见到她,立即轻呼一声,笑道:“五姐,稀客呀,难得您今日也来听戏。”
佩玲扭头笑瞥他一眼,耳下的红宝石坠子盛满了摇曳的灯光,像杯里的酒,轻轻地一漾:“我只不过是陪客而已,你就不必招呼了。”
她话音刚落,保镖已从后面那辆车中迎下一人。那人身着月白麻绸衫,颀长削痩,模样斯文俊美,正是戏院老板等候多时的那位贵客。戏院老板正要战战兢兢地上去招呼,又看到那贵客下了车,仍没有走开,径自在车门外候着,视线落在车里,似乎在等待着谁。
不多时,从车里伸出一双手,捉着贵客的衣袖,将身子探了出来。居然是个少年。那少年也穿同样的长衫,一条腿似乎受了伤。眉眼虽十分标致,神情却冷肃。宛如冰雕的叶雪捏的花,还未出声,一双眼睛已将人拒在千里之外了。
这两人分明一个温和一个冷淡,或许是穿着相似的缘故,神态无端有些微妙的吻合,看起来竟像对兄弟。戏院老板不敢怠慢,对那年长的一位鞠了个躬,道:“三爷,今夜真是多谢您的照应,请跟我来,包厢已经准备好了。”他一边做着欢迎的手势,一边把目光放在少年身上:“这一位是……?”
温鸣玉牵着那少年,低头一看对方,笑吟吟地道:“这位是我的少爷。”
那少年闻言,先是一怔,冰雪般的神情微微融化了,似无奈又似笑,悄悄拉了一下温鸣玉的手指。老板这时才反应过来,哈哈几声,道:“您的少爷,那我们更得仔细伺候啦。三爷的有道理,如今是新时代了,哪个为人父母的,不都把孩子当做少爷姐来捧着。”着,他又把脸转向盛欢,夸张地了个千:“温少爷,您是第一次光顾,若有伺候的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尽管的告诉我。若是没有,就劳您在三爷面前夸我们几句,让三爷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戏院老板不是第一天认识温鸣玉,从前只听过他有个侄子,那侄子老板也是认得的,并非是眼前这一位。老板虽好奇这号人物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亲儿子,但这疑问注定是要烂在他心里的,这种家族秘闻,知道的太多反而没有好处。
盛欢跟在温鸣玉身后,从侧边一条楼梯直接去了二楼的包厢。先前温鸣玉带他去听戏,盛欢还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料今天换好衣服,才发现温佩玲也在。她今日兴致不错,他们刚坐定,佩玲便叫住盛欢,和他今日的戏。
盛欢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把视线转到温鸣玉的身上。那人正靠在椅子里,双眼望着戏台,手持一把折扇,那扇子在他手中开开合合,似是百无聊赖的模样。但他即便是无聊了,依然不往盛欢这里看一眼,疏远得有些异常了。
佩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总盯着你父亲,难道他比戏还好看吗?”
盛欢被惊了一跳,忙看向佩玲。他隐约猜到了佩玲就是那日门外的人,不过随后他们相见,佩玲的言行又没有任何反常,盛欢还以为她没有看到什么——直至她问出这句话。
“我费了许多功夫给你讲前情,后文,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听进去几句吧。”佩玲托着腮,娇嗔地瞪他,方才那句话仿佛是她的一句玩笑。盛欢被她得略为汗颜,便解释道:“我在听。”
佩玲嫣然一笑,将一枚葡萄剥了皮,递到盛欢嘴边。盛欢霎时往后一躲,又听她道:“慢着,我这是在向你赔罪呢。从前我对你有些误会,过几句不好听的话,你要是不肯吃,我就当你还在生我的气啦。”
她胁迫人的手段,倒是极具其兄风范。盛欢向来不擅长应付女子,被佩玲一逼,只好张开嘴,心翼翼地把那颗果子接过去了。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温鸣玉,他回过头,先是扫了盛欢一眼,又望着佩玲,叹道:“你明知道他脸皮薄,做什么总要逗他?”
佩玲斜飞过去一道眼风,宛如在和哥哥撒娇一般:“三哥可真气,盛欢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侄子,我和侄子开几句玩笑,你都要干涉吗?”
