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雨丝被灯光映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 在顾舟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傅沉就这样看着他跑向自己,那一瞬间,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雨声、雷声、寒风、灯光、血……所有东西纷纷从他的世界中剥离, 唯一剩下的,只有顾舟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 抱住了他。
世界静默不语,顾舟好像跟他了什么, 他没有听到。
*
“傅沉!你要干什么傅沉!”顾舟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翻过护栏跳进湖里,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他,看到他转身,内心的焦躁不安顿时削减了几分。
傅沉浑身都被雨浇透,雨水不断顺着发梢往下淌,他脸色苍白极了,雨珠划过眼角, 像是在哭。
顾舟不顾他浑身湿透, 径直扑进他怀中, 用力抱住了他,那满身潮湿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却仰起脸,吻住了对方同样冰凉的唇。
傅沉紧紧搂住他的肩背, 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他用力回应着顾舟的亲吻, 雨水顺着唇边淌进口腔, 不知道为什么, 竟带着淡淡的咸涩。
“我你们,有伞不,是不是有毛病啊!”孟医生火急火燎地追了出来,跑到他们跟前,撑开一把大伞举在他们头顶,“你们……”
他刚要继续,就看到两人相拥而吻的画面,内心受到了剧烈冲击,一句话就此卡壳,再也不出来了。
这俩人……简直……
不知道孟医生作何感想,反正两个人是旁若无人地亲完了,松开时,顾舟因为缺氧而有些气喘,他伸手摸了摸傅沉的脸,问道:“好点了吗?”
“……我不要紧。”傅沉感觉头脑重新清明起来,他发现头顶的雨停了,看了看为他们撑开的伞,随即将视线投向表情古怪的孟医生,居然什么也没问。
“行了,你没事就赶紧上车,”孟医生把伞塞给顾舟,自己撑开了另外一把,“你俩都湿成这样了,快点回家洗澡,心感冒。”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顾舟接过伞,努力举高,以免碰到傅沉的头。
“我当然得跟你们回去,别磨蹭了,快走吧。”
雷雨大作,这雨没有任何要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了,顾舟拽着傅沉走向自己的车,把他囫囵塞进副驾,自己则收起伞,上了驾驶位。
他把原本扔在座位上的衬衫丢向后排,几个纸团也直接塞进了车载垃圾桶里,先开暖风,然后给司机发消息,让他等雨停了以后过来把傅沉的车开走。
傅沉的视线透过后视镜,落在那件染“血”的衬衫上:“这些都是什么?”
“哦,孟医生让我拿墨水染的,”顾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傅沉没吭声,只默默从垃圾桶里捡了一个被他扔掉的纸团,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确实是一股墨水的味道。
他内心更加平和了些,把纸团放回去,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顾舟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快把头发擦擦。”
“你也淋湿了。”
“我哪有你湿得彻底,别废话了,快擦吧。”
傅沉衣服湿透,还在不断往下淌水,这一条毛巾显然是擦不干的,他简单捋了捋头发,看着前挡不断摆动的雨刷,怔然出神。
他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困扰他十几年的梦魇在这个雨夜分崩离析,一时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正坐着那辆被“遗弃”在湖边的车回家。
没有尸体,没有鲜血,活生生的顾舟就坐在他旁边,他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看到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散发出淡淡光泽。
那个循环肆虐了无数次的梦魇,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破了。
他们的车开回家中,走的依然是来时的那条路,因为下着雨,车开得不快,孟医生的车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地下车库。
厚重的雨声被隔绝在外,三人上楼进了家门,傅重径直朝他们窜来,它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都狗能感知到人的情绪,傅重这么聪明的狗,自然对主人的一举一动更加敏感,顾舟安抚了它一会儿,催傅沉赶紧去洗澡。
三人各自占了一个浴室洗澡——孟医生没怎么淋雨,只是裤子湿了一点,但非要什么怕寒气入体……顾舟猜他只是单纯想体验傅家的浴室而已。
顾舟擦着头发出来时,傅沉已经洗好了,正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傅沉?”顾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我在等你,”傅沉抬起头来,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孟医生在书房等我们了。”
“啊……哦。”顾舟微怔,他总觉得傅沉现在的反应有点奇怪,又不上具体哪里奇怪。
既然孟医生在等,他便也没有多问,简单擦干了头发:“那走吧。”
时间已经是凌两点多,很显然,三人都没有睡意。
顾舟他们一进书房,就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姗姗来迟的免责协议,孟医生指尖在上面轻点,冲傅沉道:“你的,下次见面时给你签,我拿来了。”
“现在才拿来,不觉得有点晚了吗?”傅沉在桌前坐下,拿起签字笔,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用指尖按了印泥,留下手印。
“我可是冒着风险给你做心理治疗的,你不得好好感谢感谢我?”孟医生收好签完字的纸,“怎么样,我这个治疗方案不错吧?现在你再回想你的噩梦,还会觉得难受吗?”
顾舟看了看他,忍下一句“距离失败也就差那么一点”。
“不大想得起来了,”傅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回来的路上我就尝试过,但是没办法集中精力回忆那些画面,会直接被今天发生的事断。”
他明明还记得当时的一切,能记起每一个细节,但这些画面已经支离破碎,像是被剪开的胶卷,每一段还都各自独立地存在,却再没有办法拼合到一起去,播放成完整的电影画面。
“那就对了,”孟医生,“暴露疗法的作用就是矫正你的认知,现在你知道了,不论发生什么,顾舟都不会离你而去,哪怕是当年的经历重演,结局也不会是你所预想的那一个。那些只是你的梦魇,是应该放下的过去——不论对你们谁而言。”
孟医生着看了一眼顾舟,顾舟顿时感觉到他意有所指。
应该放下的过去……
这姓孟的到底猜到了多少?
