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座寺庙
两个月的时间从江南到漠北, 不算紧张但也不充裕。
穆空青没有选择走水路,而是选定了一条由江南至开封,再经由顺天府前往漠北边关的陆路。
二月的江南将将开始回暖, 穆空青的速度并不算快, 凉风袭来也尚能承受。
自穆空青离开书院起已有五日, 他如今尚未出应天府辖区, 主要还是因着穆空青每晚都会在天色将暗前寻到驿站,或是直接进入附近城镇, 歇在客栈中。
既是游学,学业自然也不可耽搁。
穆空青每晚都有一篇雷不动的功课。
或以当日见闻体悟为自己出题,书以四书文或策问。
预备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寄回给老师,或是直接寄送回书院。
因为应天府治下还算繁华, 所以穆空青并没有执着于一定要走官道。
官道安全,就意味着若走官道,大概不会遇到多少人或事。
游学既在踏遍山河开阔心境, 也在观世间百态, 察人情冷暖。
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走,那不是穆空青想要的游学。
若不趁着眼下未出应天府时往道上多走一走, 待到那等穷困些的地方再走道, 不准就要遇上山匪了。
穆空青是为多见些市面,可不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的。
却不想穆空青头一回走离官道,便一着不慎走岔道了。
为了不叫自己露宿荒野,便就近寻了个村庄, 花了些银钱,住进了村长家里。
这户村庄叫木家村,同穆家村恰好同音。
这木家村的村长也是木家族长,甚至同穆家的老族长一样, 都有着童生功名,在族学中教书。
因着这份奇妙的缘分,穆空青和那村长都起了谈兴。
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木家村村外不远处的一座寺庙。
老族长知晓他是在外游学的学子,便同他,那座寺庙规模不大,原先只是勉强不算破败。直到先帝年间,木家村出来了一位同进士。
那位同进士据在会试前曾去庙里求过佛,高中后也曾广邀同窗在庙中游览,留下了不少墨宝,让那寺庙在附近几个村镇中也有了几分名气。
可惜当今最恨鬼神事,佛道两家都被压得不轻。
如那座无名寺庙一般的佛寺,更是不知荒废了多少。
“如今那寺庙中已经没了和尚,都是附近的村人不时去扫修缮一番,先前那些文人士子们留下的墨宝也都还在庙中。”
老村长应当也是许久没有同人叙过话了,此时捋着胡须笑眯了眼。
“若是友有意,也可以去那儿瞧瞧。”
周边百姓自发扫修缮,还无人去动那庙中墨宝,这在穆空青的认知中,实在是有违常理的。
出于好奇,穆空青第二日在拜别这位老村长之后,便向着那寺庙的方向行进。
不过穆空青倒也没有听之信之。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总是要有的。
穆空青特意拐上官道走了一段时间,中午停下用膳时,恰巧遇到了一队行商。
穆空青见他们都是金陵口音,载着货物的马车上又刻着大商行的标志,穆空青便假做自己迷了路,上前同人搭了两句话。
穆空青生了一副好样貌,话时又先带三分笑。
那商队的管事本就擅言谈,再见穆空青虽瞧着是个文人模样,可即便是对着他们这些低贱商贾,言行间也不见半分轻慢,自然是乐意同他搭话的。
“我等是专门负责这条线路的生意的,在这附近跑了数十年了,这地界儿就没有我等不熟悉的地方。”
那管事拍着胸脯同穆空青保证。
穆空青一听这话,立时便来了精神一般道:“那这位大哥可知晓,这附近可有一座荒废的寺庙?”
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闻那寺庙中,有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
管事一听便笑了:“你的是文公寺吧。”
文公寺?
难不成这便是那寺庙的名字?
这昨日可未曾听老村长提起过。
管事同穆空青解释道:“那文公寺原来叫个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现在这个也就是附近的村民们瞎叫的。”
穆空青做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问道:“那为何要这么叫它呢?”
管事“害”了一声。
“还不是因着你口中那几位进士老爷。传那位进士老爷在赶考前,特意去庙中求了菩萨保佑,这才能顺利高中。”
管事到一半,又压低了声音:“传那位老爷高中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自己几位好友,让他们也去那儿拜拜。结果你猜怎么着?”