温鸣玉笑了笑,似乎不算与她计较。恰在此时,戏台上传来了阵阵乐声,李香君带着愁容,款款现身了。这香君身段纤秀,容貌明艳照人,一双眼睛即使含愁,亦是春水笼烟,桃花垂露,无论顾盼垂首,姿态都无比美妙。
此人想必就是虞凤亭的师弟,天资过人的白燕生了。他一开口,唱了句:“春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那声音甜润宛转,霎时已博得一片喝彩。佩玲也被吸引过去,顾不得再和盛欢闲聊了。
趁着这个机会,盛欢又看向温鸣玉。这一看,又让他的心轻轻一震,温鸣玉竟没有看戏,对方在看他。两人的视线相撞,温鸣玉忽然一甩手腕,将折扇合拢,惬意地、气定神闲地往戏台的方向轻轻一点,这是在示意他要专心做时下该做的事。
盛欢对戏台上的幽怨失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就在身前,那个人却不再看他了。对方用折扇抵着额角,闭起眼睛,仿佛已全神贯注地投入了戏中。盛欢这时才模糊地明白了一些,温鸣玉大概是在避嫌,他不想要被温佩玲误会。
这个认知让盛欢心底泛起一阵薄薄的酸,他收回了视线,又不知安放在哪里,最后停在了一盘苹果上。他记起自己还在医院的那段时日,温鸣玉雕了只犬,却它是猫。盛欢的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拿起一只苹果,又取过放在旁边的刀。他手上的伤刚刚愈合,动作仍有一点生疏,不过在活动几下后,那点生涩很快就淡去了,盛欢的动作变得纯熟起来。
戏台上刚唱到:“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佩玲不知得了什么感触,径自道:“你看这古时候的女子,一副身心全依附在男子身上,一与心上人分离,就是风中飘絮,逐水桃花,可怜倒是可怜,但我可不爱那样。”
她一扭头,却见盛欢根本不在听戏,只捏着一块削过皮的苹果,正在专心致志地雕琢着。她立时失笑了,好奇又无奈地责怪他:“看戏的时候,你怎么在糟蹋水果?”
盛欢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放下刀,亲自剥了一颗葡萄,递给佩玲。
佩玲诧异道:“从我这里学到的手段,这么快就来师父面前卖弄了吗?”
她虽是这样,却把那颗葡萄接过来,满面春风地咬了一口。佩玲忽然又把兴趣转移到盛欢身上了,压低声音,像在谈论什么秘密似的问他:“你今年是十六岁对不对?”
看见盛欢点头,佩玲又朝他凑近一些,她先是警惕地往温鸣玉所坐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这边,才道:“你天天闷在家里,多没有意思。我虽不常住在燕城,可这里的朋友也有不少,其中有一些,是可以介绍给你的。”到这里,她促狭地对盛欢眨眨眼:“你是喜欢文静一点的女朋友,还是活泼一点的呢?”
盛欢的动作一顿,这时候,楼下又一阵一阵地涌起叫好的声音,将戏台上的调子冲得远而模糊。温佩玲含笑注视着身边的少年,想从他的反应中窥见一点端倪。在短暂的沉默后,盛欢抬起脸,一双漆黑的眼沉静冷漠,宛如结着薄冰的湖面。那剔透的,寒冷的冰上映出了她的面容,盛欢答道:“我的事情,不敢劳您费心。”
在这段时日,佩玲常常可以看到兄长和这孩子相处的场面,在温鸣玉身边的盛欢是顺服的,柔软的,就连沉默都显得异常温和。佩玲曾以为温鸣玉已将盛欢浑身桀骜的刺一根一根的拔去了,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刺仍在盛欢身上。他只是将它们都收了起来,变作了柔润的毛皮,只要换了一个对象,那些刺随时都可以竖起张开,逼退任何他不喜欢的对象。
盛欢拒绝得如此干脆而疏离,反让佩玲猜不透其中的缘故了。
一折戏唱到尾声,佩玲的试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她真的有些怀疑是自己太过多心,误会了这对父子。她见这包厢里的两个人,一人只顾听戏,半句多余的话都不,一个半句不听,入神地折腾手里的东西。佩玲自觉再待下去也十分无聊,于是借口有约,先一步离开了戏院。
盛欢终于刻好了手里的东西,他放下刀,扶着桌子站起来,拖着一条腿来到温鸣玉身边。温鸣玉察觉到动静,一转眼,即见盛欢把手伸至他身前,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枚的,苹果雕的动物。
温鸣玉先是愣了一愣,随之不禁露出了笑容,把那只狗头猫身的怪物捉在手里。盛欢是故意的,他的手艺不差,每一部分都惟妙惟肖,偏偏组合成了一个怪样子。温鸣玉试探着问:“这是猫?”
