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当夏末,餐厅那女人是她母亲的表妹,盛锦担心她遇见了骗子。
夏末的爸爸是孤儿院出来的,母亲也早已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亲人。
否则夏末后来也不会被秦奶奶收养。
夏末拿出了那女人带来的相册,厚厚的一叠。
泛黄的黑白旧照片,大多数照片都是两个年轻女孩的合照,两人相貌相似,衣饰发型都是多年前的样式。有些照片上,还有一个女童的入镜。
夏末指着那个长相可爱的女童,,这是妈妈时候。
又指着那两个看起来关系密切的年轻女孩,,这是外婆和她表妹。
夏末家里也有很多她们的相片。
是外婆留下来的。
夏末刚有记忆的时候,就常常看见外婆怀念地翻看它们。
也就是,餐厅那个女人的母亲,很可能夏末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
盛锦的担忧变成恐惧。
她害怕夏末又要走。
那位突然出现的姨妈像是急于和夏末培养亲情,很快就第二次约上夏末。
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夏末学校附近的酒店。
盛锦查过价格,每晚以五位数计。
夏末的姨妈一住大半个月。
夏末刚出校门,就被等在门口的一辆豪车接上去。
姨妈邀请盛锦一起,盛锦很不客气地跟上夏末坐进车里。
那孩这次还在车上,正在玩一盒水彩画笔。
女人主动且热切地招呼:“末末,今天姨妈带你去吃很美味的法餐。”
她着又看向盛锦,“还有你。可爱的姑娘,你看上去多少像一位天使。”
她的中文口音依旧非常不地道。
盛锦连忙躲开她那只伸过来算捏自己脸的手,字正腔圆地回应:“谢谢阿姨。”
女人生活优渥,此刻面对夏末也没有摆出任何架子,一直很亲昵地拉着夏末话。
盛锦听她自得地向夏末谈论西餐,谈论国外的天气和学校,感到很没有意思。
盛锦的注意力转移到那孩身上。
孩其实长得很可爱,皮肤白皙柔嫩,和那天一样,依旧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鞋子。
今天很安静,拿手上的画笔到处乱画。
那画笔盛锦曾经给夏末送过,价格昂贵组到她一度想放弃,是她坚持连续考了三次全班第一才从金茉莉那换来的奖品。
虽然后来发现它的质量完全配不上它的价格。
姨妈还在和夏末话。
孩将车上涂得一片狼藉,又将手伸向夏末。
盛锦刚一走神,夏末的白色裙摆上就多了好几道黑糊糊的颜料。
孩瞧了夏末一眼,还要继续。
“你干什么啊!”
盛锦很生气地把他从夏末身边拉开。
夏末低头,发现裙子上脏了一大片。
那男孩被盛锦拉开,却还在朝着她吐舌头。
夏末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盛锦看见了,把他的脸从夏末那边掰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母亲怀里。
“宝贝,你怎么能这样顽皮呢?”
女人用外语和孩子话,声调柔软。
盛锦听到她还在喊“宝贝”,指着夏末的裙子不满道:“这是我给夏末买的裙子!”
“真是太对不起了,”女人空出一只手去放在夏末肩上,“末末,Alexander总是这么顽皮,我代他向你对不起,他其实很可爱的,只是年纪还,以后你们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他是个好孩子。”
盛锦不想听她废话,只关心夏末的衣服。
“那夏末的裙子怎么办?”
“停车。”女人向司机命令道。
路边就是一家高档商场。
半时后,夏末换上一件新裙子出来。
司机手上提了大包包跟在女主人身后。
盛锦阻止女人将那条脏裙子扔进垃圾桶,拎在手上带出来。
她不喜欢夏末这条新裙子。
在法餐厅门口,盛锦遇见了金茉莉。
金茉莉已经谈好一笔生意,不由分地将盛锦从这桌抓走。
两方隔着很远的距离,金茉莉问她:“你混进去干什么,那是末末的私事。”
盛锦心不在焉,拿叉子戳盘子里的沙拉,一边玩,一边探头往夏末的方向看去。
夏末在和女人手机屏幕里的老人视频。
那孩在周围疯跑,好几次从夏末脚上踩过去。
看得盛锦隔着老远都想冲过去。
屏幕上,老人雍容和蔼,欣喜激动地望着夏末:“你就是末末吗?真像啊,你很像你外婆……也有点像我。”
夏末没开口,姨妈就殷勤地抢着凑到镜头前:“妈,我绝对在您生日前把末末带回去,您让大哥和妹都别瞎忙了,我给您找到您的那个时候常吃的糕点铺子了!”
