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片刻,盛锦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桶回来。
她走得晃晃悠悠,回到泥坑边,没找到夏末,恼了。
“我在这里。”
夏末坐在台阶上,扒开草丛,探出一张脏兮兮的脸。
盛锦消了火气,抱着满满一桶水,挪到她身后的台阶上。
夏末朝桶里望了望。
“坐好,我来帮你洗。”
盛锦到做到,脱了鞋站到夏末上面的台阶上。
没等夏末反应过来,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一桶水快见底,夏末身上的泥不见了,从头到脚也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水沿着发丝淌进领口,再顺着袖口淌到地上,台阶下形成一个水洼。
她默默地看了盛锦一眼,又垂眼盯着自己脚上咕噜咕噜还在往外冒水的鞋。
盛锦看到夏末脸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委屈,灵光一闪,从台阶上下来,把自己的鞋捡起来,迅速回到台阶上。
只听“咕噜噜”几声,整双鞋淹进了桶底。
“你在做什么啊?”夏末不解地看着她。
“我的鞋也得洗洗。”
盛锦把鞋子里的水倒掉,再淹进去,听着鞋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忽然感到很有趣,反反复复地玩了起来。
夏末坐在旁边,看着她一边玩一边发出傻笑,她的情况好不了多少,红白相间的条纹袜因为直接踩在地上几乎变成黑色,裤脚还在往下滴水。
厚厚的云层里时而漏出一丝微弱的阳光。
待得久了,夏末了个寒颤。
盛锦终于将桶里剩下那点水捣腾光了,留下桶底一圈泥沙。
她回头看到落汤鸡一样的夏末,以及落汤鸡一样的自己,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麻烦。
夏末攥着衣角,挤上面的水,有些苦恼:“好像快要上课了。”
盛锦有样学样,蹲在她面前,挤了两下自己的裤子,又帮忙弄夏末的衣服。
两人勉强让衣服不再哗啦啦往下流水,坐在台阶上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
多云的天气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火辣辣的太阳立刻从云层里出来将她们晒干。
夏末为难地捏着自己依旧往下滴水的发尾:“头发也湿了,怎么办……”
盛锦继续拍着胸脯包票:“没事,擦擦就好了。”
她重新站上台阶,把自己唯一没弄湿的上衣外套脱下来,蒙住夏末的脑袋,动作笨拙地给夏末擦头发。
天气还不算太冷,外套只有薄薄的一层,很快被夏末的头发沾湿。
夏末的头发很细很软,被盛锦这么一折腾,不仅没干,反而更加凌乱,用手指梳半天也梳不开。
盛锦急得抓耳挠腮,“你为什么要长这么多头发。”
夏末也不想长这么多头发,她想快点学会自己梳头发。
盛锦从她身边跑开,又飞快跑回来,拿来自己崭新的书包,开,倒出一地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两根发圈,还有一把梳子。
都是赵妮安的洋娃娃绑头发用的工具。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夏末仰脸瞧了眼她乌黑的短头发。
“这些都是赵妮安的洋娃娃的东西。”
盛锦抓住夏末的发尾,试图塞进手上的发圈内。
夏末充满期望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继续和她话:“那个每天和你一起上学的女孩叫赵妮安吗?”
“对,她都上三年级了还天天玩洋娃娃!”
“我以前也有洋娃娃。”
“洋娃娃没意思,我们一起给鸟抓虫子!”
“什么鸟?”
“就是那个院子里的鸟,我天天都来看它,它现在都认识我了。”
……
若干分钟后,盛锦暴躁地扯断了最后一根发圈。
无论她怎么努力,夏末的头发都不肯听话地呆在发圈里。
夏末声:“算了吧。”
“你再等我一下。”
盛锦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夏末急忙站起来,望着她跑远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坐回原地。
盛锦在校门口截住赵妮安。
赵妮安每天会提早来学校,她哥哥可以顺路送她上学。
盛锦抓起她的袖子就往学校后面跑,“你快跟我来!”
赵妮安紧张地喊:“你要把我的新裙子抓坏了!”
盛锦一路把她拉到后面那片校舍楼,才松了手。
赵妮安很少来这里,整理好自己的裙子,开始四处量。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杂草和泥坑。
盛锦拧起了眉:“人呢?”
“什么人呀?”
赵妮安疑惑地看着她。
盛锦指着台阶上的一大片水渍,“我带你来给夏末绑头发,夏末不见了!”
她的表情逐渐凝重:“还有我和夏末的东西,都不见了!”
赵妮安也惊讶地捂住嘴:“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
身后的院门缓缓开一道缝,发出“吱呀”的声音。
赵妮安吓了一跳,躲到盛锦身后。
旧木门后面,夏末朝她们招了下手。
盛锦终于走进了这间院子。
墙脚放着她从门口拿来的桶,屋内的桌子上放着她和夏末的书包。
画眉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发出悦耳的叫声。
盛锦奔过去找她的瓶子,迎头撞上正从屋里走出来的老奶奶。
她止步脚步,“是你拿了我的东西吗?”
