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盛锦频繁在清宁和云城两座城市间来往,清宁有工作需要收尾,而云城是公司总部新的所在地,气候宜人环境优美,金茉莉和盛如诚也相继转到云城的医院,这里有更适合他们的先进医疗技术和医生。
然而新的环境并没有让情况变好。
病中的盛如诚下巴冒出的胡茬不肯让人清理,一些气话,不肯吃东西,发脾气的时候与以往那个和煦优雅的男人判若两人,但盛锦知道这非他本意,病痛摧残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痛苦总是会带来变化。
同样的,维系金茉莉的心血,学习怎么去经营一家公司是很艰难繁杂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夜里躲在书房里抹眼泪,感觉自己变成海上的孤帆,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四周连一座灯塔都没有,这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很新奇,二十年间第一次拜访她的生活。她以为的坚不可摧能一直依赖的母亲躺在医院,她以为的优雅温柔脾气好的父亲如今已被病魔摧残得身心俱疲,而她的迟钝与不求上进也让夏末彻底心寒,亲手耗尽夏末最后的耐心。
她能做的就是拼命抓住些什么,不让自己真正被深海吞没。
时候总是笑夏末睡觉还抱着玩偶,现在却轮到自己每晚抱着破旧的鲸鱼不撒手。
上面有夏末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从衣柜里找到它的时候她很庆幸夏末漏下了这个,至少能让她在崩溃的深夜里有一丝安慰。
抱着它,就好像还是时候,夏末的一只,窝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衣角,她还是无知而强大的,可以揍跑黑夜中的一切妖魔鬼怪。
金茉莉受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流传出去,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公司股价,无论是在清宁还是在云城,大多数时间盛锦在熬夜开会加班。
又一次结束工作,一看外天天都要亮了,盛锦索性先吃个早餐再回去休息。
因为想循着记忆找曾经吃过的一家面馆,车子越绕越远,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夏末住过的那条街。
曾经路边熟悉的店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招牌,只有道路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狭窄拥挤,车子艰难地开进去,到了夏末的楼下。
夏末大概早就远走高飞,只剩下当年一楼的老房子,眼前依稀还能浮现当年夏末和她还有奶奶养的那只叫满的狗在院子里追逐玩闹的样子。
车窗从外面被人敲响,盛锦从回忆中清醒,看向窗外。
一行穿戴整齐工作服的搬运工人在车外面喊:“麻烦您能挪挪么,这楼里有人清理旧家具,您给挡着路了。”
盛锦忙抱歉,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往上看,二楼,也就是夏末时候和父母住的那间公寓,阳台窗户上挂着“待售”的牌子。
搬运哥交涉完毕准备折回,又听身后车里女孩焦急喊道:“等等,这二楼房子真的要卖吗?”
“您要买吗,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好,听房主是个年轻姑娘,学习特别好,高材生,这房子一看就是带福气的,买了不准能沾沾文运,喏,连着一楼那个也是,”哥半开玩笑,“不过这不归我们管,您得去找我们房产经理。”
盛锦怔怔望着对方有有笑地进了楼里,消失在视线中。
再一看,一楼秦奶奶的院子里果然空荡荡的,曾经的花盆、摇椅和满……什么都没了。
这是真的彻底要与清宁,要与她断了联系吗?
她启动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沿原路返回,驶离这片喧嚣的街区,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五脏六腑好像都疼起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人生中画下句点。
*
盛锦第二天早上又返回云城,金茉莉让她处理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医院里的消息却依旧让她焦心。
盛如诚手术后的反应不太好,状况不容乐观,而金茉莉同样也因为腿上的异样感到诸多疑惑,其他外伤虽然没有生命威胁,但恢复起来也需要精心的照顾和足够的时间。
重金请来的护理最近两天因为私事请假,盛锦一大早刚落地,急急忙忙提着早餐往医院赶,风尘仆仆地推开病房的门,金茉莉瞪着她。
盛锦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以为腿伤的事被金茉莉知道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三心二意地将带来的早餐从饭盒里取出,假装对金茉莉的情绪一无所知。
金茉莉在床上幽幽地:“还装。”
盛锦装傻充愣,眼神只盯着碗里的补品:“来,吃点。”
“吃什么吃,我吃过了。”
金茉莉上下量她,“你自己吃吧。”
盛锦越瞧亲妈这样子越觉得诡异,要是有什么好消息也不像,要金茉莉知道自己腿好不了了,还是不像。
她稀里糊涂地端着碗,“你怎么回事,怎么就吃过了呢,亏得我还绕路去梁那儿给你带补汤。”
金茉莉见她嘀嘀咕咕的,忍不住从床头拿了杂志照她腰上拍了一下,“你还装,想不到啊盛锦,你你是不是挺卑鄙。”
盛锦拧紧了眉,越发困惑,赶紧把碗放下弯腰去探金茉莉的脑门,口中担忧道:“金茉莉你是不是发烧了?你在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突然对我人身攻击了呢?”
