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何公馆里外都被精心装点一番,预备举办一个大宴会。在傍晚时分,邑陵刚刚落过薄雪,空气也像是被雪擦拭过一般,格外的清冽冰冷。何公馆正热闹着,何二太太挽着何宗奎的手,在布置好的礼堂里来回巡视。
她一会儿让下人将花瓶挪个位置,一会儿觉得地毯铺的不整齐,如此折腾了数次,何宗奎忍不住劝她:“陪我去喝一杯茶吧,你这样转个不停,简直把我都转晕了。”
何二太太道:“快六点钟了,你的客人怎么还没到?”她望着何宗奎,有些不安:“那位温先生,你三番五次地邀请他,他都不肯来,必定是个难以应付的人。虽你不过是请他吃一顿饭,可我这心一直跳个不停,总有些害怕。”
何宗奎笑着圈住她的肩膀,低头道:“论起身份来,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你敢对我大呼叫,唯独要害怕他呢?”
何二太太一推他,也被逗得笑起来:“好哇,倒让你找到机会告我的状了,你是我的丈夫,我在你这里耍耍脾气,难道你还要追究我的责任?”
她总算松下一口气,又问道:“春桥和凌山在哪里?我今天一整日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位温先生好不容易才答应你来一趟,而且后天就要回燕南去,机会难得,他们可别出什么岔子。”
何宗奎倒不太担心这两个儿子,春桥原本就不愿参与靖帮的事务,来与不来都没有什么分别。更不要提何凌山,从他来到何宗奎身边的那一日起,他就从来没有让何宗奎失望过。如若对他都不能放心,在这世上,何宗奎也找不出第二个让他放心的对象了。
然而此刻,他最放心的儿子,却在花园的亭子里发呆。
那日他的被温鸣玉最后一个问题搅得心神大乱,还没有来得及答复,春桥忽然找了过来。 他被迫与温鸣玉分开,等到发了春桥,再回去后,温鸣玉已经离开了,他在凤林路的那座公馆外足足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温鸣玉出现,那日究竟是怎样过去的,何凌山也记得不清楚了。他唯独记得,在他回去后不久,何宗奎就来向他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那是何宗奎的好消息,却不是他的。温鸣玉将在两日后返回燕南,在临行前,他终于接受了何宗奎的邀请,今晚就来何公馆赴宴。要是放在从前,何凌山或许还会以为那个人是被公务缠身,再抽不出闲暇的时间停留在那里。
但在他发现对方手上戴着戒指之后,何凌山脑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温鸣玉有了结婚的对象,所以不愿再等待自己,那个人的确是不要他了。
其中的每字每句,都像一片冰做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在何凌山的心口上。就算是性命垂危的时刻,何凌山都没有尝到这样难过的滋味。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像是具失去五脏六腑的皮囊,哪里都空空荡荡,无所依附。
他是不甘心的,想要再见到温鸣玉,三年之前,那个人明明是亲过的他的。
何凌山反复回想着那一幕,宛如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爱惜自己仅有的珍宝。但他也十分害怕,这份他来之不易,唯一可以依仗的筹码,换作在他人眼里,究竟又有几分价值?
“凌山?”忽然有人唤道:“弟,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理了鬓发,扮得十分精神的春桥站在亭子外,弯下腰来看他。见何凌山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并没有答话,春桥再度凑过去仔细观察他的神情,疑道:“自从前天回来之后,你就一副无精采的样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他这句话实则是在问自己,因为他知道何凌山一定不会回答。春桥思索一阵子,便在何凌山身侧坐下,揽着他的肩道:“你要是心里难过,明天我带你去喝几杯。人一旦醉了,就会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等到你想清醒的时候,再清醒罢。”
完,他在何凌山的肩头拍几下,拔高音调唤道:“走吧,父亲今日要请的客人已经到了,你要是迟到,父亲那位新太太又要趁机拿你做文章,千万别给她机会。”
何凌山的心重重地在胸口撞了一下,他慌忙抬起头,问道:“都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燕南温家的那一位少主人,还会有谁?”春桥被他问得倒真有些奇怪了:“连我都知道的事,难道父亲没有告诉你吗?”
