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距燕城大街上发生的那起冲突事件过去两天后,钟司令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与阮令仪吵了一架。来燕南之前,他本是满怀雄心壮志的,预备大大施展一番拳脚。不料等他上任,却在温家那边接连碰了好几次壁,这下连阮令仪都对他的屡战屡败不满意起来。钟司令被对方冷嘲热讽了几句,直至第二天,仍旧对阮令仪所的“一事无成”耿耿于怀。他下决心要做出些让对方刮目相看的成绩,当下便集结人马,秘密地往珑园去了。
与温家码头不一样,码头上日夜人来人往,要转移货物是很容易的。而珑园作为温鸣玉常年的居所,想要彻底清理干净,一朝一夕之间根本无法做到。温家坐镇燕南这许多年,合法非法的生意必定没少做,只要能够找到相关的任何证据,钟司令便有信心借由它大大发作一番,彻底杜绝温家翻身的可能。
临行前,他特意吩咐警局署长,让对方以调查码头那起爆炸案为由,无论如何都要拖住身在秋岳公馆的何凌山。那人大概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等钟司令站在珑园大门前时,前来阻拦的仅有门口几名守卫。这几人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但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兵众,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钟司令顺顺利利地从大门口闯进去,甫一入门,却被迎面铺开的景致惊得止住了步子。
真没料到燕城还存有如此奢侈秀美的庭园,曲曲回廊,郁郁垂柳,楼阁的飞檐画梁错落在山水之间。真称得上是“三径亭台水一隈,萧萧落叶点莓苔。舟隔岸穿花出,怪树当门揖客来。”待钟司令再迈步时,他的气势无端消减了三分,几乎是局促的,领着同样迷茫而局促的士兵,走进了这座迷宫般的园子。
园中的仆人被这群背着枪的不俗之客吓得四散奔逃,钟司令每经过一处,就令手底下的士兵闯进去肆意翻找,一路行来,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伴着破坏,郁结在钟司令胸中的那口恶气渐渐消散了,他的神情变得轻松愉快,还与身侧的副官调侃道:“都温家在燕南横行无忌,一手遮天,我看也不过如此。前人把他们传得那样厉害,指不定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温家造势罢了。”
副官笑着正要答话,忽见一名面目和善,文质彬彬的老人匆匆过来,看也不看眼前这一群乱哄哄的兵,拱手道:“我家少主人听闻来了客人,吩咐我来为客人领路,请各位过去话。”
钟司令笑容一僵,不解道:“少主人?何少爷竟然在家吗?”
老人道:“客人大概弄错了,我家少主人姓温,并不姓何。”
姓温?钟司令心头一震,还想再追问,老人却对他招了招手,径自走在前面。
钟司令跟着对方穿过好几道长廊,最后停在一座厅堂前。堂上有匾,题的是“兰渚”二字。匾下站着一人,瘦削高挑,长衫雪白,立在那里的姿态仿佛是只在太阳底下晾晒羽毛的鹤。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从画里走出来般,与这旧式的清隽的园景极为相宜的脸。
见到这一大群生人,这人仅是笑了笑,并不话,从容得甚至有些倨傲。钟司令对着他发了片刻的呆,无论换做谁对着这样一副面孔,恐怕都要发上几秒的呆。随即钟司令意识到,眼前的一定就是温家真正的主人了。
如若是个普通人,做出闯进私人宅邸而当场遭遇户主这等尴尬事,早已无地自容了。可钟司令毕竟在官场沉浮几十年,早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识与面皮,脸上反倒挂起灿烂的笑容,拱手迎上前:“足下就是温先生?噢,您恐怕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姓钟,是燕城现任的镇守使。听闻您前段时日身体不适,鄙人公务繁忙,一直没能找到探望的机会,实在是很抱歉。”
“钟司令,”温鸣玉玩味地道:“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钟司令,竟是在我自己家里。”
钟司令肃容道:“是这样的,温先生。不久之前,我们在您的码头上查获了大量烟土。还有警局的巡长潘骏臣先生,也是来您的码头调查后,汽车就发生爆炸,不幸身故。如今贩烟是重罪,上峰十分重视这件案子,命令我尽快查出结果。我身负重责,不得不有此一举,多有冒犯之处,就先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他自觉这一席话得合情合理,没什么可以辩驳之处,完便负着手,气定神闲地等对方答话。温鸣玉点点头,道:“听起来的确是很严重的事。”钟司令道:“您能谅解,当然是最好的。其实照理,您作为温家的主人,身负头一号的嫌疑,事发当天,就应当去警局接受讯问。看在您是一个病人的份上,我才拖延了这么些时日,眼下您恢复得这样好,是不是也该与我走一趟,配合警察,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温鸣玉踱了几步,忽然把视线投向他:“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钟司令在来燕南赴任之前,还做过宣城的镇守使吧?”
钟司令警惕地站直身子,一双眼微微眯起:“温先生调查我?”
“这点事,还需要调查?”温鸣玉不以为意地道:“宣城当地是什么情形,我不清楚。但往年从那里找来燕南,想求我照顾生意的烟贩子,温家倒是处理过不少。钟司令的禁烟事业,做得似乎没有得那样漂亮。”
像是被点破了什么不堪的秘密一般,钟司令倏然涨红了脸:“你们这些商人……这些没做过官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禁烟禁烟,得倒轻巧,要是烟土真那么好禁,如今也不会到处都是了!”