老奶奶瞟一眼墙脚的塑料桶:“你不也擅自拿了我的东西。”
盛锦心虚地偏过头。
屋后有个关不紧的水龙头,老奶奶平时会拿这个桶放在水龙头下面接水。
盛锦自从发现这里,有时候会偷偷跑来玩水。她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院子里,赵妮安量夏末:“你的头发不是绑好了吗?”
夏末的头发整齐地绑成两个麻花辫,垂在两边肩膀上,可可爱爱的,赵妮安看了忍不住羡慕。
盛锦听到这话,走出来,捏了捏夏末的辫子,感到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弄的?”
夏末看向坐在屋里背对着三人听戏的老人,:“是李奶奶帮我的。她还帮我把衣服吹干了。”
赵妮安忍不住朝屋子里多看了一会儿,也想让她帮自己绑头发,“你和盛锦做什么了,为什么衣服都湿了?”
夏末:“我摔倒把衣服弄脏了,盛锦帮我洗了洗。”
两人都朝盛锦看过去。
盛锦已经沉浸在逗画眉鸟的快乐中,围着笼子追着画眉鸟跑。
“你吃呀。”
“你不吃吗?”
她拿着瓶子在笼子前面晃,鸟先是躲,接着就懒得理她。
赵妮安:“它不吃蚊子。”
盛锦深受击:“你胡!”
“它就是不吃蚊子!”
“你又听不懂它话,你怎么知道它不吃!”
……
院子里很幽静,青苔爬满墙脚,屋子里飘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伴着画眉鸟婉转的歌喉。
夏末坐在屋檐下的木凳子上,两只手撑着膝盖,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盛锦和赵妮安拌嘴。
期间,笼门不知道怎么被开,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出来,赵妮安被吓得哇哇大叫,满院子跑。
下午三点,逐渐松懈下来的盛如诚接到学来的电话。
孩子又惹事了。
去办公楼的路上,盛如诚尝试提前安慰怒气值飙升的妻子:“咱们孩子还是有进步的,这次坚持了一个月没犯事儿。”
金茉莉冷笑一声:“是啊,照这速度,等她坚持升上二年级,我都入土为安了。”
盛如诚:“是是是。”
金茉莉带着杀气的眼神扫过来。
盛如诚:“呸呸呸,怎么可能!你要对咱们家锦锦有信心!”
办公室里,另一方家长已经到了,三名学生,五个家长,将不大的办公室沾满。
金茉莉找到被挤在角落里的盛锦,还有盛锦身边的另一个女孩。
“又是你们家孩子!”对方其中一位家长率先发火,将孩子拉到跟前,指着他的后脑勺,“瞧瞧!流血了!”
金茉莉仔细看了一眼男孩头上的伤口,破了一点皮,甚至都比不上盛锦前几天自己瞎蹦跶撞到头的伤口严重。
她沉了沉脸,来到盛锦身边,问:“怎么回事?”
盛锦:“他们总欺负夏末,给夏末取难听的外号,骂夏末是怪物,中午还抢了夏末书包,把夏末推泥坑里去了。”
“是她自己摔、摔倒的,不关我事!”被盛锦弄哭两次的男生这次有大人在场,气焰嚣张起来。
盛锦见他嚷,也跟着嚷:“你乱!”
她攥着拳头朝对方冲过去,被金茉莉一把扯回来。
“老师你看看,就这野蛮的样子,她的话能信吗,不知道平时欺负过多少同学!”
“就是,上次你们家东东就是太善良,没跟她计较,这回千万不能算!脑袋都给破了,可不是什么事!”
对面五张嘴一人一句,连同老师在内,被堵得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金茉莉皱了皱眉,提高声音断他们:“可以先听完孩子的法吗?”
几人顿时不好再话。
金茉莉把盛锦拉到一旁,在夏末肩膀上轻轻点了下:“同学,你就是夏末?盛锦是他们先欺负的你?”
夏末那双很大的眼睛一一扫过对方众人的脸,办公室里响起细弱的嗓音:“是的,他们总是欺负我,还弄坏我的书包……”
“你这孩子怎么睁着眼睛瞎话!”对方有些愤怒,“你家长呢?你不要觉得自己是孩子乱话就可以不用负责任!我现在就要问问你家长平时怎么……”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狠狠踢开。
一股浓重的酒气伴随开的门涌进来。
站在门口的男人眼神浑浊,满脸横肉,不修边幅地穿着一件工字背心和一双人字拖,胳膊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众人愣住。
“请问您是?”