语罢,他看了看表,一把拖起何凌山:“快走,时间不多了。”
何凌山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那点懦弱的挣扎终究抵不过想要再看温鸣玉一眼的欲`望,彻底烟消云散了。
此刻天还大亮着,礼堂外却已亮起电灯,不少靖帮中的重要人物已经汇聚在里面,正坐在一起喝茶谈天。何凌山跟在春桥身后,刚一踏进礼堂里,便看到了温鸣玉。
那个人的扮并不像从前出席宴会时那般冷肃,只穿了身浅灰色的格纹西服,领口的缎带系成一个精致的结,看起来锋芒大减,倒使他原本如明月生辉般的美丽面孔分外惹眼。何凌山一看到对方,心中就涌起一阵难过,忍不住把视线转到温鸣玉的手上。
那里果然有一枚戒指,何凌山不愿再观察它是什么式样,只一眼,他就飞快地移开视线,呼吸一阵阵发紧。
“凌山,你到哪里去了?”何宗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何凌山,连忙对身侧的温鸣玉笑道:“三爷,这位就是我的儿子,叫做何凌山。他虽只有二十岁,但我帮中的近半事务,都是凌山在理。您若看得上他,有机会就请提点他几句,就算把他当作辈来使唤,也绝对没有问题。”
何凌山一对上温鸣玉的眼睛,就慌忙转开视线。要是看得再久一点,他不定就要当场失态了。
何宗奎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眉头,低声提醒:“凌山,还不向温先生个招呼。”
何凌山依旧没有话,何宗奎不知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为何会在这个关口掉链子,正要再催促一句,却听身侧的温鸣玉出声了:“我与令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认识了。他不善言辞,何老板不必勉强他。”
温鸣玉肯主动替何凌山解围,何宗奎实在是很乐意的。他一面谈笑着,将温鸣玉请去席间就坐,一面担忧地朝何凌山望了数次,使出好几个眼色,想教对方机灵一些。
待到众人全部入席,何宗奎站起身,四下一望。左侧是自己数十年来,常伴身侧的得力助手,右方是春桥与何凌山,顿觉志得意满,底气十足。他举起酒杯,朝温鸣玉道:“三爷今日肯光顾寒舍,何某不胜感激。要是三爷愿交我这一个朋友,就请喝下这杯酒,从今以后,若您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差遣,我绝不推辞。”
温鸣玉拈着酒杯,用指尖在杯沿上弹了弹,旋即微微一笑:“既然是朋友,就不必用差遣二字。”
他将这杯酒饮了下去,何宗奎见他承情,登时心怀大畅,连忙再斟满一杯酒,又敬了一轮。
这一次温鸣玉也没有推辞,不料他捏着酒杯的手尚未抬起,身旁陡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的酒杯夺了过去。
就连何宗奎都被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着面无表情,捉着温鸣玉酒杯的何凌山,诧异道:“凌山,你、你这是做什么?”
何凌山不敢看身旁的人,只盯着手里的杯子,沉声道:“温先生身体不适,不宜多饮酒,您敬的,我代他喝。”
要不是何凌山一直滴酒未进,何宗奎几乎要以为对方在醉话了,他唯恐何凌山这个鲁莽的举动会惹怒温鸣玉,连忙往那一边看去。
温鸣玉似乎也颇为意外,不过他仅是转头短暂地量了何凌山一番,旋即笑了笑,没有话,也没有计较的意味。何宗奎仍有一点忐忑,不得已训斥自己的儿子:“胡闹!你与三爷是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替他挡酒吗?还不快坐下!”
他的一名下属连忙圆场,哈哈笑道:“咱们的五少爷一定与温先生十分投缘,否则只凭见过一次面,何至于如此为温先生的健康着想。温先生您看,有五少爷的这份心意作保证,以后他还有什么不肯为您做的呢?”
温鸣玉不置可否,只道:“酒不宜多饮,还请何五少爷量力而行。”
何凌山酒量平平,往常也很少饮酒,温鸣玉的这句规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但他似乎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其他人向温鸣玉敬酒,他照挡不误,要是换作来敬他,他也照单全收。何宗奎看得心焦无比,但连温鸣玉都没有发话,何宗奎更加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制止何凌山,只能任由他去了。
从到大,何凌山从未喝过这样多的酒。先前他还记得自己喝了几杯,没有过多久,这点认知也随之模糊了,只知道一刻不停地往下喝。渐渐地,席间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向温鸣玉或向他敬酒了,何凌山等待许久,都不见有酒递过来,竟主动取来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模模糊糊的,他听见周遭的人都开始谈论起各式的话题来。时事,谈生意,品评正当红的戏子,七嘴八舌,你来我往,何凌山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听的那道声音后,他便不再听了。此刻他虽然还能感知到那个人在身边,两个人的距离也不过半臂,但是一到明天——只到明天,对方就要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互不来往。想到这里,何凌山便一阵心悸般的惊痛。他来之不易的重逢,实际换来的却是永别吗?