穆空青也配合地压低了嗓子:“怎么着?”
那管事摆出神秘的模样:“结果,与那位老爷同去的几位老爷啊,果真也都在第二年高中了!”
“大伙儿都那庙有文曲星保佑,又怕拜的人多了便不灵了,因此便只管叫它文公庙。”
完,管事又咂摸了两声:“我家子也曾叫我拎过去拜过,不过也没见他开窍,我瞧着八成也就是巧合罢了。”
这位管事口中的传言虽然同老村长所的有出入,但大抵都能合得上。
木家村离那寺庙不算近,知道得不大清楚也正常。
穆空青放心了。
虽然经由这管事的一通,直接就将当地村民为何自发修缮寺庙的事讲明了,但去瞧瞧前辈文人留下的墨宝也是不错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些。
听闻那寺庙再过去些便是个规模不的镇子,若是他路上少耽搁些时辰,不准今晚还能宿在镇上。
穆空青沿着山路朝寺庙走去。
此处山路虽比不上永嘉书院的青石板路,却也被修得平整。
沿途没有什么绝佳美景,只能称得上有几分山林野趣。
倒是因着这份别样的幽静,给此地增添了几分雅韵。
冬日里行在枯木林间,再乍见林间有一古寺,穆空青总不自觉地有种身在世外只感。
待见了那旧而不破的寺庙时,日头已经高高在正中,直将山林间的寒气都驱散开去。
穆空青推开半敞着的大门,将马儿栓在了门内,又将大门关上,这才往正中大殿走去。
这座寺庙确实不大,拢共不过一个大殿处在正中,三房侧殿围在四周。
穆空青不到一刻钟便能将寺庙转个遍。
倒是那传中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他确实未曾见到过的。
无论是在老村长的口中,还是在那位商队管事的口中,穆空青都未能听到这墨宝究竟是字画,还是牌匾。
仿佛只是大伙儿都有这么个东西,旁人便也都这么传。
穆空青在寺庙中逛了几趟,见庙中虽有积灰,但只在一些边角处,且也是薄薄一层,便可知此地确有人时常照看。
可惜没能见到前人留迹。
不过穆空青也能看得开。
期待落空也是一种收获。
穆空青转了几圈,见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便牵上马欲要离去。
穆空青拉开寺庙大门,与来人撞了个当头对脸。
这门一开,两人具都愣在了当场。
来者不是旁人,居然是张华阳!
只是此时的张华阳穿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长衫,面上也带着几分倦意。
比起书院中那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儿来,更像个落魄书生。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之后有一瞬间掩饰不住的惊慌。
穆空青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混不吝这般失态。
穆空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华阳兄?你怎会在这里?”
这寺庙地处偏僻,又无甚名声在外,连穆空青本人都是因着走岔了路,这才机缘巧合到了此处。
这都能碰上熟人,怎能不叫穆空青惊诧?
张华阳又何尝料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穆空青!
若是旁的陌生旅者,张华阳随意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
可他方才见到穆空青时太过慌张,这般反应,自己也是偶然游历至此的,怕是都没人会信!
张华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面色僵硬,答了一句:“我……我外出游学至此。”
穆空青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着的食盒。
游学?
至少直到穆空青出发前,都不知晓张华阳有意游学之事。
以张华阳的性子,他若是有了游学的算,不可能一字半句都不同穆空青等友人提起。
穆空青离开书院时,张华阳还是每日照常上课,而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
从永嘉到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要三日有余。
明显是特意冲着这里来的。
穆空青见张华阳的反应,便知道他并不欲叫自己知晓此事。
穆空青索性就当做自己信了,冲张华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缘分。”随即便要离去。
却不想张华阳直接拦住了他。
张华阳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空青,你出现在此处……可是听了什么?”
