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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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午不到十点,咏棠就吃了早餐,去东苑找人。他昨日向管家听得很清楚,今天温鸣玉不必外出,也没有收到任何邀约。既然没有其他人占用对方的时间,那咏棠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趁虚而入了。

    往日他倒没有这样黏着叔叔,但咏棠刚与对方分别了大半年,又横空插进来一个盛欢,他不得不紧张。听温鸣玉和盛欢一起住在东苑后,咏棠气得许久都没有睡着,更可恨的是现在他只能徒劳地生气,却没有发泄怒气的途径。早在温鸣玉告知他盛欢已经回到珑园的时候,对方就已经郑重又不容置疑地作出了警告,绝对不会容许咏棠再像当年那样胡闹第二次。

    咏棠不怕叔叔的责罚,唯独怕对方会因此对自己产生憎恶,他难得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在今天找机会把面子夺回来。

    待他来到东苑,佣人们却温鸣玉去了另一边的园子,让咏棠先在东苑等一等,让他们前去通报一声。

    咏棠何尝听不出来,这些人是在谨慎地劝阻自己,不让他立刻去找温鸣玉,登时怒道:“我找的是自己的亲叔叔,谁给你们的胆子干预我?”

    一帮佣人们早已领教过他的脾气,个个不敢再出声,咏棠见自己的权威奏效,倒也没有再为难这帮人,径自往那座园子找去。

    今日一早就有了很好的阳光,园子里的梅花全开了,中间夹着一条石头铺成的径。如今那径上全是凌乱洁白的花瓣,远远望去宛如满地的碎雪。一座巧的亭子就藏在道路尽头,被疏落的梅树簇拥着,亭子四周都垂下挡风的竹帘,一缕湿润熏暖的茶香被寒风送来,让咏棠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叔叔这样好的兴致,一早就来园子里煮茶赏梅,这个发现让咏棠生出一缕恶作剧的念头。他刻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绕到亭子后面,算忽然出声吓对方一跳。

    不料等到走近了,咏棠忽然听见一道颇为陌生的嗓音。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清朗得略微冷淡,把音量压得很低,介于正常谈话与耳语之间,让那份冷淡也显出了柔情的意味。他道:“你的头还痛不痛?”

    咏棠听得疑窦丛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嗓音似曾相识,他正在记忆里翻找,又听另一人出声,腔调里含着十分不明显的嗔怪,是与很亲近的人才会有的语气:“早就好了,一点毛病,哪里值得你从昨晚追究到现在。”

    这句话宛如有千钧之重,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咏棠的三魂七魄都被压得沉沉一陷,一颗心空落落地直向下坠。那人的声音他从听到大,熟悉得让他绝望,他连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他鬼使神差地又上前几步,这下可以把亭子里的情形看清楚了。有两人并排坐在亭中的长椅上,温鸣玉的背影很好辨认,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仪态,像只蜷起来晒太阳的猫,只愿维持最舒服的姿势。现下的他也一样,温鸣玉半侧着身子,手肘支在椅背上,屈起的五指抵住额角,正垂下眼,不知是在看身边的人,还是在看身边人摊在膝盖上的书。坐在他身边的正是长大的盛欢,咏棠从来没有留心过这个人的模样,现在乍一照面,他便感到一阵心悸般的震怒。

    盛欢的样貌没有多大变化,比十六岁更加舒展的眉目增添了几分成年男性特有的英挺。可一迎上温鸣玉的目光,他的嘴角又不明显地勾起来,露出一个暗含情意又懵懂的笑。咏棠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对着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盛欢恨得牙根发痒。他想冲上去,质问对方你凭什么对我的叔叔这样笑,凭什么敢明目张胆地把情意写在眼睛里,我苦苦忍受了十七年的秘密,凭什么你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将它陈列在温鸣玉的面前。

    可咏棠不敢动,他从未料到他会害怕面对冲出去之后的场面。他从懂事起就在叔叔的纵容惯宠下长大,做事很少考虑后果,因为无论有怎样的后果,都有温鸣玉替他一手收拾。然而现在,他却正不受控制地瞻前顾后,像截木头一般僵在原地。

    那两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盛欢低下头去翻书,指着一行问:“这是什么意思?”

    温鸣玉念出一个法文单词,给盛欢解释。咏棠终于发现叔叔面对盛欢时,耐心远比他想象中好得多。盛欢似懂非懂地重复一遍,温鸣玉顿时被他拙劣的发音逗笑了,伸出手捏他的下巴,纠正道:“不对,舌头再卷一点。”

    咏棠学过一阵子的法文,温鸣玉曾常常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抽出空来给他当老师。他的法语得比盛欢要纯正漂亮多了,但从没有哪一次,哪怕是他表现得再好,温鸣玉都从未这样对他真切地、明朗地笑过。

    一阵浸透寒气的风掀起帘子,撞在亭子里的人身上。盛欢身子一抖,了个喷嚏,温鸣玉立即开口:“着凉了?是谁总自己身体很好,吹吹冷风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盛欢反驳得很温顺,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又不好意思出口。温鸣玉挑起眉盯着他,片刻后,便主动抬起一条手臂搭上椅背,道:“过来。”

    盛欢立刻老老实实地朝他挪过去,背脊挺直,动作迟缓,在温鸣玉怀里正经成一座石雕。两人维持了一阵这个姿势,温鸣玉见盛欢依旧没有动,于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主动又往他身边靠近些许,身子一倾,头自然而然地贴在盛欢的肩上。

    被倚靠的那个人受惊不,他的姿势更僵硬了,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肩膀垮下去,仿佛肩上的重量他无法承担一般。温鸣玉倒很自然,他自顾自地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屈起手指在书上轻敲几下,命令对方:“继续看。”

    盛欢连脖子根都泛出了薄薄的红晕,寒冬腊月天,他却活像坐在火炉上,哪里还有心思看书。他挪动一下,心跳得那样剧烈,恐怕连靠在肩上的温鸣玉都可以察觉到它快活又不安分的震动,盛欢发了会呆,轻轻地唤道:“明月?”

