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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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空青粗略估算了一番自漠北到济南的路程。

    若是严子轩的消息没有出错, 孔师讲学就是在四月底。

    而前些日子穆白芷曾给他来信,信上道穆白芍将婚期定在了四月初九。

    这中间时间虽紧,但若是加紧赶路, 也未必就赶不上。

    只求他运气好些, 孔师不会将讲学的时间提前。

    “不瞒严兄, 在下确与友人有约, 四月底能否赶到济南,还须得要三分运气。”

    穆空青坦言相告。

    严子轩看着并不介意:“那在下便于明泉客栈恭候穆兄佳音了。”

    穆空青记下了这个名字。

    现下是二月底, 穆空青离了开封城后,便直接往顺天府的方向去了。

    从开封城到顺天府,一路走官道。

    越是靠近京城,官道上往来的人流车队就越多。

    应当不愧是天子脚下。

    穆空青仅仅只是排队等待入城的这一段时间里, 就至少见了三辆挂着官旗的马车入城。

    即便是那挑着扁担作农人扮的贩,瞧着也比旁的地方更精神些。

    穆空青牵着马,一路听到了博闻书肆, 却并未在书肆住下。

    他此行途经京城, 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会试做准备。

    后年便是会试年。

    永嘉书院的学子们,大多会在正月里一同进京。

    一来是为路上有个照应, 二来也是为了不叫路上的时日空耗过去, 同窗一起总还能探讨学问。

    穆空青同参加过会试的学兄们听过,若是自水路而上,从江南到顺天府拢共需要二十日上下。

    这也就意味着,若是穆空青选择与同窗们一同进京, 那么在抵达京城之后,留给他适应的时间并不宽裕。

    会试时穆空青不准备住在书肆中,那么现在自然也不会住在书肆中。

    他在书肆中将前些日子积攒下的文章寄出,又买了些笔墨, 便自去寻了一家客栈。

    接下来的日子里,穆空青便按着会试的要求,试着每日只着六件单衣活动。

    会试是在二月里,温度必然比之现在更冷。

    穆空青发现,即便是现在这个温度,无论他是着棉布还是粗麻细麻,又或是交叠着来,晚上也始终冷得叫人颤。

    穆空青可不敢指望考场分发的棉被。

    且不论旁的,每届会试之后,这京城中的大夫都得忙得脚不沾地,那药铺中的伤寒方子都是直接配好了,成地向外卖去。

    即便如此,因风寒而死的举子也是年年都有。

    在尝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搭配方式,发现六件单衣无论怎么穿,都能将人冻得够呛之后,穆空青果断放弃了在衣物搭配上做文章,重新裹起了厚实的夹袄。

    可别没找到合适的衣物,反倒在现在将自己冻病了。

    既然京城冷成这样,那穆空青也不得不先未雨绸缪,想想别的法子取暖了。

    往常家境殷实些的举子们去考会试,大多都是会着一件皮子用来御寒的。

    穆空青也去瞧过皮子所制的衣物。

    保暖效果确实一流,但穿上之后叫人觉得行动不便也是真的。

    会试的题量不比乡试少,若是穿着皮子答题,只怕一天下来手就要麻了,后边基本全靠硬熬。

    还有便是京城的食物。

    穆空青在京城住了几日,发觉自己除了冷之外,并没有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情况。

    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

    穆空青又在京城住了几日,甚至连一盆木炭能烧多久都试了一遍,这才在三月将尽时,踏上了前往漠北的路。

    四月里的西北风,似乎将春意拦在了漠北大地之外。

    穆空青越向北去,路上可见的绿意便越少。

    漠北民风剽悍,地力不足,哪怕是太平年间,也有不少百姓流窜在外讨生活。

    在江南之地,大商队自家养护卫,商队的贵重货物大多请托镖局。

    可在漠北,无论是商队还是行人,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防身利器,如穆空青这般腰间佩剑的反倒是常事。

    漠北城,严格来,是许多人口中的边境。

    再向前一步便是关外。

    城中即便是那麻衣布裙的妇人,发间都簪着一支削尖的铁簪。

    穆空青虽是生人,但他有举人文书,寻的还是军中将领,要入城自然没什么问题。

    先前穆白芷在信中已经明,穆白芍欲嫁的那位校尉姓王,家住沙棘巷子,穆空青便一路听,在那沙棘巷子四周找个客栈住下。

    漠北城中多是往来跑商的商队,客栈开得遍地都是。

    穆空青甚至没怎么同人听,便寻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一楼满满当当摆着八仙桌,穆空青到时恰逢饭点,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客官您里边儿请!”

