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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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兄弟所言太过了。”李成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膳堂内的学子们见是李成,纷纷安静了下来。

    在穆空青出现之前,李成便是这私塾内最出色的学子。

    六岁进入私塾,十二岁考取童生功名,听闻明年便要下场院试。

    只他一个人,便叫这清溪县内的各户人家纷纷效仿,给幼童们启蒙的时间都早了不少。

    也是他名声极盛,才叫许多人不再看轻他曾为商户子的身份。

    因此,李成在私塾内还是很有几分薄面的。

    “原来是李学兄。”穆空青见正主终于现身,面上的笑都带了几分真切。

    “早就听闻李学兄同吴学兄相交莫逆,今日一见,当真具是正气凛然之人。”穆空青拱手行礼,语气诚恳。

    李成一噎。

    词是好词,话也是好话,可现下从穆空青的口中出来,总觉得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李成皱眉,不屑同穆空青做些口舌之争,只摆出一副主持公道的姿态道:“穆兄弟年纪尚,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搜出证据,你只需离开私塾便是。我等也不欲绝你前程。”

    话得好听。

    穆空青一介寒门学子,今日若当真被坐实了“作弊”的罪名,莫日后的名声有多难听,怕是连愿意同他互结作保的考生,都找不着了。

    吴宇见李成出面了,登时心中大定。

    再不见之前的犹疑,他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对穆空青道:“李兄得不错。念你年纪尚,离开私塾后,我等也不会为难你。”

    穆空青却轻笑一声道:“那还需多谢诸位学兄仁厚了。”

    话语间,竟似是认下了这罪名一般。

    “不过。”穆空青话锋一转:“空青年纪虽,可二位学兄却已为人杰才俊。”

    穆空青面上含笑,出的话却似刀锋:“想必二位学兄,应当不会一念之差,做出构陷同窗之事吧?”

    敏锐地察觉到穆空青话中对象的变化,李成眯起了眼。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子,是想把他也拖下水吗?

    只是穆空青却没有给他多加思索的机会。

    穆空青完,便伸手摆出请的姿势,扬声道:“还请诸位学兄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罢,便率先向丙班的课室走去。

    李成望向穆空青的目光冰冷。

    背着人群,李成狠狠瞪了吴宇一眼。

    吴宇低下头,权当没瞧见,心中却在暗暗叫糟。

    原以为不过是对付个垂髫童罢了,谁知道竟是份苦差事。

    不过事已至此,方才逼得李成出面圆场,他也是不后悔的。

    哪怕事后李成恼他,也好过应承了穆空青的话,去冒那份风险。

    定主意的吴宇,为了稍稍弥补一二,在搜查穆空青的书箱时,便第一个冲了上去。

    穆空青的书箱不大,还是原本在穆家村时,穆老头给他的那个。

    笔墨纸砚皆在桌上,里头只有寥寥几本书。

    因此,吴宇只需稍一抖落,便有一张记满了蝇头楷的纸掉了出来。

    现场登时一片哗然。

    “竟是真的!”

    “私塾中竟出了这等人!”

    “滚出去!”

    “莫要带累同窗名声!”

    一时间,已是群情激奋。

    穆云平想要冲上去为穆空青辩解,却被穆云安死死按住。

    穆空青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穆云安,穆云安只冲他微微一颔首。

    吴宇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暗恼自己竟叫这孩子唬住了!

    这下可好,白白得罪了李成!

    “这是何物!你可还有甚要辩解的吗?”吴宇的声音中气十足,将手上的纸条直接递到了穆空青面前。

    穆空青看都没看一眼,反问道:“不知在场诸位学兄,可有人愿为空青念出纸上的内容?”

    先前出言的那急性子学子喝道:“我来念!枉我先前还曾误会过吴兄!现下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话。”

    罢,那人从吴宇手中夺过纸条,大声念道:“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

    在场都是正经经过升班考校留下的,对《论语》自然再熟悉不过。

    那人一开口,便有人认出,是《论语》子罕篇的内容。

    当下便有人质问道:“你还有何话好?”