    “嗯。”温鸣玉敷衍地发出一个鼻音。

    他的发丝蹭在盛欢颈侧,柔软又冰凉,那阵似苦似香的气息不讲道理地袭来,盛欢身躯轻微地一震,被贴住的那块皮肤又酥又痒地发着烫。他不敢动,仅仅用干涩的嗓音追问:“你、你为什么……”

    温鸣玉闭起眼,无声地笑了,似乎在调侃他只有这点出息,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却把他吓得语无伦次。他笑了一阵,才:“我本想让你靠着我,可你什么都不懂,只好由我来迁就你了。”

    盛欢的脸红得不能再红,完全忘了自己有很多理由来辩驳。他还,又是第一次尝到情爱滋味,如何可以轻车熟路地领悟这方面的门道。可这些他统统都没有想到,盛欢试图慢慢放松身体,不看书,反而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来。就这样量许久,他忽然又唤:“明月。”

    “做什么?”

    见对方一动不动,盛欢终于不再那样拘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很声地问:“我可以……碰一碰你的脸吗?”

    温鸣玉似乎没猜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睁开眼朝盛欢投来一瞥。盛欢当即以为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礼、多鲁莽,正待道歉,却见温鸣玉捉住他的手,大方地往自己脸上一放,纵容与促狭在他的语调里并存:“我过,都是你的,不必与我客气。”

    盛欢的指尖触到光滑干净的肌肤,明明是正常的温度,他倒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手指微微一缩。他头一回毫无气势地与温鸣玉顶嘴:“不许再这句话了。”

    “好,”温鸣玉仍是笑:“请问你现在可以好好看书了吗?”

    咏棠两耳嗡鸣,灵魂像出了窍一般,站得双腿发僵都没有再往前一步。眼前的温鸣玉太陌生了,咏棠了解自己的叔叔,那个人表面待人谦和温柔,实际心气比谁都要高。从他对情爱似懂非懂的年纪直至今天,温鸣玉一次都没有真正地爱过谁,恨过谁,他从未遇到一个可以让他另眼相待,旗鼓相当的对手。咏棠爱慕叔叔,那爱慕近乎于朝圣,就算得不到回应亦可安慰自己,就算他得不到,天底下同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得到。

    然而现在这个会迁就,会把头靠在另一人肩上的温鸣玉,彻底颠覆了咏棠的信仰。他虽有温鸣玉的神态与腔调,却成了咏棠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咏棠陡然记起自己与叔叔的第一次相见,那年他只有四岁,却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颠沛流离。父亲和母亲一直都在逃跑,最终有一天,他们不再逃跑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咏棠永远地失去了双亲。被枪声吓破胆的咏棠被叔叔关押在空荡荡的家中,除去看守的人,只有一个老妈子照料他的起居。

    某日他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匆忙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柜子底下,父亲被杀时他就躲在这里,这是天底下他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

    门锁被缓慢轻柔地拧开,咏棠抖得牙齿都咬不住食指,眼看一双裹在西服长裤里的腿迈进房间,在里面梭巡一圈,步伐悠闲得活像个出游的公子哥。可咏棠看到了血,几点梅花般的血污溅在那人整洁干净的裤腿上,他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抵住墙拼命往里缩。

    他的动静很快就被来人发现,对方停在柜前,屈起一条腿,双手撑住地板,伏下/身往底下看来。

    窗户没有关紧,一阵大风骤然掀开紧闭的窗帘,为大片亮烈的阳光开了路。就在乍明的逼仄空间里,咏棠第一次见到了温鸣玉。

    温鸣玉半张脸晾在熏暖的日光下,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半点情意,使他洁白的面庞也有了冰雪的质感。咏棠无心欣赏那副过人的容貌,他只顾着尖叫,踢,或许还有求饶,因为那时温鸣玉皱眉了。

    “咏棠,”温鸣玉生疏地叫他的名字,语调里有种不容忤逆的威严:“出来,你已经安全了。”

    十八岁的温鸣玉根本不懂得哄孩,咏棠被他连拖带拽地从柜子底下揪出来,转身就想逃跑。温鸣玉干脆把他一把抱起,制住他乱踢的双腿,十分从容地往外走。

    咏棠伏在温鸣玉肩上,看到房外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大片大片的血把白地毯浸成了红色。没看几眼,温鸣玉的手掌就笼上来,牢牢遮住他的眼睛。对方的指缝里也残留着一点血腥气,咏棠躲在这片泛着血腥味的黑暗里,竟无端地感到安全。

    温鸣玉慢慢学会对他微笑,学会温言细语地哄他,不知何时起,温鸣玉已取代父母的位置,变成咏棠最亲近最仰慕的人。

    咏棠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温鸣玉,对方仍是少年的轮廓,少年的神情。他溶在大片金黄色的阳光中,不知要走向哪里,咏棠一动不动地目送着,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