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场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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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候不早了。”

    来人是孔怀玉。

    他和穆空青一样, 是欲要今日下场的。

    眼下时辰不早,今日的命题也将公布,虽杂文不似书画那般耗时, 但也不好因此拖延入场。

    况且杂文耗时短, 简单装裱过后便会被直接挂出去供往来文人品鉴, 而非是等到第二日, 自然是越早成文越有优势。

    穆空青的目光同严子轩一触即散,转而随着孔怀玉一同离去。

    而穆空青身后的严子轩, 他见穆空青竟是半点都不曾在意过自己的模样,亦是不由眼神一暗。

    骈杂散文可不是科举制艺那等匠气十足的东西。

    永嘉书院,我倒要瞧瞧这离经叛道的地方,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学问来。

    严子轩广袖微摆, 跟上了前头的一行人。

    昨日书画的命题为“求学”,而今日的文章命题,同昨日的“求学”颇有些相映成趣的意味。

    今日的题, 名为“厌学”。

    要一群书院学子以“厌学”为题?

    穆空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 这若是当真夺了魁首,该不会被书院扫地出门吧?

    随后又反应过来, 这样的题, 大家应当都是以批判劝学为主。

    穆空青是头一回参加江南文会,也不知晓前几届文会的命题是何种风格。

    只是就这两日来看,这命题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无论是昨日的求学,还是今日的厌学, 都是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出彩的题。

    江南文会每一届的魁首,都是由往来的文人墨客投签评选出的,根本无需什么偏冷怪题, 难出彩便是最能为难人,也最能看出与会学子学问功底的了。

    可偏巧,穆空青还当真就是在此道上与众不同。

    就如今日的厌学一题,旁人大多想的都是教厌学者向学,而穆空青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自个儿这些年里,时不时便冒出的厌学的念头。

    身担重任、心性成熟如穆空青者,都难免在日复一日的悬梁刺股中生出过厌学的心思,旁的学子怎么可能当真一刻都没有厌烦过?

    然而今日能站在这里,甚至是能站在寺外品评他们文章的文人,却都是厌烦过后也依旧能够坚持学业的人。

    比起自始至终都一心向学的“圣人”,会厌学的才是多数人。

    同样的,比起一昧贬低这种正常情绪,谆谆教诲通篇劝学的文章,能将厌学之情平常相待,再勉励学子坚持上进的文章,也必然更能引起观者共鸣。

    穆空青少有地生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心思。

    关于杨老山长看了他的本离奇文集的事,穆空青现在还是不大愿意面对。

    但老山长从那文集里看出的,穆空青在作文作诗上别具一格的灵气,却是半分都没有掺假的。

    穆空青几乎是在解完题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粗稿。

    永嘉书院此行擅于骈杂散文一道者共有四人。

    其中有包括穆空青在内的两名少年秀才,还有如孔怀玉这般学问扎实的青年举子。

    结合青山书院的情况来看,争锋之意已然十分明显。

    在姑苏城中时,孔怀玉曾特意告知他严子轩的情况,那时穆空青便有了算。

    他此次下场,不准备作结构松散的杂文了。

    他要用骈文。

    此次比试的,是骈杂散文,其实便是除八股制艺不可作外,其余文体不限。

    而偏偏江南文会的魁首又是由旁观者投签选出。

    这就意味着对照工整、平仄合宜的骈文,天生便多占了些优势。

    今日下场者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四十多篇文章挂在外头,有多少人能挤在人群中,耐心地逐字逐句地读完所有?

    想要出彩,头一步便是要让更多人愿意品读自个儿的文章。

    穆空青自诩他一笔行书称不上大家水准,但练到今日也是赏心悦目,绝对能拿得出手的。

    这样算来,无论字迹还是文章,看上去皆是规矩工整,便是最大程度上方便了旁人阅读。

    换位思考,若自个儿是在外头看文章的人,自然也是愿意先看这类文章。

    穆空青一直都知晓,自己在诗文上的“灵气”,很大程度上是不受传统文人青睐的,所以在技巧上的修习也比旁人更多。

    与杂文不同,骈文这样注重工整的文体,在遣词造句和平仄对仗上,除却少部分天骄可以一气呵成之外,多数人都是要反复斟酌删改的。

    同样是一气呵成地写出一篇杂文,穆空青很清楚,他除了角度上新奇些,旁的地方必然是比不过旁人自幼开始日积月累的。

    而在场受过名家教导,甚至出身书香世家自耳濡目染者比比皆是。

    穆空青同这些人相比占不了优。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不如人之处藏起来,反而用多数人都不屑钻研的“匠气”取胜。

    能用技巧感染观者,令其产生共情,也是一种本事。

    这次穆空青在文章上花费的时辰格外久。

    久到永嘉书院旁的学子皆尽都已将文章送去装裱了,穆空青才做完删改,开始誊抄。

    穆空青写字的速度一贯不慢,将将卡着日上中天的点将文章送去装裱。

    “文会请来的装裱师傅都是熟手,我等用完午膳后,文章应当已经在寺外了。”

    学子们的文章当下都只需简单装裱,速度极快。

    孔怀玉是他们中最先写完的。

    他出身岭南,那里文风不盛,常被中原人士蔑称为蛮荒之地。

    今年江南文会这两题,着实是叫孔怀玉感触良多,下笔时自然一气呵成。

    穆空青方才可以是用尽毕生所学,此时不免感到有些疲累。

    是以孔怀玉等人提出欲要去寺外看看时,穆空青便于他们告辞,自己回禅房休息去了。

    也正是因此,穆空青并不知晓,因着他的一篇骈文,此时的寺外已经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了。

    “我等读书人,竟要对厌学之事平常相待,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一着长衫方巾的学子表情忿忿,瞧着恨不能将墙上的文章直接扯下来一般。

    一中年文士瞧那人慷慨激昂的模样,摇头叹道:“人皆有力尽时,松弛有度方为正道。此乃人性,又有何不敢认的?”