金茉莉拿着杂志又拍开她的手,狐疑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盛锦感觉自己冤死了,站在床边摊手,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我真不知道啊,你到底在什么?”
金茉莉瞥了眼病房紧闭的门,表情严肃起来:“我,夏末来看我了,你真不知道?”
盛锦张着嘴,半天才想起来闭上,环视四周,花瓶里果然已经换上新鲜的花,对面的柜子上还躺着一只不属于金茉莉的手机。
金茉莉看她这反应,确认这事真不是她跟夏末透露出去的,还以为她耐不住那点私心终于反悔,故技重施地装可怜,将夏末留了下来。毕竟谁都看得出来,夏末向来对她心软,只要她央求。
门从外面开,盛锦循声望去,夏末活生生地站在门口,那么真切。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愣望着原以为早就离开的夏末开门走进来,问金茉莉要不要吃水果,又拿着两瓶药自己刚问清楚了医生这药要怎么吃,最后端着刚接的温水来到金茉莉床边,细致又平和地喂金茉莉吃药。
盛锦全程杵在房间中间像是一座雕像,金茉莉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某些人怎么站那儿一动不动跟傻子似的,我到底是谁亲妈呀?”
盛锦半梦半醒,嘴比脑子动得快,“都行,都差不多。”走过去帮夏末切洗好的水果。
金茉莉看两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劝道:“你们俩要不先出去聊聊?”
实话,就算盛锦真的死皮赖脸把夏末留下来,她除了觉得自己的孩子卑鄙无耻,心里是庆幸的,她承认她的自私,夏末如果能留下,哪怕短暂的留下,对盛锦来也像一个被巨浪卷入海中即将淹死的倒霉鬼终于抓住了浮板,有了唯一的安全感。
病房外是一条长廊,清的微风带着丝丝湿润的凉意,从窗外吹进来,两人沿着走廊,沉默地往前走。
到了尽头的露台,夏末先一步破沉寂:“你又骗了我一次。”
盛锦望见她异常严肃的神情,纠结道:“对不起,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夏末量着她,发现她比上次见面好像又瘦了一些,眼中的本该鲜活的光彩也变得黯淡,忽然有些恼怒:“为什么不告诉我?”以往绝不肯让自己一点委屈,比谁都要会叫苦撒娇,现在却要学那些狗血电视剧里的成年人上演什么默默背负一切苦痛的戏码吗。
她在夏末责备的眼神中感觉近日来为自己筑起的全部盾甲都轰然倒塌,经受的所有酸楚都在这一刻泛上心头。
“因为,因为告诉了你,我怕你就不肯走了,虽然我不懂画画,但我也知道和陈星梵出去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拖你后腿,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多为你考虑考虑……”
“可是我应该知道真相。”夏末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怒意,“你就这样把我蒙在鼓里,替我做了我的选择,公平吗?”
盛锦支吾起来,前不久她刚经历过一次和夏末差不多的遭遇,她明白那种被重要的人欺骗的心情有多难过和愤怒,但是面对的是夏末,她忽然理解了盛如诚和金茉莉的心情,如果可以,她希望夏末一直不要发现,希望夏末毫无负担地追寻自己的生活。
她拧紧了眉头,“可是——”
“没有可是,情况稳定下来之前,我不会离开。”
夏末语气坚决,盛锦第一次意识到,夏末在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上从来都是这样,不肯让渡半分,只有她被自己幻想出的假象蒙蔽,认为夏末唯她是从。
但这一次她还是想不自量力地试着劝动夏末改变主意:“你不用这样,我一个人可以解决这些,我比你想的要厉害多了。”
“我不是为了你,”夏末望着她明明十分难过却忍着装轻松的样子,忍不住放软了语气,“也算是为了你吧,但主要是为了叔叔和阿姨,从到大他们帮助过我很多,他们也一样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在这时候丢下他们。有我帮你不好吗?”
盛锦把头低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很不自在地微微晃动着身体,嘟哝着:“你这个人真是的……”
她不敢太大声,不敢轻举妄动,心翼翼地伸出一根尾指,触了触眼前的铁质护栏,怕戳碎这场幻境,几番争论之下,她现在是雀跃的,但又对这个雀跃的自己感到羞耻。
她装作看围栏外面盛夏的骄阳和绿叶,躲让着夏末的视线,连呼吸也忽然不敢太重,唯恐自己沾沾自喜的可耻嘴脸被夏末发现——尽管夏末强调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是盛如诚和金茉莉。
“还有你不要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从你很的时候第一次决定帮我开始,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你本来可以不受任何牵连地丢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但是你没有。你看,那是你的选择,所以你不能替我选择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不管是之前的离开,还是现在的留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夏末柔软的嗓音飘进耳朵里,还是那么平静,但不再让盛锦焦躁了,只让她疲惫了很久的心终于感受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