他一脸怪异,孟医生却又神秘莫测地笑起来:“不过,我看顾先生倒是已经走出来了,死亡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有时候它会给人带来梦魇,有时候却会让人超脱,不论是哪一种,在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之后,你们会体会到常人难以体会到的东西。”
顾舟表情更奇怪了。
孟医生像是点到即止,到这里便收了声,再次转向傅沉:“对了,你当时突然走到湖边,是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当时有点意识恍惚,鬼使神差就走过去了,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那儿,然后就听到顾舟叫我。”
孟医生微微皱眉:“走过去之前,你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的话,那么我所有的坚持和挣扎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干脆一了百了,就这么结束算了。”傅沉十指扣着,没抬头,嗓子有点哑,“但我只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想付诸行动,具体是怎么走过去的,我也不知道。”
孟医生看着他,觉得他的样子不像在谎,沉吟了一会儿:“你以前有过这种无意识的自杀行为吗?”
“好像有,”傅沉皱了皱眉,“记不太清了,但其实,我内心不想的话,并不容易办到,短暂的意识恍惚中能做出来的事太少了,我不可能去跳楼、去跳湖,在跳下去之前,我肯定会清醒过来,并且终止自己的行为。”
唯一一件做成功的事,恐怕是那次乱吃药。
顾舟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他张嘴想问什么,却见孟医生给他递了个眼神,只好闭嘴。
“你的病情果然要比你交代的严重得多,还好事先我从顾先生这里确认了一下。”孟医生,“这次对你的冲击已经到了极点,既然你觉得自己还能找回理智,那明一切都还可控,现在最难的一环已经跨过去了,那后面的就不着急,你先休息两天吧,剩下的治疗回头再。”
傅沉“嗯”一声,也没再问别的。
顾舟也耐着性子没有追问,给孟医生收拾了一间客卧,让他暂住一宿,回来时发现傅沉已经躺下了。
他感觉傅沉从湖边回来就蔫了,加上刚才孟医生的一番话,让他根本没办法放心:“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困了,想睡。”
“……好吧。”
既然孟医生了包票,那他再坚持也没意义,傅沉刚经受过巨大刺激,肯定需要时间来缓和,不如先睡一觉,有什么事都明天起来再。
于是他关了灯:“睡觉。”
*
令顾舟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并没能成功坚持到“明天起来”。
不知道怎么,他感觉越睡越热,忍不住想掀被子,可被子掀开了,手脚都露在外面了,居然还是很热。
他本来困得不行,还是因为太热而睁开眼,迷迷糊糊道:“怎么回事啊,你开空调了?”
傅沉没回应他,他想去掰对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这一摸之下,却清醒了。
好烫。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热了,傅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背后抱住他,这热度明显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顾舟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伸手摸了摸傅沉的额头,不由倒抽冷气:“你发烧了啊!”
傅沉眼皮颤了颤,貌似听到了。
顾舟还从没见过某人生病发烧,总觉得这些字眼是自己专属,不可能出现在傅沉身上,在原地愣了两秒钟,这才去抽屉里找耳温计,给傅沉试了一下¨体温。
39度了!
顾舟大惊失色,推了推傅沉想叫醒他:“快起来,跟我去医院!”
傅沉不太情愿地被他弄醒,依旧没睁眼,反应了一会儿,嗓音嘶哑地:“不去。”
“不去怎么行?早知道我昨天给你熬点姜汤……你除了发烧还有什么不舒服没?”
傅沉又反应了两秒:“没有。”
顾舟看一眼时间,现在刚凌五点,雨已经停了,天蒙蒙亮,去医院的话得挂急诊。
他一个人恐怕弄不动傅沉,得找人来帮忙。
权衡再三,他决定先给傅沉吃点退烧药试试,他自认为对着凉感冒发烧这种事比较有经验,傅沉也不咳嗽,应该没有大事。
他赶紧下床去找药,却发现傅沉这里只有精神类药物,最多是缓解头痛的,于是果断去隔壁找——他之前搬家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堆药。
他很快找到一盒退烧药,抠出一粒,倒了温水,扶傅沉起来:“来把药吃了。”
傅沉睁开眼皮,垂眸看了看:“什么药?”
“退烧的,你快点吃。”
谁料傅沉把脸一别,眼睛又合上了:“不吃。”
“?”
顾舟莫名其妙,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是退烧药。”
“我知道,”傅沉也重复,“我就是不吃退烧药。”
“为什么?”
“不想吃,”傅沉给出了令人费解的答案,“生病也挺好的,会让我觉得现在的一切确实是真实的,不是在做梦。”
“……”
顾舟表情诡异地看他。
他脑子里划过“傅沉生病怎么是这个鬼样子是不是应该直接把姓孟的喊起来让他帮忙把傅沉绑去医院毕竟傅沉是因为昨晚心理治疗时淋雨才生病的也不能算和他毫无关系”。
然而终于,他还是没有这么做,只用力扣住傅沉的下颌,强行把那粒药塞进他嘴里,并不由分地把水杯怼到他唇边:“我看你是烧傻了,给我喝。”