穆空青直觉性地将张华阳的话头挡了回去:“我先前走岔了路,又听闻此地有前辈墨宝,这才欲要前来一观。”
罢,穆空青若无其事地一笑:“却不想此处空空荡荡,莫墨宝,便是佛像都少,这便准备离去了。”
他本也就未曾发觉什么不对,现下这话出来,也是为了安张华阳的心。
张华阳听懂了穆空青话中之意,微微松了口气。
他冲穆空青感激一笑,便提着食盒绕过了正中大殿,向着后方行去。
穆空青见他身后背着个包袱,包袱的松散出露出了一截水红色的丝质布料,裹在一片灰布中格外醒目。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张华阳,指了指他的身后。
虽不知张华阳出现在此是为何事,不过那布料明显不是男子所用。
若是他一路就是这么背着包袱过来的,难保不会叫有心人注意到。
穆空青提醒了张华阳之后便没再多管旁的。
他与张华阳交情匪浅,不过到底也只是朋友。
这事儿人家无意向他求助,他自然也不会多插手什么。
只穆空青在进入附近的城镇时,见城门口多了几个衙役,到底还是没忍住,同客栈二听了两句。
二笑得暧昧,道是金陵城中的教坊司里逃了个女奴,听闻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穆空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张华阳露出的那块布料。
他这两日都宿在城外,并未听过什么逃奴的事。
只是算算从金陵城到此处所需的日程,以及张华阳见到他时的那份惊慌,那寺庙中藏着的是何人……穆空青倒是得祈祷自己是猜错了。
好在穆空青一路走来,除了城门处多出来的衙役外,并未见有什么人在外头搜寻。
也是,不过一女奴罢了。
若是进不了城镇,只怕不消几日,就要被山林里的野兽吞食。
穆空青思虑半晌,决心明日还是绕道去山下观望一眼。
张华阳好歹是个举人,能为了一口烤肉就千里迢迢地从顺天府将厨子接来,可见家世应当也不普通。
便是那庙中人当真是那位逃奴,只要张华阳咬死了不知对方身份,再略一疏通关系,便算不得是什么事。
只是瞧张华阳那日的模样,万一事发了,他愿不愿意为了保全己身而将对方交出去,这才真是个问题。
穆空青对着铺开的纸笔沉思半晌,还是无法看着张华阳冒这个风险。
托博闻书肆在江南遍地开花的福,穆空青在这处城镇中也寻到了博闻书肆的分号。
他共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送回书院的,信上写的是他同张华阳在金陵城相遇之事。
一封是写给应天府慈济院的,写的是他与同窗在外偶遇一神志失常的孤女,不知应当如何安置,询问慈济院可否愿意扶养。
第一封信被穆空青直接寄到了尤明澄处。
而这第二封信他则是直接放在了书肆掌柜处。
若是张华阳当真胆大到与逃奴牵扯在一起,又恰好那么不幸地被抓住了,那有了这两封信件在,至少可以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的,穆空青除了托书肆掌柜注意逃奴一事的消息外,也只能道一声爱莫能助了。
穆空青第二日出城时还在犹豫,是否要再绕去山下观望一下情况。
只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便又一次迎面撞上了张华阳。
张华阳此时不复昨日那般落魄。
虽然神色中依旧带着倦意,但至少在衣着扮上又回到了穆空青熟悉的模样。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没有了昨日的惊慌,反倒是满脸的庆幸。
没等穆空青发问,张华阳便拍了拍他牵着的马匹,对穆空青道:“上路,咱先上路!我路上再同你细!空青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就连话时的语调,都同往常一般无二了。
穆空青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真的是自个儿猜错了?
可再看张华阳这个反应,又明显是做了什么不好明的事。
鉴于张华阳往常做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太多,穆空青干脆也不猜了,一夹马腹便向前疾驰。
既然此处不好,那就到了好话的地方再听他解释。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身边便没了什么行人。
穆空青一拉缰绳,速度便慢了下来。
“吧,你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穆空青骑在马上,望着身边的张华阳没好气道。
他昨日以为张华阳私藏逃奴,可是为了他好一通烦神的。
如今发觉这事可能只是个误会,穆空青一时都不清是喜是怒。
却不料穆空青的心还没放下去半截,就又叫张华阳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空青,兄弟,你往后就是我拜把子兄弟!昨日你便当做没见过我,我俩就是在城外相遇的,你看成吗?”
张华阳言辞恳切,就差没抱着穆空青的衣摆了。
“若是叫我爹娘知晓我帮过那人,我怕是得被揍得三天下不来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