    穆空青并未应答,反而是接着背了下去:“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随着穆空青的声音,原本义愤填膺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穆空青就这么背完了子罕篇。

    复又问道:“那纸上可还有旁的?”

    那人也隐隐觉察到了不对,语气和缓了些道:“还有释义。”

    穆空青又开口背了下去。

    除专人注解外,释义本无固定的表述语句。

    可在场之人皆是周秀才教出来的,于是在听穆空青背释义时,自然也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下,现场除了穆空青略带稚气的声音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李成的脸色也有几分难看。

    他特意选了靠后的子罕篇,就是因为他觉得,穆空青入学堪堪半年,便是他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学到这里,更别提能将释义都记得透彻。

    只要穆空青有一丝半点不明之处,这张纸条便足以作为铁证。

    穆空青背完,吴宇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直道此事似是有些蹊跷。

    吴宇心念急转,复又开口道:“即便是你已记诵下这些,也难保你能一次不错地写出来。否则郑兄所见,又该如何解释?”

    穆空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是啊,郑兄所言,究竟该如何解释呢?”穆空青的表情,几乎已经将“此事另有隐情”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缩在一旁浑身颤的郑才志被人推了出来。

    穆空青转头望向郑才志,温声道:“郑兄要知道,这清溪县中的读书人,多不多,少不少。今日私塾之事,恐怕不出半日,便能传遍了。”

    “我等今日所考校的内容究竟是何,旁人不清楚,郑兄却是知道的。敢问郑兄,为何要自己‘亲眼所见’呢?”

    穆空青还是那不急不缓的语调,却叫郑才志的面上尽是灰败之色。

    郑才志本已任命,却不料穆空青又道:“郑兄若有苦衷,尽可在同窗面前道尽。这大庭广众之下,自然无人敢为难你。若是郑兄就此认下了……”

    穆空青并未言尽。

    但凡这郑才志能有几分脑子,他也该明白自己要怎么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郑兄是故意与你为难?”李成见势不妙,当即出言断。

    穆空青笑道:“郑兄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与我为难?”

    “只是郑兄他‘亲眼所见’我倚靠夹带之物作弊,这事委实叫我不解。”

    穆空青放缓了语速,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缓缓道:“因为夫子予我等的考校,分明就是四书文。”

    四书文。

    这三个字一出,连李成的大脑都空白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穆空青紧随其后追问道:“为何不可能?”

    还能是为何!

    因为他特意听过!

    每一届丙班的升班考校,这么多年来,无一例外,都是帖经与墨义!

    可这话他怎么可能出来!

    李成的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夫也想知道,为何不可能?”

    这道声音传来,叫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穆空青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成见周秀才在这时露面,才深觉此事不妙。

    看着一旁已然六神无主的吴宇,李成垂眸,面上的阴狠一闪而逝。

    穆空青也不知周秀才在那儿听了多久,对此事又知晓多少。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功亏一篑。

    众人见礼,穆空青抢在李成之前开了口:“夫子,学生观郑兄今日所作所为,处处透着蹊跷之意,这才大胆揣测,郑兄莫不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方才做出这等离奇事来。”

    穆空青直接用了“离奇”二字,已经是明示郑才志的反常了。

    郑才志当然不蠢。

    他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支了个面摊,艰难地供他读书。

    若不是吴宇那厮用他母亲威胁他,他怎可能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去做这等丧良心的事。

    眼下看来,真正的幕后主使,恐怕也并不是吴宇。

    郑才志冰凉的手指开始回温。

    他勉力平复心情,深深地望了李成一眼,看得李成眉心一跳。

    “夫子,此事本非我所愿。是……是吴宇用我母亲要挟,逼我道此无稽之言。”郑才志跌跌撞撞地来到周秀才面前,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成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算他识相。

    只吴宇却彻底白了脸。

    “我道为何今日在膳堂中,吴学兄那般急着出头呢。”穆空青根本不等郑才志话音落下,便急急接上了话茬:“还累的李学兄为你作保,平白带累名声。”

    穆空青带着堪称闲适的笑,从李成面前走过,来到周秀才身前深深一揖:“还请夫子为学生主持公道。”

    李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知道穆空青这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也知道,他根本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