    有人不认同:“圣人言:‘存天理,灭人欲。’既知自己生出了惰性,便应当为此羞愧,怎的还敢宣之于口?”

    他话音未落,又听人道:“圣人还言人贵有自知之明,名不可以虚作呢。”

    “王恒谨,你莫不是因着自个儿不好学,才想着叫人认同这文章,好为自个儿遮羞吧?”

    “吴常宁,你上月未交的那篇功课究竟是不是意外遗落了,你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这会儿开始装好学了?”

    “你这人!”

    “我怎的?”

    寒山寺外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今年的文会论道已经提前开场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看完之后怅然良久,而后默默去寺中取了洒金签。

    试问在场学子,哪个不曾对着一堆晦涩的文字背到几欲作呕?又有谁不曾在踏入考场前的那段日子里彻夜难眠?

    还有那冬日里一时不察便被冻硬了的笔,夏日里无法避免汗珠滴落晕开的字。

    年幼时天不亮便被家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念书,年长后看着辈胜过自己良多时的辛酸。

    如此点点滴滴平淡的事,聚成一篇谈不上有多华丽的文章,却叫无数观者不分老幼贫富,都能从其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们曾有过那许多苦闷的时候,可最后也都未曾放弃自己、未曾放弃学业。

    为何他们叫一声苦,就成了令人不耻之事?

    他们不出原由。

    多数人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明着出自己并非圣人,自己也曾有过厌学之心,也并非当真对这些艰辛甘之如饴。

    他们不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值得唾弃的。

    可他们也大多只会在投出自己的洒金签时,与那所见略同者相视一笑。

    穆空青憩之后醒来,面对的便是自己几位同窗钦佩的眼神。

    “你可当真敢写。”张华阳似模似样地端起茶盏拨了拨,完还嘬了一口。

    穆空青看他那老气横秋的做派不禁失笑,直接将他手中的茶碗盖掀开。

    里头哪有什么茶叶,就是一杯白水。

    穆空青也给自己到了杯水,坦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罢了。人皆血肉之躯,何必将自己架得那么高。”

    张华阳一脸认同:“不错。读书时觉得疲累便要反思自己的人,都该将他们送去青山书院就读。”

    这时候还不忘刺一句青山书院,穆空青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空青你倒是在这儿躲了安逸,外头可都快吵翻天了。”

    穆空青正同几位同窗漫聊着,孔怀玉便推门进来了。

    听闻孔怀玉此言,穆空青开口问道:“这是怎么?”

    孔怀玉先前将与会者的文章都看了一遍,现下对外头的风向也是最了解的。

    “你自己写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现下外头都快吵出两个学派来了。”孔怀玉也是一脸的无奈。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穆空青这般……坦诚的人。

    孔怀玉此言一出,禅房内的同窗们也都来了兴趣:“这话怎么?”

    普普通通一篇文章,怎得还吵出两个学派来了?

    孔怀玉接过旁人递给他的水润了润嗓子,起这事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事,起先也就是几个学子的口舌之争罢了。只是后头有人越越难听,便引得多人不满,两边儿这么一直争下去,言辞也愈发激烈,忍不住下场的学子自然也越来越多。”

    “一派的人坚持我等读书明理,便是要争做‘圣贤’的,这般人欲自然不可存。”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先前普遍都默认的。

    哪怕自己做不到,至少面上的光鲜也得维持住。

    敢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曾有厌学之心,且还道明此事寻常,无需因此耿耿于怀的,这在当下的读书人中,穆空青还是第一个。

    “而另一派则称空青此文有君子坦荡之风。言道人若生而知之,又何谈读书明理。此先种种皆是人性,此后的坚持才是读书后所明的道理。”

    所谓君子坦荡,自然是穆空青在字里行间透出意思,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安全保障。

    永嘉书院在学子入学之后的第一次季考,便给他们上了一堂名为“分寸”的课。

    此时穆空青代表的也不知是他自己,他身上还背着永嘉书院的名声,自然是不会辜负书院的教导,将自己与永嘉书院的招牌都立于险境的。

    不在行文时直接给自己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道德高地”稳稳站住,指望着旁人悟出此意,他怕是早已被人骂成了过街老鼠。

    这篇文章是他自己作的,与当下的读书人而言,会引发怎样的讨论,穆空青也是有过设想的。

    读书人所求,应当是圣贤无过,还是君子坦荡?

    这两派一旦相争,想也知道必然是后者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人敢拍着胸脯,自己论迹论心都是完人。

    若支持前者的学子自己本身非是完人,那么他要么承认犯错确实是人之常情,要么就承认自己所犯谬误世所罕见。

    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也是穆空青的阳谋。

    “这一下午,泰半学子都在议论你的‘君圣之争’,不少文章前头都是门庭冷落,当真叫人唏嘘。”孔怀玉调笑道:“今日之后,空青便是未夺魁首,也必定是要在诸士子中扬名了。”

    穆空青端起了杯盏。

    却不想张华阳顺口接了一句:“就是你幼时起不来床不想去私塾之事,今日过后也得天下皆知了。”

    穆空青一口水卡在了嗓子眼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