老人高兴地笑起来。
姨妈又热情地和老人了好些话。
夏末从对话中无意得知,外婆这位走散的表妹先后死过三任丈夫,最后一任丈夫去世后留下来大笔遗产。
姨妈和她口中的大哥妹并非同一位生父,老人年迈后愈发怀念流离到国外以前的青葱岁月,于是三个子女都在想办法哄母亲开心。
老人像是终于受够了女儿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朝她摆摆手:“你先让开,我还没和末末好好完话呢。”
夏末又重新出现在镜头里。
虽然夏末对这位姨妈始终没生出什么亲近感,但此刻远在海外的这位老人和记忆中外婆的模样实在很相像,她似乎感应到了那一缕微弱的血缘关系的召唤。
“外婆!”
一直乱跑的男孩甜甜地喊了一声,挤到镜头前。
夏末被挤开,听孩做出乖巧可爱的姿态,用还不太流利的中文和外婆聊天。
她回头寻找盛锦的身影。
盛锦在远处努力地和她挥手,被金茉莉拽出餐厅。
期末一结束,姨妈就买好他们和夏末的机票。
她告诉夏末外婆的生日快到了,先赶回去,转学一类的繁复手续之后再慢慢来。
暑假的第一天,盛锦一边抹眼泪,一边蹲在洗衣房,搓了一整□□服。
夏末这条白裙子,怎么都搓不干净。
她跑去见夏末。
夏末坐在树底下,对着奶奶生前种的那盆兰草发愁。
天热了,她怕兰草枯死,勤勤恳恳浇水,没想到水浇太多也不行,根泡烂了。
盛锦也盯着那盆草。
一连整周天气闷热,屋外一丝风都没有,空间像是变成翻滚蠕动的岩浆。
盛锦出了一身汗。
过了好久,问她:“你真的要走吗?”
夏末:“明天中午的机票。”
盛锦“嗯”了一声。
转身就走了。
这次她清楚明白地问了,得到的却是一个残忍的答案。
这次夏末好像是真的要走。
盛锦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无措。
回去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从中午,到晚上,再到第二天清,金茉莉和盛如诚一次次轮流来喊。
屋内的闷热只增不减。
盛锦坐在窗帘后面,身上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
从黎明前的幽暗中抬头,她忽然觉得触目惊心。
放眼望去,目光所见,处处是夏末的痕迹。
空间里似乎还能闻见夏末经年累月留下的气息。
原来夏末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夏末要走,就要把她的身体剥好,撕下她的血肉,剁碎她的骨髓。
她就残缺不全了。
炙热的太阳升起来,看来又是闷热的一天。
盛锦从窗帘后走出来,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不断地走到窗边张望。
窗外是后院门口的一条柏油路。
夏末经常会走那条路,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遍遍去看。
一遍遍无功而返。
她想夏末是不是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外面天气突然变了。
原本炙烤大地的太阳消失不见,天上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
闷热的天气变得更加潮湿。
按理该有一场雨,可总是不来。
气温居高不下,湿润潮热的空气让盛锦有些喘不过气,身上黏糊糊的,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消失。
房间的空调昨天就坏了,旧风扇呼哧呼哧转得很费力,正在苟延残喘,随时要断气。
盛锦的头发黏在脖子和脸上,翻出一堆皮筋和发绳,一个人站在窗边试了好多次,头发总是绑得不够顺心如意。
她踱步来到那面全身镜前,无精采的站着,看着镜子里那个人影发呆,觉得有点陌生。
她以前最嫌弃长发麻烦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养长发来着……
最后一次绑头发,皮筋被扯断了。
盛锦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愤怒。
她将发绳丢进垃圾桶,翻出剪刀,三两下将这头总和自己对着干的长发剪了。
动作太粗暴,抬手时剪刀猝不及防划过脖子。
剪刀太过锋利,一道很长的血口迅速出现在白皙纤细的脖子上,血一直顺着锁骨流到衣服上。
盛锦没怎么感到痛,但还是被流出来的血吓到,连忙丢了剪刀。
外面传来敲门声。
盛锦胡乱擦擦脖子上的血,余光瞥见窗外那条路上多了点动静。
跑过去一看,上次那辆车停在后院草坪外面。
车前,夏末拖着行李箱往盛家的后院走。
夏末身后,车门并没有关上,名字叫做Alexander的男孩脸上身上都涂满油彩,哭得鼻涕直冒泡。
夏末走近一些,站在盛锦窗下,仰头望过来,朝她挥了挥手。
“盛锦,夏末来找你了。”
金茉莉敲了很久的门,声音从外面隐约传进来。
“啪嗒”一声,门开,盛锦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跑过去。
金茉莉眼尖地发现盛锦血流了一脖子,吓得脸刷一下白了,没来得及询问,人已经飞快消失在转角。
盛锦踩在葱葱郁郁的草坪上,朝夏末奔跑过去。
“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尽管如此,盛锦还是忍不住高兴。
她还以为夏末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和她见。
她朝夏末身后看,那男孩依旧在哭,要爬下车,被女人哄回去。
女人瞪了夏末一眼,车门关上,车子扬长而去。
夏末头也没回,:“我不喜欢他们。”
盛锦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半晌后确认道:“你不走了吗?”