    穆空青初一到店门口,便有个伶俐的二直接将他迎了进去。

    穆空青冲二一点头,也不待他发问,便直接道:“一间上房,二楼最好。再上些饭菜,就摆在大堂。”

    二见穆空青瞧着斯文俊秀,可言谈举止间却透着在外行走惯了的老练,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下便有些遗憾。

    不过他是老江湖了,心底里寻思什么,面上都笑得欢欣。

    那头掌柜的将钥匙递出来,这二便立时接话:“天字七号房,这位少爷可要先在这大堂中落座,的给您将行李先送去房里?”

    穆空青笑道:“也好。”

    罢,便将包裹交给了那位热情的二,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颗碎银子。

    二接过银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原本还托着包袱试图摸索出什么的手也停下了,脚程飞快地将行李送回了房。

    此时客人多,大堂中也没有空座,穆空青索性寻了个身上甲胄未卸的汉子拼了个桌。

    那汉子也是个爽快人,不仅给穆空青腾出了空档,还热情地邀请穆空青与他共用菜肴。

    穆空青自然不会推拒。

    这同坐一桌用膳,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聊上了。

    “我看大哥这身扮,难不成是军中将领?”穆空青主动给那大汉倒了茶水,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

    穆空青虽是为了探消息有意搭话,但他心中对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素来尊敬,也不会有什么军户民户的偏见在,热情也是实实的。

    大汉闻言爽朗一笑:“我哪是什么将领,不过一个先锋兵,见人冲得快些罢了。”

    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身份很是自豪。

    穆空青双眼一亮。

    这可真是天生的缘分了。

    那位王校尉可不就是先锋营校尉吗?

    这位是先锋兵,对自个儿先前的顶头上司,想必定是有所了解的!

    边境粮食稀缺,酒水更是稀缺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里,自然是没得卖的。

    穆空青手边虽无酒水,架势却摆得很足。

    穆空青端起茶杯道:“英雄骁勇,卫我大炎国土,空青当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大汉自长在军中,哪儿听过这什么文绉绉的话,更别被人叫做什么英雄了。

    偶然见到那些外来的斯文人,不嫌弃他们军户粗莽都是好的。

    穆空青这一句话,硬是叫这近八尺高的壮汉红了脸。

    他慌慌张张地端起手边的茶盏与穆空青碰了个杯,而后想都没想便仰起头一饮而尽。

    待他喝完了,这才结结巴巴地推拒道:“我……我陈老三哪儿算什么英雄。”

    穆空青放下茶盏,笑道:“陈大哥保家卫国,如何当不得一句英雄?”

    这句话也是穆空青的心里话。

    从他进了漠北城,见了这城中百姓几乎人人皆佩兵刀的状况,便已知晓这大炎朝的边境,并不如同传言中那般安稳。

    加之那位先锋营的王校尉受伤之事,更是证实了这边境的摩擦,从来就未曾中断过。

    旁人口中一句“偶有摩擦”的太平盛世,放在这些边境将士身上,都是实实的直面生死。

    两人一方天性健谈,一方有意相交,很快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聊着聊着,陈老三便提起了年前北蛮来犯之事。

    “我曾听闻先锋营有位骁勇善战的校尉,恰在年前受了伤,不知可是当时?”

    穆空青还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恰好顺势将话题引到了王校尉身上。

    陈老三提起这事,便有些怏怏起来:“起这事儿来,还是我陈老三连累了王哥。”

    姓王,看来没错了。

    据陈老三所言,当时来的是北蛮一队骑兵,约莫是哪个部落入冬之后日子不好过,索性便来大炎边境搏一搏,想着点儿秋风。

    这样的事一到冬季就有,并不算什么新奇事。

    大炎边境的百姓将士们防北蛮防出了经验,这些北蛮人躲炎朝的巡防将士也躲出了经验。

    这回听闻有一队骑兵绕过了在外巡防的守卫,冲着城外村落去了,王校尉想都没想,直接点齐了人马就去追。

    王校尉到得及时,成功将那支北蛮骑兵拦下,不消片刻功夫,便将人斩杀殆尽。

    原本这应当是喜事一桩的。

    只是陈老三在那一战中杀敌三人,一时兴奋,便松懈了下来,在最后收拾残局时险些叫个北蛮残将给斩了。

    为何是险些呢?