正在恍惚之间,他的酒杯忽然被一只手盖住了。
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五指修长,玉雕一般的莹润,何凌山曾经触碰过它许多次。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手的主人,听见对方道:“就算这是水,你喝得也未免太多了,假若我不管你,你就要一直喝下去吗?”
何凌山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出声。他脸上没有半分醉色,坐姿端正,温鸣玉也分不清他是否清醒。过了许久后,温鸣玉本不算等待何凌山的回复了,谁知他刚刚调转视线,就听见嘈杂的人声里,传出了一道低微的询问:“那您愿不愿意管我?”
见温鸣玉看向自己,何凌山将双手放在膝上,殷切又谨慎地重复了一遍:“您还愿意管我吗?”
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简直就像时光倒流一般,又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盛欢。温鸣玉知道他这副模样并不是刻意所为,何凌山的确是醉了。
醉人醉语,让温鸣玉失去了回答的兴趣。何凌山见对方宛若未闻地转过头去,当即迷茫又惶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温鸣玉的衣角紧紧捉在手里。
在桌布的掩饰下,没有谁发现何凌山这个反常的举动,满满一堂宾客,知情者唯独他们二人而已。温鸣玉任他捉着,既像是纵容,又像是置之不理,何凌山攥着那点布料,像是捉住了一缕来之不易的安全感,连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筵席散后,何宗奎本算再送温鸣玉一程,趁势探一探对方的口风。可是他刚走上前,就见何凌山抓住客人的衣摆,半步不离地跟在温鸣玉身后。而被纠缠的那个全无反应,如同默许了对方的行为。他从未见何凌山对谁这样地亲密过,就算是醉酒,也不至于如此。这一次何宗奎实在是疑过于惊,他沉思良久,见其他宾客已走得寥寥无几,这才道:“三爷,真是抱歉。我这孩子怕是喝多了,当真教您看笑话。”
“既然不会喝,下次就少喝一些罢。”温鸣玉像是在回答何宗奎,又像是在与自己身后的青年话。不过这一句稀松平常的劝诫,让何宗奎听不出任何端倪。
何宗奎一面附和着,一面想要带走何凌山。谁知何凌山根本不愿让他触碰,只执拗地藏在温鸣玉身旁,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怒视他,宛如一只受到威胁的猫般,满眼都是警惕与不情愿。
这次何宗奎没有再坚持,他停下动作,审视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一番。数十秒过去,他将视线转向温鸣玉,心又仔细地量着身前这位年纪轻轻,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不出多时,何宗奎便从极细微处捕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这发现像是乍然在他心中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是了,他早就有过这种猜测,却没有想到何凌山的来头会这样大、这样不可告人。他神色几变,但一想到这三年以来何凌山的所作所为,那道浪潮又逐渐悄然地平息下去,最终,何宗奎也只是叹息一声。
他仍不敢肯定,又道:“恕我冒犯,三爷,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温鸣玉眼睫一抬,神情明明没有什么变化,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极为迫人地笼住了何宗奎。何宗奎虽比对方年长,但与温鸣玉对视着,也不禁背脊发寒,忙补充道:“三爷,何某愿用自己的全副身家保证,即便我知道了答案,也绝不会将它透露给第三个人。您与……与凌山不愿公布的事,我愿意替你们保密。”
听闻这句话,温鸣玉忽而一笑,他的神态一旦变得柔和,就十分的温雅而多情,与何凌山半分也不相似了。
“你既然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何宗奎被这句话堵住了嘴,同时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他再一次地感到惊异,不过这一次又与上一次全然不同。
谁能想得到,只有三十五岁的温鸣玉竟和他何宗奎一样,同样要被已长成的下一代深深困扰。何宗奎不禁生出些许为人父的唏嘘,这份感慨将他最后一点不忿也抹去了。他栽培何凌山整整三年,将他视若己出,但无论再怎样关照,何凌山终究还是别人的骨血。何宗奎无法和春桥做一对和睦的父子,更不愿见另一对父子的关系因自己而被隔在两端。
何凌山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可一个字都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理解与不理解,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见身前的两个人相互道别,温鸣玉动身要往外走,便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然而刚一举步,酒精的作用就汹汹而至,何凌山被冲击得头晕眼花,脚下软得像是踩在棉絮上一般,当即了个趔趄。
走在前面的温鸣玉没有回头,却宛若感知到了他的力不从心,沉默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何凌山的手腕。他用的力道还是那样大,何凌山被攥得有些疼,可是这点疼痛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就像一只回归的候鸟般,安心又懵懂地依从着对方的牵引,仿佛只要温鸣玉在,他连眼睛都可以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