夏末点头。
盛锦快要蹦起来,“你没走!太好了!”
天上惊雷阵阵,一时狂风四起。
瓢泼的大雨破开黑云,瞬间倾泻。
这场堵了好多天的暴雨终于如愿落下。
夏末赶忙拿出伞,给两人撑开。
盛锦从伞下跑出来,在密集落下的雨点中奔跑,像一只快乐的麋鹿。
雨水冲走一身闷热和黏腻,也冲散脖子和衣领上的血污。
她在雨中转圈,撒欢,不心踢到年久腐朽的木屋,木屋轰然倒塌,声音吞没在暴雨中。
单薄的裙摆浸了水,近乎透明,包裹在身上,偶尔显出窈窕的身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初具女人的曼妙。
夏末一直撑伞站在原地,安静地凝望她。
明明一切并没有变好。
这场暴烈的风雨,也与温柔无关。
夏末还是忍不住为这一刻惊艳。
每当盛锦旋转,裙摆便快乐地飞扬起来,溅出清泠的水珠,像一次次盛开在夏末面前的花。
*
淋完雨的盛锦有点后悔。
从浴室出来,了个响亮的喷嚏。
脖子上了药,血已经止住。
她现在又饿,又累,又想和夏末多会儿话。
金茉莉走开,把时间留给她和夏末。
夏末量了她好久。
从狗啃的头发,到可怜的脖子,再到那双修长漂亮的腿。
盛锦一点也不排斥她这样长久的注视,相反还很享受。
夏末在她享受了没多久,收回视线,看向地板上躺着的那把剪刀。
盛锦弯腰,把它捡起来,放桌上,在夏末身旁坐下来。
夏末问:“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盛锦单手擦着头发,“没了你我活不下去,今天你要是真的走了,我就算割断自己喉咙。”
她把弄着那把剪刀,看向夏末,“就用这把。”
夏末盯着刀刃上残留的些许血迹,差点信了。
“你不会做这种亏待自己的事,别乱开玩笑了。”
盛锦笑起来,“被你发现了。”
夏末把药递过去:“快吃吧,别生病了。”
盛锦自信满满:“淋了点雨而已,我怎么会生病。”
完又了个喷嚏。
她连忙把药吞下去。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冒了。
她鼻孔里塞着纸,裹着毯子和夏末坐床上看动物世界。
赵妮安来找盛锦,同样被盛锦狗啃的头发和脖子上深深的伤口惊到。
“几天不见,你该不会是刚为夏末殉过情吧!?”
赵妮安半开玩笑地问。
动物世界正播到一只海豹在亲吻潜水员。
盛锦无视赵妮安恶趣味的提问,推推夏末的肩膀,朝夏末噘着嘴。
夏末不解地看向她。
盛锦一双腿也在毯子里拱来拱去,两条胳膊紧贴着上半身,勤快地摆动双手扇来扇去。
“我是海豹,快来亲我。”
她快速完,再次噘起嘴。
夏末忍不住笑出声。
赵妮安瞪大了眼睛。
不过两天,盛锦的感冒就好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出门,整天拉着夏末在房间里呆着,像是要把这段时间以来缺失的时间都补回来。
夏末自从那天去机场的路上对Alexander还了手,那群所谓的远房表亲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她像一个不听话的工具,被毫不留情地放弃了。
留下来的夏末,再次成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盛锦:“你可以一直依赖我。”
夏末点头:“好。”
“你永远都不可以离开我。”
夏末再次点头:“嗯。”
盛锦放心了。
17岁生日前夜,正值盛夏。
盛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重复问夏末,你会不会离开我。
夏末我舍不得。
盛锦问她有多舍不得。
夏末,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的那种舍不得。
醒来看到夏末依旧在身边。
她对这个梦更加深信不疑。
与此同时,脖子上的伤也在迅速地结痂,脱落。
暑假即将结束,伤口恢复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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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处:互联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