温鸣玉没有接他的话,依然微笑着,宛如料定他会如此失态一般。钟司令恨恨地想——一个嫌疑犯,一个恶名远扬的黑帮头子,凭什么来审判他,自己又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审判。可他想出的一大堆难听的话,临到嘴边,却像是长出了爪子,死死抓住了他的嘴唇,让他怎么都张不开口把它们吐出去。眼前这个人与何凌山完全不一样,那位青年尽管有张冷冰冰的面孔,满口都是敷衍的话,但他至少肯认真地敷衍自己。温鸣玉倒从始至终都是温和且不端架子的,然而钟司令与对方交涉时,格外有份心惊肉跳的紧张感。他很明白,构成温鸣玉包容一切的温和的前提,正是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傲慢。一只猛兽对于落在自己背上的鸟,也怀有同样的温和与包容。
钟司令暗暗咬牙,预备把态度放得更加强硬些,好给这个不法分子一个下马威。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温鸣玉先话了:“我做了近二十年的当家。这十几年以来,燕南没有谁敢开一家烟馆,敢贩半斤土。钟司令治理那样一个弹丸之地,烟贩子尚且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如今反倒在我面前抱怨禁烟是件难事,不觉得荒唐么。”
“你……”因为对方的是真话,钟司令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最后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别忘了,温先生,你身上还担着涉嫌贩土和谋杀警探两项罪名,我随时都能让警局逮捕你!”
看到温鸣玉向自己走来,钟司令挺直背脊,想表现得更有气势。没料到对方竟比他高了近半个头,他这抬头挺胸的姿势比起示威——倒更加像是在受训。温鸣玉低头看着他,声音放得很低:“逮捕我?你办得到吗?”
这次他甚至没有用笑容来掩饰话语中的轻蔑,钟司令额角青筋突突跳动,正要发作,却被温鸣玉按住肩膀,又道:“按照你的法,在我的码头上死了人,我就该担负最大的嫌疑,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司令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气得连耳朵都红胀起来。他正要理直气壮地答一声是,温鸣玉却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倘若只凭这一点来定罪,我明天就能将你身边所有人全都变成嫌疑犯。钟司令,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还请你千万想清楚。”
他的措辞很有礼貌,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钟司令死死盯着对方的面孔,这样一张含笑的脸,任谁一看,都会觉得温和可亲。可短短数秒间,已有冷汗沿着钟司令额角慢慢淌下,他看得出,温鸣玉不是在笑话。这恰是最恐怖的地方。
“我再问一遍,钟司令,你办得到吗?”温鸣玉轻轻地问。
无论如何,钟司令都没有办法把“办不到”这三个字出口,一旦出这三个字,他在对方面前立刻便会沦为一个跳梁丑。钟司令握紧拳头,连声音都因过度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温鸣玉,你不讲道理!”
笑意仍旧没有从温鸣玉脸上消退,可对方盯着他的眼睛却冷了下来,变成一双真正的行凶者的眼。温鸣玉嘲道:“你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又企图把两个可笑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如今却要求我和你讲道理?钟司令,你是否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想要我讲道理,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一点。”
钟司令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一阵强烈的耻辱从他肺腑中涌出,令他转过身,对身后呆立的士兵叫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好好搜查这个地方!这里住的是一个烟贩子,一个杀人犯!如果今天没有找出他的罪证,那谁都不要回去了!”
士兵们哪敢不服从,当即答应一声,就要往里闯去。一直安静立在温鸣玉身后的老人匆忙上前几步,拦在路当中,怒道:“谁敢!珑园也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吗?”钟司令拔出枪来,冷笑道:“为什么不敢,现在燕城的镇守使是我,一切当然由我了算。要是再挡路,别怪我以妨碍公务的名头毙了你!”
“让他们搜。”温鸣玉淡淡地道:“就如钟司令所,今天要是没有找出我的罪证,谁都不要回去了。”
同样的一句话,从他口中出来,却有截然相反的效果。不知是受到了怒气还是恐惧的驱使,钟司令大吼一声:“你胆敢威胁我!”完,就要把枪口转向温鸣玉。不料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他刚有动作,温鸣玉已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折,狠狠向下拗去。
钟司令惨叫一声,手中的枪啪嗒落地,整条手臂被反压在背后,稍有挣扎便痛得脸色发白。温鸣玉将他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擒住钟司令的咽喉,微笑道:“钟司令,给你一个忠告,下次拿枪对着我的时候,记得离我远一点。”
他猝然收紧五指,直掐得手里的人脸色紫红,双眼外凸,才稍稍松了些力道,道:“请让你的士兵们动作快一点,给我留些扫的时间。我可不想让我的家人回来后,发现家里乱成一团。”
四下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握住手里的枪,谁都没有动。钟司令不断挣扎,拉扯脖颈上那只铁一样的手腕,勉力挤出沙哑的一声:“撤……撤回去。”
“你什么?”温鸣玉作出倾听的姿态,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懈:“请你大声一些,我听得很不清楚。”
钟司令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尽数鼓起,终于吼道:“都撤退,不搜了,快点放开我!”
不消多久,钟司令就带着他的人撤出珑园,钻进汽车里,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汽车发出很大的动静,头也不回驶向了来路。确认他们全部离开之后,管家终于放下心来,回去向温鸣玉禀报。
温鸣玉手里端着一盏茶,这一日的天气算得上是很炎热的,他喝的却是滚烫的开水。灌下好几口后,才缓缓舒了口气,两颊与嘴唇腾起淡淡的血色。管家一面替他把茶续满,一面担忧道:“您好些了吗?要不要我请医生来看看?”
“何至于这样。”温鸣玉笑着应了一声,见管家仍旧低着头,紧蹙着眉头量自己,便十分吃不消地开口:“只是一口气了太多话,有些累了,我去床上躺一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