男人无视老师的问话,径直走到几个五年级男生跟前。
大人们正蹙眉忍受这股熏人的酒气,不待反应,男人已经一把揪住男孩衣领。
“哎你干什么!”
男孩母亲惊叫出声。
“就是你们几个兔崽子一直在找事儿是吧?”男人一张嘴,屋子里的酒气更重。
老师急忙安抚:“是夏末爸爸吗,你先别激动,没多大事儿,夏末没受伤,这……”
那人根本没有听老师话的意思,一双透出浑浊视线的眼睛凶狠地盯住手里的男孩:“少给老子惹事听到没有?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
他甩开了那孩子,转过身来,在人群中锁定了夏末的身影。
夏末原本和盛锦一左一右地站在金茉莉身边,被夏雄杰盯上后,往金茉莉身后躲了躲。
金茉莉略微有些错愕,低头看了一眼这个过分瘦的孩子。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僵硬和颤栗。
夏雄杰把夏末从金茉莉身后拽出来。
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夏末踉跄着撞到墙壁,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肩膀。
“再让我接到一次学校来的电话,我弄死你!”
夏雄杰硕大的手掌覆盖住夏末的脸,用力,收紧。
夏末呜呜地哭出声。
“老子没这闲工夫管你在学校的破事。”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发现了。男人的凶狠,并非来自袒护孩子,而是他本身就是个恶人。
一时间所有的吵闹和不甘都停止了。
遇到衣饰不俗颇有身家的金茉莉和盛如诚,他们可以嚷一嚷,叫一叫,挣一下利益。
遇到夏雄杰,没人想不开去碰这颗硬钉子。
除非这人是盛锦。
“你放开夏末!”
金茉莉一个不注意,盛锦已经冲到那人身后,一脚踢在他腿上。
夏雄杰回过头来。
他确实放开了夏末,但带出的力气太大,直接将夏末的额头撞到墙上。
盛锦一看,龇起了牙齿,“你——”
“你过来!”
盛如诚飞快把她拖回身边,并冲夏雄杰歉然地笑:“抱歉抱歉。”
夏雄杰不再理会盛锦,眼神终于落在老师身上:“人我领走了,以后这点破事儿别他妈不停过来烦老子。”
他抓起夏末衣领就要走。
“可、可我们家孩子头都给破了,这……”
夏雄杰听到这不甘愿的声音,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对方:“你他妈没完没了是不是?好,我现在帮你把她的脑袋破……”
“凭什么!是他先欺负我的!”夏末恶狠狠地瞪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出声。
她脸上还留着夏雄杰的指印,极力地仰起脖子,对上夏雄杰的眼睛。
夏雄杰看向她,周身散发出更大的戾气。
他盯住夏末:“你现在还敢吼老子是不是?”
“你再欺负夏末我就对你不客气!”盛锦被她爸提溜着后脖领,划拉着胳膊想再次冲过来。
事情进行到这里,众人也都不想再与这号人物纠缠,心生退意。
还是看守校舍的李奶奶想起这事,亲自找过来,自己午休醒来从窗口看到五年级那伙孩子在为难夏末,盛锦还偷了她一桶水给摔倒的夏末洗了个头,夏末头发还是她编的。
争执许久的真相就这么水落石出。
自己的孩子品行不端行径恶劣,对方家长们瞬间哑火,道完歉,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
三个男孩诚惶诚恐地和夏末道歉,临走时还怯生生地朝夏雄杰瞥了一眼。
早知道夏末的爸爸这么可怕,他们一定不敢因为夏末破旧的衣服和奇怪的样子常常嘲笑她。
夏雄杰耐心已经耗尽,不顾夏末一路跌跌撞撞,将她带出办公楼。
盛锦跟着他们一起下楼,依旧在筹谋着给夏雄杰一脚,让这个坏人得到一点教训。
金茉莉和盛如诚分别抓着她一只手,防止她失控。
虽然总听盛锦提起夏末,但今天是金茉莉第一次近距离看到。
夏末比想象中更加瘦,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而金茉莉怀疑盛锦的营养也许是过于丰富了,所以一身的蛮力,鲁莽而野蛮,在这个人世间过了七年依旧凭本能行事,找不到一点受教化的痕迹。
出了校门,盛锦挣脱盛如诚的手,迈着短腿冲过去。
“你不是夏末爸爸,你是坏人!”
她张开手臂,拦在夏雄杰面前。
夏雄杰呵斥道:“我不是她爸,你是啊?”
然后一把推开盛锦。
盛锦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追着去抓夏末的手,“夏末你不许跟他走,他不是你爸爸!”
刚找出车钥匙的金茉莉正瞧见这一幕,气得大喊:“哎!你怎么能对这么的孩子动手,摔出个好歹来怎么!”
夏雄杰白了她一眼,扯着夏末拐进左边那条拥挤狭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