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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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咏棠为自己婚姻挣扎的第三天,尚英终于派听差送来了口信,让咏棠去他的宅子里见上一面。

    咏棠原本想耍耍脾气,也叫对方尝尝被晾在一边的滋味。但他转念一想,要是尚英继续与自己这样你来我往的冷战,他岂不是错失了一个撒气的机会,还不如上门去问个明白。况且一段时间不见,他也的确有些想念尚英了。

    等他从汽车里下来时,看见尚英竟亲自在大门内等待。如今天气暖了些,尚英却将大氅搭在肩上,里面穿着青色驼绒袍子,倒像有些怕冷似的。等到走近后,咏棠才发现对方脸色也不大好,两眼略微发红,一副睡眠欠佳的模样。

    尚英难得有这样憔悴的时候,咏棠吓了一跳,连兴师问罪都忘了,连忙问:“你病了吗?”

    “哎呀,你真是长大了。”尚英故作惊讶地感叹:“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要骂我一通呢。”

    咏棠常常听长辈们责备自己不懂事,但被夸长大了,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两颊滚过一阵热意,有些欢喜,又有些不知所以的恼怒,不由道:“你真不识好歹,我想关心关心你,你反倒来挖苦我。”

    “那你可冤枉我了。”尚英伸手来牵他,哄道:“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话吧。”

    咏棠眼睛往下一瞥,忽见对方藏在大氅中的左手裹了厚厚一层绷带,直缠到手背上,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这一发现顿时让咏棠的心高高提起,还没有发问,尚英却率先注意到他的异样,道:“不要题大做,手是我前些天骑马时摔伤的,并不严重,很快就可以痊愈。”

    这显然不全是真话,尚英少年从军,破皮流血是常有的事。如若伤势真像他所的那样轻微,何至于让他连觉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些许。尽管咏棠十分关切对方,嘴上却不愿示弱,只道:“你连受伤的事都不愿告诉我,可见没有把我当成太好的朋友。”

    尚英分毫不受他的挑衅,笑着:“这种丢脸的事,我可不愿让你知道。”语罢,他捏了咏棠拇指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至于我把你当成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日尚英吻过他,他并没有作出任何追究,以致现在就显现出了后遗症。尚英对着他越发没有顾忌,想什么就什么,不管咏棠听见会不会生气。咏棠不喜欢这种被稳稳拿捏的感觉,又无法离开尚英的陪伴。对方的玩笑亦是种示好的手段,咏棠一边恼恨他轻浮,一边又甘之如饴,谁叫他天生就喜欢被献殷勤,愈看中的对象,他愈享受对方的恭维。

    咏棠道:“我才没兴趣知道你的心思。”

    尚英对他的装模作样付之一笑,牵着他进了一旁的客室。咏棠来到这里,简直比在自己家中还要自在,径自蹬掉鞋子,抱着沙发上的软垫倒在一边。尚英没有管他,吩咐下人去热牛奶,又让厨房去做几样咏棠爱吃的点心送来。等到他忙完了,咏棠才朝尚英身边爬去,道:“七哥,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

    他话时,声音的,脸上难得有些赧然。尚英只当他又闯了什么祸,不以为意地答应一声,道:“来听听。”

    “岳伯伯又找我谈心了,要把你的姐姐嫁给我。”咏棠犹犹豫豫地开口:“我以为他的道理很不错,娶了尚止之后,既能和你一家人成为真正的亲戚,又能对长辈的事业有所助益,就没有拒绝。可是我给叔叔听后,他却不肯同意,还教训了我一通,你觉得是我答应错了吗?”

    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对方:“嗳,假若尚止真的嫁给我,你岂不是要叫我姐夫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拿辈分压我。”

    咏棠自以为开了个很有趣的玩笑,尚英还没有答复,他自己先笑了一通。不料等他的视线落到对方脸上时,才发现尚英神色阴沉,眼中半点笑意都没有,视线冷冷地射在他身上。两人相识十几载,咏棠还是头一回被对方如此对待,不由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仅是呆呆地盯着对方看。

    这阵沉默实在难熬,咏棠不敢先出声,便在心里琢磨尚英生气的缘由。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最合理,就是尚英对他有意,不愿见自己另娶他人。然而对方此刻的神情,却完全不像是受了情伤,咏棠就算再没有眼色,也看得出尚英并没有半点难过的意思,他只是在生气,或许比生气还要严重一些。

    “你的好处,长辈的好处。”尚英的语调很平淡:“那么尚止的好处在哪里,你想过吗?”

    听到这句话,咏棠的第一反应不是反省,却是诧异。自认识尚英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做对方心中的头一位,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可以挤在自己前面,就算那人是尚英的亲姐姐,他也依旧不能适应。咏棠把头一扭,含着几分怨气道:“她是你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为了表明自己赌气的意思,尚英把目光落在哪里,咏棠就把那一边背转过去,十足像个负气的孩子。尚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哄他,仅是静静地坐着不动,咏棠只肯把背影给他看,他就只看咏棠的背影。许久后,尚英脸上的怒气渐渐淡下去,转而变作一番别有意味的戏谑。他主动贴近咏棠,从身后把对方一抱,似笑非笑地问:“你生什么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还让我为你和其他人的婚事做参谋,这天下间可没有第二个比你更加过分的人了。”

    咏棠刚想把他挣开,就听到尚英闷哼一声,又道:“还乱动,是想让我的手再断一次吗?”