盛欢却道:“你先前过,无论我把你当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这句话是骗我的。”
温鸣玉不看他,仍在把玩手里的东西,只抛来两个字:“是吗?”
这种哑谜般的气氛让盛欢无比烦闷,他曾贪恋着对方的温存,不敢把心思破。但他终究是忍不下去了,盛欢所要的并不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关照,他有预感,如若自己不开口,温鸣玉绝对会将这种假象一直维持下去,直至他们其中一人改变心意为止。
盛欢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改变,可对于温鸣玉,他却没有分毫的信心。沉吟半晌后,盛欢做了个极为无礼的动作,他捧着温鸣玉的脸,强迫对方抬起头来。
一时间,清亮忧愁的唱腔与丝竹的声音都远去了,底下的人声也远了,盛欢的世界陷落在一双漆黑的眼中。那里是清冷的,幽寂的,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盛欢忽然赌起气来,瞪着温鸣玉,沉声:“是不是,你比我更清楚。”
他的手背忽然一暖,被温鸣玉笼住了。对方似乎想将他的手拿下来,但不知为什么,两人相触后他却没有动作,只一点点加重手上的力道。盛欢被握得甚至有些痛了,他也不挣,他的怒气逐渐消散在两人交融的体温里,温鸣玉只凭一句话就可以拨动他的心绪,也可以只凭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将波澜压平。在这个人面前,盛欢总是被动的那一个。
温鸣玉终于有了动作,他拽着盛欢的手腕,往旁边推了推,示意盛欢去坐他身旁的那张椅子。
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一坐下来,仿佛膝盖相抵,温鸣玉的气息更加清晰了。盛欢侧着头,视线往下落,温鸣玉依然没有把手松开。
那道沙哑柔软的嗓音问道:“盛欢,等到伤好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温鸣玉叫了他的名字,语气郑重,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要是在认识温鸣玉以前,盛欢或许无法准确地回答,毕竟在以往的岁月里,他为了活下去已经竭尽全力,哪里还有资格谈什么“想”或者“要”。然而在回到温鸣玉身边之后,盛欢早已有了答案。从前他只敢把这个答案偷偷藏在心里,如今经对方主动问起,他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出口了,怕被温鸣玉笑话。
可不话也不行,温鸣玉正在等待他的回答。盛欢犹豫了几分钟,最终鼓起勇气,把那句话了出来:“我想要和你一样。”
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比平时要大,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憧憬和执拗,宣誓一般咬着重音。这曾是温鸣玉想要听到的答案,那时他把盛欢接回珑园,就存了几分这样的算。但是等到盛欢真正亲口出这句话,温鸣玉忽然又不忍心了。
他握着盛欢的手,指尖按着那点醒目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妨再想一想。”
听见这句话,盛欢的脸立刻红了,以为温鸣玉只把他的答案当做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反驳,还没有出声,又听见温鸣玉道:“你真的清楚我做的是什么事,又是怎样坐上这个位置的吗?你想要入这一行,并没有那么简单。”
盛欢回望着他,这时候的少年格外有种无畏的果断,跃跃欲试,又带着一点罕见的强硬开口:“你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
对方的顶撞令温鸣玉几乎笑了起来,这是他的孩子,温鸣玉当然相信他没有什么不能做,只要盛欢愿意,他可以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温鸣玉抬起手,指尖落在盛欢的脸侧,轻轻地抚着他的眼角。这孩子仍有一双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像初结的冰,白的像新落的雪,不含一点一滴的杂质。
楼下倏尔一片嘈杂,是戏散场了,看客正在离座。一批又一批的人从门口涌出去,最精彩的一出戏已经唱罢,剩下来赶最后一场的寥寥无几。就在这片潮水般的喧哗中,盛欢听见了温鸣玉的声音:“盛欢,我在同你一样大的时候,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短暂的静默后,柔和低沉的乐曲再度响起,混合着熏暖甘醇的香气,牢牢包裹住了温佩玲。即便是深夜,这间咖啡馆尚有不少的客人,比起清寂的珑园,佩玲还是更加属意这种饱含人气的热闹。
她付了西仔一笔费,正准备在这里独自消磨一段无聊的时光,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道:“密斯温?”
那声音是陌生的,但佩玲并不介意为它转过身去。她尚未看清那人的面目,视线却抢先一步,撞入了一双含着雨色,深邃忧郁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