    因为这本该落到陈老三身上的刀子,被王校尉给挡下了。

    那北蛮残将的一刀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一刀下去,王校尉自左肩到右腰直接裂出了道大口子。

    当时王校尉血流得太快,将士们不得已只能先将他伤口露出,好利用严寒将血止住。

    若不然,只怕王校尉都撑不到回漠北城。

    但也正是因着如此,才叫他伤寒入体。

    如今王校尉已有咳血之症,大夫是伤了肺,没得治,只能一日日用麻黄汤吊着。

    陈老三着着便红了眼眶。

    到底,王校尉这刀是为他挨的,命也是为他送的。

    饶是穆空青这一开始便算着王校尉何时去世的人,此刻也不由噤声敛眸。

    只从陈老三的这些言语中,就可知这位王校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空青同陈老三告别之后,便看着他带上了一个油纸包,直接朝沙棘巷中走了去。

    穆空青轻叹一声,在见陈老三走出沙棘巷后起身,敲响了巷中那扇木门。

    开门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妇人手上的皮肤皲裂,嘴唇泛灰起皮,面上的沟壑让她看上去苍老不堪。

    “是老三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妇人的声音并不好听,可她话时却是带着笑的,语调也是温柔平和得紧。

    穆空青这才注意到,妇人的眸子似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雾,即便她努力眯起眼,目光也很难聚焦。

    穆空青原本准备好的辞,在这一刻统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没能听到来人话,妇人又努力凝神望向来人,这才发觉门口这人的穿着,似乎与方才的陈老三并不相同。

    妇人反应了过来,她“啊”了一声,笑道:“老妇人眼盲,认错了人。这位壮士寻到我家,可是有什么事?”

    她瞧着眼前这人应当是个男子,瞧着也不似老翁的模样,便也只能这么叫了。

    屋内人似是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哑声喊了句:“娘……”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妇人一听这咳嗽声便有些慌:“大夫不叫你高声话呢!”

    而后又转头对穆空青道:“老妇人家中还有事,这……”

    穆空青有些慌乱道:“您先去忙。是子一时看岔了,敲错了门,实在对不住。”

    罢,便朝后退了几步,向那妇人施了一礼。

    妇人摆手道:“无事、无事,你要寻人,还是去巷口问问。”

    屋里的咳嗽声还未停,她这话得便有些急,边边用手对着巷口指了指。

    穆空青笑得勉强。

    他第二日便找上了穆白芷两人在漠北城的住所。

    她们先前因着何姐的缘故一直都住在将军府上,后来何姐远嫁江南,穆白芷两人便搬到了离将军府不远的一处院中。

    开门的是穆白芷,穆白芷见了穆空青只是抿唇一笑,并没有多惊讶的模样。

    穆空青刚要开口,就被穆白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穆白芷便悄声关上了院门,带着穆空青轻手轻脚地向屋里走去。

    穆空青还当是穆白芍在休息,于是也跟着放轻了脚步,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却不料穆白芷还没到门口,屋内便传出了穆白芍的声音:“大姐,敲门的是谁啊?”

    穆白芍没睡?

    穆空青看向穆白芷。

    那她方才那些动作是为了什么?

    穆白芷对着穆空青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随后便推开了穆白芍的房门。

    屋内的穆白芍没听到穆白芷答话,正准备出门瞧瞧,却不想她刚到门口,房门就直接被人推开了。

    穆白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站在门口的俊逸少年。

    一个她无比熟悉,但是此时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

    穆白芷温声道:“空青担心你,特意赶来漠北送你出嫁。”

    穆空青也对着自己二姐矜持地笑笑:“二姐。”

    一副等人夸赞的模样。

    穆白芍在初时的愣神过后,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瞧穆白芷这反应,这两人怕不是早就通过气了!

    穆空青想象中来自姐姐的感动、夸赞、拥抱,统统都没有。

    穆白芍把手上一截瞧着像是枯藤,实际上泛着股奇特苦味的药草砸到了穆空青怀里。

    “好啊!你俩合起伙来瞒着我是不是!”

    穆空青猝不及防之下近距离接触那不知名的草药,被那味道熏得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忙不迭地将那东西拎得远远的。

    穆白芷先前为何要他轻手轻脚地进来,穆空青现在算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