    心知理亏的是自己,咏棠也不敢闹得太厉害,便放低声音回答:“我又没有决定要娶她。”

    “那就不要娶。”尚英屈起食指,轻轻沿着咏棠的下巴抚下去:“我可忍受不了你和尚止结婚,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往后就再不管你了。”

    咏棠没有看见对方此刻的神情,还以为尚英又在逗弄自己,不禁红了脸,背过手去推他:“话就话,你为什么总要乱动?”

    没推几下,对方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咏棠痛得叫出声来,又被尚英温热的呼吸刺得浑身发颤,一时全身都软了,想躲都躲不开。尚英沿着他的颈项咬下去,等到咏棠整个人全瘫进他怀里,才含笑道:“你怕寂寞,我可以陪你。你怕失去依靠,我可以管你一辈子,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实在了解咏棠,再好听的话,都不会比眼下这番保证更称咏棠的心。咏棠听得连恼怒都忘了,怔怔地问:“你真会一辈子都陪着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尚英握住他的手,语调十分温柔。倘若咏棠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尚英脸上的微笑,尚英从未在他面前这样笑过,而此时此刻的尚英,亦是他从未认识过的。

    咏棠没有抬头。

    三月初时,何家终于迎来了新年后的第一场好事。

    春桥正式将青蓉接回何公馆,尽管婚期还没有定下,但两人将来的关系,已经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了。他接任靖帮头领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拜会了胡立昆一趟,动这位大人物把青蓉收作义女。靖帮中的干事自然愿意多一个势大的帮手,不敢去计较青蓉的出身。而家中两个妹妹的思想并不陈腐,都赞成婚姻自由。她们见春桥肯为青蓉做到这个地步,便知道自己再反对就是不体谅大哥了,也就转变态度,同意接纳新上门的嫂子。

    何凌山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心情难得十分松快。在将事务转交给春桥时,他忽然记起义父向自己提起过的那只保险箱,近日事忙,他竟将这件事忘了。怕那里面有紧要的东西,何凌山匆匆找来春桥,与他一同去何宗奎房中把保险箱找了出来。

    两人只尝试过两次,就将保险箱的密码试了出来。箱中只有一只厚厚的纸袋,封得很严实,纸袋下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没有署名,不知是给谁的。

    何凌山与春桥对视一眼,都觉得先拆信比较妥当。何凌山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入目第一行即是:吾儿春桥览悉。

    他立即把信递给春桥,道:“义父给你的。”

    春桥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给自己写信,显得十分惊讶。他倒不避何凌山,就挨着对方看了下去。何宗奎年少时没有读过几本书,写的信也很不讲究,措辞与他口头言语没有分别。春桥看信时,才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有听过父亲话了,如今凭着这些字句,才能回想起何宗奎健康时的模样。何宗奎在信中一反平日对春桥疾言厉色的作风,将他的满腔担忧来回诉,光是对子女的叮嘱就占了满满一页,恨不得把他们当成一个十岁的孩来操心。春桥看到一半,眼眶便有些泛红,不住地叹气。

    翻到末尾,又看何宗奎道:你脾气倔强,做事自有主张,即使我作出反对,你也不肯服从。现在想来,我终究无法约束你一辈子,现在你会看到这封信,想必我此时已不大中用。你要是有想做的事,有看中的人,趁还可以办到的时候,就尽管去办吧,我不再干涉你了。

    最后一句话不清是埋怨还是纵容,倒让人格外心酸。春桥不愿在弟弟面前丢脸,勉力把翻涌的情绪摁捺下去了,才道:“他,你头一回求他办的事,他已经办好了,文件全部在这里。”

    他的声音显然有些发哑,何凌山清楚此刻不宜引春桥继续话,于是重重在对方肩上一拍,拿起纸袋独自走出门去。

    即使不开它,何凌山也知道纸袋里装的是什么。当初他向何宗奎提出这个请求时,何宗奎曾让他多等些时候,毕竟为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捏造前尘,建立全新的身份证明并不是件易事。在他重回燕南前,这样东西还没有准备齐全,想必在这一个月里,何宗奎为了办妥它花费了不少心思。

    何凌山叹了口气,正想把袋中的文件取出来看看,忽见一人步履匆匆地从院门进来,扭头张望一番,找到他后立即唤道:“少爷,您有信到了。”

    那人正是许叔和,何凌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想他怎么突然担负起了送信这等差事,只问:“什么信,从哪里来的?”

    许叔和露出一个微笑,道:“是从燕南来的。”

    听到燕南两个字,何凌山登时连答复都来不及,径自从对方手中夺过信来。好在许叔和是个识趣的人,也不多问,了个招呼便走了。

    明明再走几步就是书房,何凌山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待,在半路上就拆了信。写信的人显然十分用心,连信纸都特意挑选过,上面还沾着些隐约的香气。何凌山凑过去闻了闻,耳根霎时一热,这点香味是他熟悉的,与淡淡的墨水气味混在一起,竟多了点莫名的温存。

    温鸣玉写的信不长,前面大半都是他在陈述近况,措词简练,没有半分亲昵暧昧的意思。何凌山倒是很爱看对方起这些,细细读完后,才见末尾写道:夜半涉足园中,见月色澄明,更胜秋夕。而今与君身隔两地,唯有一轮婵娟可共,可惜月不解人意,夜减清辉,不知来月此时,君归期定否?

    这个人在情爱之事上果然含蓄得很,怎么都不肯把心思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何凌山看得无奈又好笑,拿着信回到书房,取出一张信纸,起头一句,便不加掩饰地写道:“我想你了,事已办妥,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